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豆豆在水泥方块间长大,视野最宽阔的是见到长寿湖。平展展的地方她还没实地见过。车旁闪过漫无边际的原野,有的地方裸露出油亮亮的黑土,她问申同辉:“为什么不在这上面种庄稼?”
“你看到麦田,已经收割的麦田。”
“麦子?”
“是麦子。”
田豆豆惊诧不已,如此大的麦田啊!
在后来的时间里,申同辉对下一步行动做了安排。
“我查过列车时刻表,明天早晨有一列从加格达奇始发的管内普通客车,你们俩坐这趟车到甘河……”申同辉说。
行动方案是这样的:在火车站趁老虎来接田豆豆时,将他拿下。
“见到老虎,你将挎包从左肩移到右肩……”申同辉讲抓捕过程中的细节。“我们见到你发出的信号,立刻行动。”
“你们不能伤害他。”田豆豆说。
“我们保证不伤害他。”申同辉表态。
田豆豆还是不放心,忧心忡忡的样子,目光有些无助。
申同辉给小焦使眼色,她明白队长让自己做什么,起身坐到田豆豆身边,抓紧她微微发抖的手,用攥紧的方式把某种信息传达给她。
田豆豆理解了,她将头靠在小焦的肩膀上,相依相偎的情形就像亲姐妹。这种关系令人欣慰,无疑使抓捕的配合更紧密。
“前方停车是加格达奇了,你们俩下车。”申同辉布置说,“在火车站前找一家旅馆住下。”
田豆豆做着下车的准备,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
“我到甘河再与你们联系。”申同辉说。
申同辉令刑警小焦带田豆豆,在加格达奇下车,他和另一名警察继续前行,当夜到达甘河镇,准备请求当地的警方协助抓捕老虎。
火车进入山区速度明显地慢了,像老牛爬山慢吞吞的。好在莽苍的大山间行驶,视觉还不至于疲倦,参天的落叶松在洁白的雪中挺拔。
“陈毅元帅有首诗,吟松树的。”申同辉说,他望着车窗外,吟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若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元帅经历了那个年代……”神枪手警察说。
他们在夜半到甘河,寒流正在小镇上横行。事情紧急,他们不得不在深夜叩开镇派出所的门。老虎与田豆豆约定上午十点钟,在甘河火车站接她。加格达奇方面开来的旅客列车晚申同辉他们十几个小时到达,就是说他们必须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布置好抓捕老虎。
值班的正是该派出所的蔺所长。他以酽酽的红茶招待远方到来的同行。
“半夜打搅您真不好意思。”申同辉说。滚热的红茶水味苦了点儿,咽进胃里顿时流遍全身,钻入骨髓里的寒风被驱赶出去。
“客气了不是,我们谈谈情况吧。”蔺所长说。
申同辉讲明情况。
“犯罪嫌疑人带有武器……”蔺所长觉得问题严重。
申同辉把带来的电脑模拟画像给蔺所长看:“就是这个人。”
“画像?”蔺所长疑惑;“你们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申同辉说,“所以我们带着他的女朋友来,现场指认嫌疑人。”
“那很危险呵,万一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指认他的人生命可能受到威胁。”蔺所长说。
“我考虑到了,特安排一名刑警贴近保护她。”申同辉说。
蔺所长认真看模拟画像,这是经过田豆豆描述重新画的画像,可以说相当的逼真,与真人没什么差别。
甘河火车站很小,是几级小站申同辉说不清楚,上下车的人寥寥无几,进出站口的人一目了然。警察分布开来,形成一张捕捉的大网。
“由加格达奇方面开来的991次旅客列车请旅客上车了……”站内的广播响起。
“出来啦。”申同辉向身旁的蔺所长说,“手拎几个购物袋的就是田豆豆。”
蔺所长望去,田豆豆走出站口。
“她身后穿米色风衣的是我们的刑警小焦。”申同辉说。
田豆豆站在较开阔的地方东张西望,为的是接她的人容易看见自己。埋伏的几组警察将这一带控制,有一组离田豆豆很近,在一书摊前假装看书的两人中,就有辽河市的神枪手警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不见老虎出现。
这时,一辆带篷的摩托车开过来,标志上看是营运的车辆。火车站前爬行着许多酷像一种吃米虫子的摩的。
“二组,注意那辆摩的。”蔺所长提醒警察。
摩托车停在田豆豆的身旁,可以看出是一辆空车,除了司机没第二个人,也许老虎装扮成摩的司机来接她。
警察盯住下车的司机,显然不是他。
“这个人我认识,开摩的好几年啦。”蔺所长说。
摩的到田豆豆跟前,不知向她说着什么。警察推测摩的司机让田豆豆上车。
“他要干什么?”蔺所长疑问。
“可能是替老虎来接人……老虎躲在一边暗中观察,看有没有警察出现。”申同辉分析说。
田豆豆上车前迟疑不决,她迅速扫一眼躲在一边的小焦,最后上车。
申同辉的手机响了,请示:“申队,怎么办?”
