战鼓咚咚地响着,法螺的响声在旷野上回荡。在庄内川里翻动着水花游动的人,还有在旷野上奔腾着的骑者和用竹枪训练着的步兵等,都喊着“回城了”“回去了”,一起向河岸上的临时小屋集中,转眼间就排成了三四行,静静地等着主公上马。半刻有余,从水中上岸,被太阳一烤,又立刻跳了进去,像河童一样在水中游戏够了的信长说了句:“回去吧!”
进了小屋,扔了白色的泳衣,擦了擦身上的水滴,他立刻穿了猎装、护甲喊着:“把马拉过来,把马拉过来。”他这样性急的吩咐,让一直追着他跑的近侍,总是措手不及。即使是已经知道信长动作快、性子急的近侍也难免仓皇失措。
大家都觉得这是活力十足、淘气顽皮的年少君主为了看他们的慌乱故意做的。但是市川大介不愧是懂兵法、能治兵之人。不管信长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大介的一声令下,螺响鼓动后,不管多么混乱的兵马也会排列得像田里的稻苗一样整齐。性急的信长,心情都表现在脸上,一副满意的样子。
从早上开始已经进行了两刻的激烈训练,信长也加入朝着那古屋城行进的队伍,离开了庄内川河岸。伏天的太阳,从正上方照耀着旷野,如同火轮一般炙烤着大地。湿淋淋的士兵、马匹排成纵队蜿蜒而行。绿色的飞虫在信长身边交互飞舞着,青草散发的热气,徐徐扑面而来。被河水浸到出了鸡皮疙瘩的脸上,又开始流汗了。信长有时会用手擦脸上的汗。这已经成为他的特点了,粗暴不良,连眼神和所作所为都被说是愚蠢的行为。
“哎呀,那是什么?等等,等等,有奇怪的人过来了。”突然信长说道。回头看队伍时,后边的武者好像觉察到什么,已经早有五六个人离队,分散着跑进比人还高的草丛中。那里隐藏着一个人。那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这附近徘徊,等着找机会接近信长,已经等了半日的日吉。刚才偷偷地看到了信长在河里的样子,正想着有机会时,却被巡逻警戒的步兵发现,警告了,所以才考虑回城的道上在路边的深草丛里等着。
“就是现在!”他心潮涌动,在这种心情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马上的青年信长,映满了他炯炯的双眼。
就在这时,日吉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叫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吉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许自己的声音还没到信长的耳朵里,还没能近身,就会被警戒的人用朱柄长枪刺杀。如果他害怕那个,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一刻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自草丛深处起身,他看到了信长的影子,闭上眼一边奔跑,一边喊道:“我是前来请愿的!请让我为您效力!为主效力,死而后已!我是想为您效力的!”他跑着,兴奋地大声喊着这几句话,途中,被预料中的警戒士兵用枪拦了下来,因此,日吉提高声音大喊,甚至喊到声音嘶哑,以至于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而且,他的样子比土著居民还要落魄,头发很脏,上面挂着灰尘和草籽儿。脸上被汗水抹得又黑又红,只是一双眼紧盯着信长,飞奔过来。
“喂,要去哪儿?”
“无礼的小子,再走刺死你哦!”日吉并没有遮挡他的枪的动作。于是,他被打翻在信长马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但他又立即跳起,叫喊着:“我有事请求!我有事请求!我的主公!我的主公!”他在枪与枪之间跑着,想拽住信长坐骑的护甲。
“脏东西!”信长大喝的时候,在日吉后面追赶的一个人,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地上。拿着枪正要刺的时候,信长说道:“住手!”
见都没见过,而且还脏兮兮的奇怪矮小男子,又不是家臣却冲着自己叫着“我的主公”奔来,这引起了信长的注意。不,也许更大的理由是日吉满身燃烧着的希望之火,让信长不由自主。
“等等!去问问,让他说说。”
日吉听到信长的声音,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身的疼痛和近侍们的眼神,只是仰视着信长,拼命地说着:“我父亲原本就在先代信秀殿下的步兵组里效力,名叫木下弥右卫门。我是木下弥右卫门的儿子叫作日吉,父亲过世后,和母亲一起在中村生活。正当效力之年,不知能否再次为您效力,正在寻找门路。最后发现除了到您面前直接陈述外,别无他法,因此拼死前来,已经有了被斩杀于此的觉悟,以后为您效力也定不惜性命。请收下我,让我为您效力,这也是我已故的父亲和生于您领下的我的共同愿望。”
日吉说得很快,很专注。但日吉赌上性命倾诉的热情已经深入信长心中,或者信长比日吉所说的更相信他。
信长苦笑着,一边看着近侍一边说:“奇怪的家伙!”然后又在马上说道,“你想为我效力?”
