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娟被芙蓉这么一摇晃,吃力地睁开眼:“姐姐,好姐姐,我好难受,那东西好难喝,爸爸和我喝了一瓶,妈妈和姐姐喝了一瓶。姐姐,我好难受,爸爸还在家躺着,救救我们……”
芙蓉的心像被什么割了去,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会,不会的!”
蓝琳和晨依哭着冲到文娟边上:“文娟,你怎么了,你不能这样!我们说好的,一起上中学,上大学的,我们永远不分开!”
文娟死命抓住蓝琳的手:“蓝琳,救我,求求你们救我,我不想死,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晨依,救我!”
蓝琳的心好痛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泪水跟下雨似的倾泻而下。突然蓝琳看见了妈妈,她好像看见了希望。扑过去,双手抓住妈妈的大腿:“妈妈,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们吧!”
妈妈哭着蹲下身子,“好孩子,送医院要车要钱,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妈妈的话,让蓝琳陷入了绝望。她撇开妈妈跪向人群,撕心裂肺地求着:“爷爷奶奶,大伯大婶,求求你们救救她们吧!钱我以后会还你们的,求求你们!”
孩子们“呼啦啦”哭着跟蓝琳一起跪下:“求求你们,救救她们!”
“我们家米都是刚借的,哪来钱!”
“我们家也是,油还是昨天问人家借了没回上!”
“即使有钱,我看也是没得救了!”
“好好的喝什么药,真是作孽哪!”
芙蓉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疯一样的往家里冲。撞开房门从床底下拿出个存钱罐,那是她好几年卖草药,抓虾、捡铜线换的钱。
钱罐一下被摔破在地上,硬币散了开来。刚干活回来的两个姐姐听到声音,围了进来,一看呆了:“你哪来的钱,家里都穷得火柴都买不起,你居然偷偷放着那么多钱,快交出来!”
芙蓉用最快的速度把钱捡进口袋,用力把两个冲上来抢钱的姐姐撞到了墙上,一口气跑到木匠家门口挤了进去,背起丽娟就往村外奔去:“丽娟,你挺住,姐姐有钱了,姐姐这就背你上医院!”
“姐姐!我好难过好难过!”丽娟趴在芙蓉肩上,白沫从她嘴边不停地出来,“姐姐,我要睡了,我看见爸爸,他在叫我,姐姐,我好喜欢和你在一起……”
芙蓉背着丽娟飞奔在山路上:“丽娟,你不要睡去,丽娟,好妹妹,你跟姐姐说说话……”
蓝琳和晨依跪在文娟边上拉着文娟的手,晨依听见远处有拖拉机声音过来:“文娟,你要挺住,文娟,你听,拖拉机,一定是我爸他们来了!”
“蓝琳,那天骂你是我不好,对不起!”文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白沫不断从她嘴边渗出来,文娟说得很吃力,一口鲜血从文娟嘴里喷了出来,“蓝琳,我好想活着,和你们在一起。我好难受,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了,蓝琳,对不起,不能陪你翻蟹了,是我不对——”
“文娟!文娟!”蓝琳和晨依抓住文娟的手泪泣如雨。
村长一到,拖拉机也来了,可是一切已经太晚,文娟在蓝琳怀里永远的睡去。
“文娟——”蓝琳第一次撕心裂肺地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丽娟的身体在芙蓉背上一点一点冷去:“丽娟,你不要离开我,丽娟,你醒来好不好,求求你醒来!”任芙蓉怎么呼唤,丽娟永远闭上了眼睛。
孩子们一下子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丽娟甜甜可爱的样子老在她们眼前晃动。特别是芙蓉,爸爸死的时候,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现在,她做梦都是丽娟在跑着、笑着喊她:“姐姐——姐姐——”
文娟死了,蓝琳总觉得是在做梦,每次走过文娟家,都不敢看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门开了,文娟和丽娟拉着手,笑着向她跑来。看着看着忍不住站在那里流泪、发呆。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文娟真的就这样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孩子们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死亡,残酷,心碎!村民对木匠一家都躲得远远的,村上再也没有人让他做木匠活了。
景菲妈说:“木匠家门口千万别过去,招鬼!”
除了晨依妈妈,谁也感觉不到孩子们的悲伤。为了让孩子们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晨依妈妈排演了一个个舞蹈,孩子们一有空就一起练习跳舞。
芙蓉的心冷冷地痛,如果说她小小的心里有过爱,那就是丽娟曾甜甜地叫过她姐姐。可是这一声姐姐,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奢侈,丽娟走了,永远地离她而去。没人关心芙蓉的痛,家里却在某天午后因来了个陌生的男人闹翻了天,男人满脸麻子,独眼龙,嘴巴斜斜的。
首先是芙蓉十七岁的大哥站出来和他妈交涉:“我不反对你再给我们找个爸,可你再怎么找,也不好给我们找个魔鬼进家门。”
然后是芙蓉的大姐:“我真不明白,这么个人你怎么跟他睡得到一块,你一定要让他进来,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芙蓉十四岁的二姐哭着说:“妈,我求你了,脸这个样子,看了我们饭都吃不下,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妈,你让他出去,别来我家。爸鼻子烂了三年也没这么可怕!”