“我在快餐店前,你过来吧。”申同辉然后对蔺所长说,“令你的人跟上摩的。”
“一组,跟上目标。”蔺所长发出命令,“随时向我报告。”
一辆私人牌照的夏利跟上载田豆豆的摩的。
往下发生的事,大大地出乎警察所料。逮捕持枪的杀手老虎,没出现影视剧中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甚至于连事都没怎么费。如此顺利地抓住老虎,是老虎出现了意外。
昨天老虎和田豆豆通完电话,到他躲藏的表哥家屋外边解手。这是甘河镇的一个角落,房子极靠近大山,被大雪包围着。几个月前,老虎杀掉崔振海后躲藏在开摩的表哥家,深居简出,没被任何人发现。他日夜想念的田豆豆即要到达,车次都问准了,重感冒之中的他很不真实地从炕上爬起来——虚假地痊愈。因此他走路喝醉酒似地摇摇晃晃,表哥有一件事没和他讲清楚,冬天常有黑熊夜晚下山来,他家处在镇子的边缘,也是寻找食物的不速之客们最先光临的地方。于是,他挖了陷阱。解完手的老虎沿原路返回,就不会出现悲惨的结果。他偏偏到没人涉足的雪地上走,洁白的雪吸引了他。
掉进陷阱的老虎,所幸没被尖利的木器刺伤。但是,老虎的脖筋摔断了,扁扁的胸腔上那颗头再也直不起来。他还能说话,声音断续而微弱。表哥听清是:不去医院治疗,还有田豆豆到达的车次和时间。
表哥开摩的到车站接到田豆豆,警察跟上来,闯进屋子时,田豆豆正在老虎的面前哭泣。
“他恐怕不行啦。”蔺所长说。
申同辉叫田豆豆到一边,请她帮忙作老虎的笔录……
远在千里之外的佟局长接到申同辉的电话。
“报告佟局,老虎留下最后的口供,是林松指使他杀掉崔振海……”
“好!”
“佟局还有一件事向您报告,老虎死啦。”
“处理完后,你们可返回辽河了。”佟局长指示。
在这座城市的北部,面包车里的几双眼睛透过雨帘注视太阳花歌厅的一个隐蔽出口。
“报告佟局,他们俩进去始终没出来。”黄大桐说。
“黄大桐,我命令你们冲进去,把林松他们拿下!”佟局长说。
“是!”
全副武装的特警冲进艮前,林松正坐在昏暗之中,只开着一盏壁灯,铁子已经死去,仰靠在椅子上像在打盹,面前酒杯里还有半杯酒,林松的面前也有一杯和铁子面前相同的酒,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涸的血。
一个小时之前,林松带铁子进来。
警察去大兴安岭逮老虎的消息林松获得后,他并没惊慌,抽掉一包软包装中华烟,思考着他精心的计划,参与的三人铁子、三儿、老虎都不知道真正的杀于成、丁晓琴、崔振海的原因,况且他们三人互相不认得,警方无法把他们三人联系在一起。三儿会向警方说出自己吗?也许会。老虎被抓,他会向警方说出自己吗?也许会。铁子呢,他也许会。即使他们都供出自己,也不知道杀人的原因。
“链条从我这儿断掉,就彻底断了。”林松做出一个决定,他早想过的……铁子不能留了,他必须和自己走。
铁子嗅到酒的醇香就馋了,他忍不住,还没等林松说什么就喝了一口。
“酒咋样?”林松问他。
“长这么大,我头一次喝到。”
“那就多喝点儿,铁子,喝吧。”
酒的醇香顿时流遍铁子的全身,他感到自己身子渐渐轻啦,风中蒲公英种子似地飘扬起来……林松还是让他的手下保持一种尊严,擦去鼻孔、嘴角流出的血,让他挺拔在椅子上已不可能,他以最大的努力使铁子有个坦然姿态。
铁子这个坦然姿态保持到刑警冲进来,在刑警进入地下室之前,林松做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件事,他给刘海蓉发了一个只有三个字的短信:
我——爱——你!