“是的。”“那么,你有什么本事呢?”“我没什么本事。”
“没什么本事,还想找主人,你是怎么想的啊?”“有事时,贪生怕死的,有本事也没用。”信长好像有些满意的样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然后更加仔细地看着日吉。“刚才你看见我,一再叫着‘我的主公’,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家臣,而且,也没有召你效力,你为什么这么称呼我呢?”“我是出生在您的领土上的,而且,一直想着要是为人效力的话定是非您不可,所以自然就叫出口了。”信长深深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市川大介道:“大介。”
“在。”“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尽是胡言乱语。”大介也苦笑道。“就按照他的愿望,收了吧。日吉,今天开始为我效力吧。”“……”
日吉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队伍中的武者们议论“又来了,我们殿下真是奇怪呀”,然后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当日吉一脸平静地想站到他们中间时,“喂,到队伍的后边去,去行李队的后边,行李队后边。”众人皱着眉说。
“是,是。”日吉应着,到队伍的最后跟着走。即使是这样他也高兴得像做梦一样。信长的队伍经过时,那古屋的街道上往来的人们像被清扫了一样,让开道路,纷纷跪倒在路边屋檐下。
日吉第一次走在这队伍中,带着今天终于踏上寻找已久的道路的心情。他望着队伍前边主人的背影想道:“就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不过他的主人,即使是率领着武者穿街过市也我行我素,毫不装腔作势。与家臣交谈,大笑,渴了就吃瓜果,在马上乱吐着籽儿。那古屋城就在前面,护城河的水幽深碧绿。过了桥,队伍蜿蜒隐入城门。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城堡。
秋季,有一个年轻的武士一边看着田中忙着收割的人们,一边急匆匆地往中村方向走。
“母亲!”年轻武士来到筑阿弥家门前,用大到足以吓到人的声音叫着。他的母亲在他走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在铺开晾晒的小豆中,她抱着孩子暴晒在日光下。
“哦?”她回头一看,看到自己面貌一新的孩子,悲喜交加,一瞬间,强烈的感情都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眼中含泪,面颊抽动着。
“是我啊,母亲!大家都好吗?”日吉飞一般地奔向母亲的席子,坐在母亲满是乳香的身旁。母亲一只手抱着吃奶的孩子,另一只手搂着日吉。
“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事。今天休息一天,这是我到城里做事后第一次休假。”
“啊,这样啊。我还想着是不是又被赶出来了,心里很忐忑,……你看,出了这一身冷汗。”可能是放心了,她才露出笑脸。她仔细地看着自己孩子的成长变化,看到崭新的窄袖便服、发型和腰刀什么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
“请您也高兴些吧,母亲。我终于成了信长公的家臣了,虽然现在还是在下边的仆从组里,但也是侍奉武士的人了。”
“好……很好。”用褴褛的袖口擦着眼泪,她并没有抬头。于是日吉顺势抱着母亲。
“今天我想着要让母亲高兴,早上就开始梳头发,穿了新衣服来的。但是,还差得远呢,这才是刚开始。我会好好做给您看,让您高兴的,所以,母亲,请一定要健康长寿哦。”
“我听说你今年夏天在庄内川岸边对领主做的事时,我以为你一定没命了,一直哭到天亮,真没想到还能这样高兴地相见。”
“那之后,乙若大人跟您说了那时的详细情况吧?”“嗯,乙若大人来了。说是你的心愿实现了,领主大人让你做了他的仆从。我听了真是高兴,觉得就是死了也值得了。”“哈哈哈,只是这样,您就那么高兴的话,那以后怎么办啊?首先,我想告诉您的是,主公信长公给我赐名了。”“哦,怎么?”“姓还是以前的木下,名字改为藤吉郎了。”“木下藤吉郎吗?”
“是的。好名字吧?母亲,请您再暂时忍耐一下这茅屋和贫寒,但也请您把眼界放开。您可是我木下藤吉郎的母亲啊。”
“真是高兴,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母亲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藤吉郎的字字句句都让她不禁落泪。有这样为自己高兴的人,藤吉郎觉得无比幸福。世界上,除了母亲以外,再没有人会这么真诚地为这些小事如此高兴了吧。三五年的漂泊,其间的饥饿艰辛,都是为了使这一刻的幸福更加甜美而度过的。
“对了,姐姐怎么样了?没见到姐姐人啊?”“阿友吗?她去别的地方帮忙收割去了。”“没关系吗?她好吗?”“没什么变化,也还没……”突然母亲为阿友可怜的青春而感伤。
“等姐姐回来了,也请告诉她,不会让姐姐长时间吃苦的,等我藤吉郎有所成就,锦衣绣带,金纹箱柜,一定会让姐姐风光大嫁的。哈哈哈哈,母亲可能还是觉得我不可靠吧。”
“要回去了吗?”“在城里做事,分外严格。那么,母亲,我走了。”
说着藤吉郎压低声音道:“世间的传言说得很过分,但是以我在身旁侍奉看来,作为一国之主,信长公并不像百姓们想的那样。世间人们眼中的信长公和那古屋城中的信长公完全不同。”
“是吗?”“被误会到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也没有几个真正的伙伴。谱系传承的家臣和族人甚至血亲大都是敌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的信长公,只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孤君。绝非是一个面对百姓疾苦束手无策的无能君主。”
“是误会吗?……但是我们还……”“这么想,就能忍耐艰辛了吧。作为人,不能毫无作为,要自己开辟幸福的道路。信长公和藤吉郎也是如此。”“虽然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要太急于求功。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也不会比今天这样更高兴。”“那么,保重吧。”“不能再说一会儿再走吗?”
“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他没说话,在母亲的席子上留了些钱站了起来。然后频频怀念地环视着那里的柿子树呀,仓库呀什么的,回去了。
那一年,只回去那一次。年末步兵组的乙若来了,说着“藤吉郎托我来的”,送来了一个包着一块布、一些钱和给母亲的药的包袱。
那时,乙若说:“虽然现在是仆从,但是到了二十岁,俸禄多一些,要是能在城里住下的话,说是要接母亲到身边呢。你那儿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和人相处得不错,没有被讨厌。不管怎么说,在庄内川岸边做了那么冒失的举动还没丢了性命,是个运气好的人啊。”他简单地说了藤吉郎的近况就回去了。
那年春天,阿友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窄袖便服。“这是弟弟送来的,是在城里的藤吉郎……”不管到哪儿,她逢人便不住嘴地说着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