基本上每天战火都在芙蓉妈的哭声中结束。小声哭不够,就大声地哭;再不够,就呼天抢地地哭;再再不够疯疯癫癫地唱着哭:“老天!你睁开眼看看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老天啊——你瞎眼了啊——怎么我就这么苦命啊——”
芙蓉妈哭累了,哭晕了,独眼龙就把她抱屋里去。白天家里吵,芙蓉爷爷一声不吭出门;晚上家里吵,芙蓉爷爷早早进房间睡觉。只要天不塌、地不陷,房子不进水、不着火,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芙蓉不说话,也没有她说话的份,整天瞪大眼睛观察战况进展如何。其实她的眼睛瞪得再怎么大,也只是一条缝,眼皮上一年到头生疮。老的脓水还没结上,新的又长出来,一层一层厚起来,像两个金鱼泡。哪家有客人进村,遇上她会被吓一跳:“谁家的孩子,长这么丑。”
是麻子也好,独眼龙也好,都不管芙蓉的事,好歹这回家里来了个比自己更丑的,她要看看他们到底怎么把他打发走。
战火一天天激烈化,进展却没有。芙蓉要么躲桌子底下,要么躲门背后,以防瓶瓶罐罐飞来飞去,砸到自己也是白砸。
不知是独眼龙在这个家力量太薄弱,还是芙蓉一直处于静望状态,他开始对她笑,时不时给她一些零花钱。芙蓉不知道自己是受宠若惊,还是受之有愧,她开始偷偷摸摸叫他爸,叫多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突然有一天,在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叫了声爸,顿时天翻地覆。
首先是大姐一个巴掌劈过来:“叫叫叫,叫魂啊!”
然后是大哥:“爸死了,你不知道吗?”
二姐索性一把把她往外拖:“没良心的东西,有奶便是娘!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既然你不是纪家的人,就给我出去!”
独眼龙看不下去来帮忙,芙蓉妈也来拉,这一帮一拉,新的战火又开始了……
芙蓉第一次对离去的爸爸有了无尽的思念:要是他在,那个独眼龙就不会出现;要是他在,家里就不会天天吵个不停;要是他在,妈妈不会整天整天地哭唱;要是他在,哥哥姐姐就不会经常打她。为什么他在的时候,她一点没觉得他好?讨厌那个快烂完鼻子的爸爸;讨厌家里天天飘满药味的气息;讨厌他叫她,摸她的头和脸……
可是现在那一切都不在了,她却开始想他。她知道爸爸葬在哪个山上,但是那山离村里好远,都是坟,阴森森的好可怕,芙蓉不敢去。村边上有座茶山,正好对着那座坟山。每次家里一遇上战火,芙蓉就跑到茶山上,坐在最大的茶叶树上对着对面的坟山哭喊:“爸爸,你回来,我好想你!”
“爸爸,丽娟死了,没人叫我姐姐了,没人喜欢我了……呜呜——”
“爸爸,妈妈和那个男人生了个女儿,我好讨厌……呜呜——”
芙蓉一直认为那个男人总有一天会被哥哥姐姐赶出去,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男人非但没被赶出去,而且家里又多了个妹妹出来,更可恨的是妈妈抱着她宝贝长、宝贝短地叫个不停。
妈妈让芙蓉去溪里淘米,她会放一些沙子进去;妈妈让芙蓉烧水,她会把所有的柴火往里塞,塞到塞不进,塞到把整个锅身离开灶头冒烟为止。芙蓉天天不是被妈妈打,就是被哥哥姐姐打。
每次芙蓉被打,她就会去茶山上对着爸爸的坟哭喊……
“爸爸,他们又打我了,呜呜——大哥说要分家……”
“爸爸,家里分了两家。他们干嘛把我分给大哥、二姐和爷爷?我还小,应该跟妈妈才是啊,她为什么不要我?”
“爸爸,妈妈以前常叫我囡囡,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可是现在,她把我忘了,呜呜——不要我了,她又有心肝宝贝了……”
“爸爸,我要睡,大哥二姐老把我赶出来,说我臭,不给我睡……”
“爸爸!妈妈他们四个人,大姐、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小妹妹,他们围着一桌吃饭好幸福,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和他们一起吃?呜呜——”
“爸爸,大姐她们看电影去老不让我跟,跟了去就要被大姐打,呜——”
每次芙蓉在山上哭喊,山下就会有人骂:“村里怎么出这么个哭丧鬼,不倒霉才怪!”
芙蓉哭累了,喊累了,蓝琳偷偷站在她边上,拿个蕃薯递过来:“给你,饿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