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彻底醒来,她的小手摸着靠在病床边上睡着的蓝琳:“妈妈——”
做梦一样,蓝琳睁开眼,激动得抱着女儿哭了:“欢欢!欢欢!”
女儿终于可以颤巍巍学着走路:“宝宝,过来,妈妈在这里!”
欢欢跌跌撞撞地冲进妈妈怀里,搂着妈妈的脖子:“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听爸爸讲故事。”
“欢欢乖!妈妈讲故事给你听!”蓝琳鼻子酸酸的,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有一个地方很遥远,很遥远,那里有山有水,到处开满了鲜花;那里的天空很蓝、很宽广,飞着可爱的小鸟,飘着彩色的云朵;温暖的阳光穿过树荫,鱼儿在水里尽情地畅游;孩子们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欢快地唱歌、跳舞。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空中来了好多好多吃人的大鸟,它们来自地狱,黑压压一片。爸爸妈妈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用身体化成一道又高又硬的墙。天亮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吃人的鸟飞走了。人墙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不见了,美丽的彩虹远远地挂在天空,孩子们看着远方哭着叫爸爸妈妈。终于有一天,彩虹化作紫色的羽毛,他说,羽毛落在谁身上,谁就会成为照顾那些孩子的天使。当欢欢做梦的时候,羽毛落在了爸爸身上。爸爸说,欢欢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妈妈照顾就可以了。爸爸需要照顾更多的孩子,于是羽毛在爸爸身上长成了翅膀飞去了天堂。”
“欢欢明白了,爸爸是天使,爸爸去天堂里给别的孩子上课。天使不是欢欢一个人的,欢欢有妈妈,欢欢爱爸爸。”女儿在妈妈怀里懂事地点点头,“妈妈,我以后也要去天堂,天堂长什么样?地狱是不是很可怕?”
“天堂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地狱里的人却痛苦万分。因为天堂和地狱有同样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什么都有。每个人胳膊上绑着一把长长的勺子,天堂里的人用勺子端起锅里的食物送到对方的口中;而地狱里的人用端着食物的勺子往自己嘴里送,可是勺子那么长,自己怎么能够上呢?”蓝琳抱着女儿温和的说,“其实每个人的心愿一样,都想过上美好的生活,只是方式方法错了。笨的人眼睛只看到自己的鼻子,于是有了错误的判断和选择;聪明的人却看了很远,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我知道了,欢欢和妈妈都是聪明的人。”十多个月了,欢欢跟着妈妈学走路。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一切,她没有一丁点的记忆,仿佛做了场梦。当医生告知一场可怕的传染病即将来临时,蓝琳给孩子办了出院手续。
世界仿佛变了颜色,曾经热闹的街冷冷清清,没有来往的车辆。当车开在马路上时,空荡荡的马路要是没有红绿灯亮着,根本就无需停车和刹车。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都戴着口罩,神色慌张而凝重。
饭店关门了,娱乐场所关门了,好像能关门的都关上了,昔日繁华的一切突然销声匿迹。谁一声轻轻的咳嗽声都会响彻整个街头,所有的头都会惊恐地朝那个方向齐刷刷望去。唯一忙碌的只有药店,人们争相购买口罩、体温表、感冒药,只要有一点点接近的药都买。
当人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味过来,伊拉克战争爆发,让很多人的心再一次跌入底谷。每天新闻报道,不是非典死了多少多少人,就是伊拉克战争死了多少多少人!蓝琳的心情沉重而郁闷!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发起战争的人把自己的无知建立在世界的痛苦之上。什么杀伤性武器?如果为了缓解自己的危机需要用这样的理由来发动战争,不管战争对象是谁,谁要走到这一步,都将是他完蛋的时候。蓝琳真的好累好累,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仿佛看到女儿奔跑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她在后面追,路的左边是溪水,右边是山。天好蓝好清澈,女儿笑着跳着。突然间山的反面冒起滚滚浓烟,越升越高,弥漫了整个天空。蓝天不见了,女儿的笑容凝固了:“妈妈,那是什么?”
“大概在焚烧塑料垃圾!”蓝琳回答。
“妈妈,我看不见鲜花,他们为什么要把这美好的一切给毁掉?”女儿伤心地说。
还没有等蓝琳安慰女儿,清澈的溪水突然开始咆哮着追来。很快,溪水泛起泡沫:“欢欢,快跑,往山上!”
蓝琳跟着女儿后面,拼命地往山顶跑。山顶上飞沙走石,树一棵棵连根拔起,滚烫的海水漂浮着尸体、血水和杂七杂八的垃圾追着脚后跟。哭喊声、奔跑声惊天动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开始慢慢地静止下来,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世界末日。曾经的小桥、流水、村庄,所有的都不见,视线之内一片汪洋。惊恐的人们无所谓衣衫破烂,无所谓满身伤痕,发疯似的寻找各自的亲人。欢欢哭着问蓝琳:“妈妈,外公外婆呢?爸爸呢?”
蓝琳无语,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发呆。有高音喇叭声响起:“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电视台记者,请大家不要慌张,不要害怕,解放军马上会来救我们的。”
拿着高音喇叭的女记者来到欢欢身边,话筒和摄像机镜头对着欢欢:“小妹妹,别哭,如果你能好好跟大家说说话,让大家坚强,不要惊慌,解放军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不——”欢欢对着镜头声嘶力竭,“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为什么要听你们大人的话,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大人从小教我们听话,教我们善良诚实,教我们如何爱惜生命,好好读书,可是你们却把这一切给毁了。是你们让我失去了外公外婆,是你们让我没有了爸爸,是你们把这一切美好的东西毁掉了。我恨你们,恨你们,我再也不相信你们大人的话!”
蓝琳一惊!醒了!满脑子却是欢欢痛苦和惊恐的哭喊声:“我再也不相信你们大人的话……再也不相信你们大人的话……再也不相信你们大人的话……”
晨依靠在躺椅上看窗外的星星点火,房子很高,二十八层,晨依喜欢这个高度,可以关上灯,漫无边际去想……
远在巴黎的浩东电话越来越少,张国荣的死,非典和伊拉克战争的爆发,让晨依的心跌入了低谷。从高楼坠下的感觉是怎样?他后悔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难道死会比活着幸福吗?他孤独地走了,繁华落尽,只留下一个梦,无限忧伤随生命的终结,云消雾散!他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演绎着凄美的故事吗?他走了,像一阵风,过了,散了!
此刻她好孤单、好无助!
此刻她的心冷冷地飘在风里,不知落向何处。
一年前,蓝琳特意赶去北京,看过几个楼盘,在市中心给晨依买了这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精装修房子。这是蓝琳一直想做的,她欠晨依的情不是一套房子可以还清的。
浩东现在成了全国政协委员,应酬越来越多,晨依不知道浩东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政府这个圈子。人真的会变的,浩东整天和文化部一些领导玩在一起,文化部有名额去巴黎学习,浩东一去就三个月。
下雨了,下雨天晨依会特别想他,阴阴郁郁地牵挂,患得患失……
他问她:“如果有一天,我离你而去,你会恨我吗?”
不知怎地,她听了好难受好难受,她想,可能她真的不够了解他。可她好爱他,爱他如她的生命,她不知道离开他会怎样?电视里放着她唱的歌,那首浩东为她写的歌:“是谁让我遇见你,从此不再忧伤,不再哭泣;是谁让我遇见你,从此不再寂寞,不再逃避。这一生都让我感激你,感激你赋予我天空最绚丽的色彩!这一生都让我感激你,感激你赋予我生命里最美好的瞬间!因为你的到来,我爱上了生活,爱上了生命;因为你的离去,我无所谓生活,无所谓生命……”
他说:“我开玩笑呢,这辈子爱都爱不够。”
他走了,她的心里像少了什么,空落落慌着。有一天,他会这样一走就再也不回来吗?他会吗?不会,他不会忍心丢下她不顾。因为她会一直等他,等着她最爱的人,等着她最最亲爱的人回来。可是她总怕等不着他,也等不到她自己。
她记着,记着他对她全部的好!这一生除了蓝琳,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那是妈妈的爱。
蓝琳电话打来,蜷缩在沙发上黑着灯的晨依正沉浸在忧伤中默默流泪:“这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可以好好相处?是谁发动了战争?是谁剥夺别人生的权利?”
“晨依,每个人都有他选择的权利,每个人都应尊重别人的选择。生活不一样,环境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人无法选择他的出生,人也不一定可以选择生命的过程,但人有选择死亡的权利。自杀需要勇气,不然怎会有那么多苟且偷生的人,即使为了生存可以没有自我和放弃尊严。”蓝琳曾无数次想象着刀片划过手腕,但最终还是没有那份勇气,“晨依,当一个人选择自杀的时候,那该是一个怎样痛苦的决定。生命那么美好,而他却选择了放弃,那是一个对一切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人做出的决定。”
“生命真的好脆弱好脆弱,轻轻一捏,化了、碎了!当一个人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剩下的又是什么?空虚还是无奈?多少人在努力奔波,为的就是有他那样辉煌。有多少人躺在病床上,艰难地与病魔斗争,只为博得一点生的机会,哪怕只是几天,他们也不愿意轻易放弃。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四月一日愚人节,二十一楼上哥哥那轻轻的一跃,让晨依无法接受。她忘不了和哥哥同台的两次演出,他的笑容和他对艺术的执着。可是他却轻易地结束了,结束一切的拥有,是不是拥有本身就是虚幻。
“也许我们自以为人有多大的智慧和才能,而事实上在某种看不见的能量下,人如眼中的蚂蚁。我们想到的不明白,可我们还有很多想不到的更不明白。地球进化了几十亿年,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我们知道的人类只是几千年的历史,可为什么几千年没什么变化,而我们这一代短短的几十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飞越,难道是真的我们运气好给碰上了?还是我们真的特聪明?是不是这样的现象原本就在这个地球上不断重演,毁灭、重生,只是我们不知而已。是好是坏根本就是个未知数,我们不知道,所以我们也不要花心思去猜想。不要高估了生命,也不要贬低了生命。”对于人生,蓝琳心里有太多的困惑,也许没有为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地发生了,“晨依,你不要想得太多,好好活着,过好每一天,该发生的躲也躲不过。我总感觉除人之外有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存在,人也许只是他们玻璃罩下的苍蝇,你怎么飞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痛也好,累也好,翅膀折断也好,撞死也好,他看着根本就没有感觉。如果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那么你的付出和努力只会加深你的痛苦,加快你的毁灭。”
“明白了,在玻璃罩下不要折腾,趴着不动养足力,哪天他一开心揭了罩子,就可以一下飞出去了。要是折腾来折腾去,到时候飞都飞不动,再怎么揭也没用。”晨依惨然地笑了笑。
“趴着也不是一回事,时间长,你都不会飞了!再说你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会揭罩。”蓝琳也笑了。
“趴着也不好,飞着也不好,那你说怎么样才最好?”晨依问。
“都一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唯一不一样的是:我们开心吗?我们唯一能够把自己做到极致的是怎样把快乐延得更长。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还不如没有智慧,至少此刻快乐着。人总是为了逃避命运最终的残酷而不停折腾,有了太多美好的幻想。那些被美好虚幻的故事,误导了人正确面对自己的命运,失去了足够的智慧去明白如何快乐的活着。”
浩东终于回来了,对于晨依来说,久别重逢的喜悦深入骨髓,对浩东有了更深切的依赖和信任。但不到三天,两人相继咳嗽,马上被疑似非典病例分别隔离起来。来自于外界和心灵的恐慌,让晨依真实感受到生离死别的无奈与绝望。
浩东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生死考验和挑战,他的心灵和肉体承载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和重负,对死亡的恐惧让浩东对自己过往的一切有了深深的自责。自己只知道享受,却很少关心自己的父母,万一这么死了,父母就他一个儿子怎么办?
晨依那么爱他,他却不能给她未来,如果这次要是能活着出去,他要和她结婚。他要把以往的风流收敛起来,包括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跟部长女儿浪漫的好几个月,他都要忘记,重新开始。那女孩虽漂亮但不够温柔,他和她只是短暂的激情,他不爱她,他要好好地重新生活。
一个月好漫长,终于两个人被安全解除隔离。晨依躺在浩东怀里感慨万千:“浩东,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好吧,我们结婚!”激情过后,浩东看着怀中的晨依心疼地回答。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很多女人,但是唯有这个女人让他有过这样的冲动。
“真的?结婚?”晨依瞪大眼睛好兴奋,“那好,你什么都不用做,由我来准备。”
“但不管怎样,需要得到我父母的赞同。”孝顺父母,是他刚在生死边缘建立起来的堡垒,至少在目前他要很好地去坚守,浩东回答得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