林松确定短信已成功发出,毁掉那张手机卡,坐在铁子对面的椅子上,喝下杯中黑红血色的酒。
荷枪的刑警冲进来,见到的是两个已经死去的人……
接到林松发来的信息之前,刘海蓉走出市委办公大楼,司机王晖招呼,为她打开车门:“刘主任。”
刘海蓉苦笑一下,说:“从现在起,我已经不是什么主任了。”
“这?”王晖惊愕。
“你最后送我一趟吧。”刘海蓉上车。
人世间的许多事物总是这样,当初,无论你构想得如何美妙,诉说得如何灿烂,并为此而去拼搏,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一旦违背常识、常理、常规、常法,就会走向它的反面,美妙被撕得粉碎,灿烂变成阴霾,过程留下的是一个个失败的印痕,留在世间,留在心中,生命付出的代价成了儿戏,成了罪孽,成了谎言。
车子开出市委大院,她回头望眼宏伟的大楼,油然而生感慨,当年她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走进找她谈话的组织部时,紧张得两条腿发抖……今天部长同她谈完话,发抖的不是两条腿,而是心,是灵魂。一个本来前途灿烂的女干部,结束了政治生命: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她昔日头戴的所有光环都熄灭了。
刘海蓉走向自家楼门时,回头见王晖还望着她,忍着准备到屋内才放出的泪水,猛烈决堤。她怕被人看见,跑进楼去。
回身关上门,连客厅都没走到,蹲在过厅的地上,痛哭起来。
刘海蓉在家哭泣,辽河市的另一个场合,市政府和市公安局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市政府张秘书长和佟局长接受多家媒体采访。
“请问张秘书长,刘海蓉是不是因牵涉崔振海的命案,受到免职处分?她在这起命案中是主犯吗?”记者问。
“这个问题我回答一部分,另一部分由佟局长来回答。”张秘书长说,“可以肯定地说,免去刘海蓉市长助理和寿星山开发区主任一职,与崔振海的命案有关。下面的问题由佟局长来回答。”
“崔振海的命案公安机关基本查清,犯罪嫌疑人全部到案,侦查终结,近日将移交检察机关。刘海蓉只能说牵涉此案,她并没参与作案,构不成犯罪。”
“请问张秘书长,刘海蓉受到党纪政纪处分,除因牵涉的崔振海命案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譬如,廉政方面的问题。”
“目前,我们没有发现刘海蓉的经济方面出问题。”张秘书长说。
“我是《辽河晚报》的记者,请问佟局长,你们公安机关定性刘海蓉牵涉崔振海的命案,那么具体牵涉什么?”
佟局长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需要时间,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会后可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详细向你说明。”
“请问佟局长,刘海蓉是刑警队长的妻子,因此刑警队长职务是否受到影响?社会上传言,你始终让刘海蓉的丈夫参与破案,他们是夫妻,本应该回避,您为什么那样做?”
佟局长说:“职务绝对不会受影响……我一直他派秘密调查崔振海命案中的重点嫌疑人,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他是一名优秀的警察,因为对一位优秀警察的信任。”……
现在,作为辽河市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刘海蓉以复杂的心情今天要做两件事,去看望手术成功的袁亮,然后去火车站接申同辉。
袁亮的移植手术相当的成功。
“生啦,生啦!”袁满手舞足蹈地跑向刘海蓉。
她愣住了:“生啦?生什么?”
“亮亮的白细胞生啦。”袁满说。
袁亮移植手术后,生了新的白细胞,排它反应很小,说明造血干细胞移植成功。
“亮亮。”刘海蓉俯身吻袁亮,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恰如其分。
袁满夫妇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喜悦充分显在脸上。
“刘大姐,”他说:“是你救了亮亮一条命。”
“不能这么说,大家救了袁亮。”刘海蓉说。
“刘大姐,和你商量个事。”袁满说话时,表现出不好意思。
刘海蓉叫他说。
“我们两口子想让亮亮认你干妈。”袁满说。
“干妈?”
“让亮亮给你当儿子。”桂芬补上一句。
刘海蓉心里复杂起来,干妈,袁满夫妇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亮亮的亲妈,她想好了,这个秘密要永远保守下去。不仅是对袁家夫妇,对自己的丈夫申同辉也将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刘大姐,”袁满诚挚地说,“我们袁家欠你的情,这辈子还不上啦,就让亮亮给你做儿子由他来还吧。”
桂芬在一旁抹眼泪。
“好,我当。”刘海蓉答应他们。
“亮亮,快叫干妈。”袁满催儿子。
“叫,儿子叫。”桂芬也催促。
那时,袁亮还在刘海蓉的怀抱里,他望着她,叫了声:“妈妈!”
刘海蓉怦然心动,袁亮省略掉“干”字,直接呼唤妈妈,袁满夫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刘海蓉却不然了。
“亮亮,儿子!”刘海蓉眼里汪着泪……
刘海蓉从医院出来赶到火车站,申同辉在站前广场等她。她很内疚,感到无法向申同辉交待,自己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同辉……”刘海蓉满脸羞愧地走上前去,接过他的背包,说,“我——对——对不起——你,我不配做……。”
“海蓉,我俩不回家,先去一个地方。”申同辉不等刘海蓉说完,抢着说。
“去哪儿?”刘海蓉心里咯噔了一下,想着怕不是去法院办离婚吧?自己干那事,真是糊涂啊,毁于一旦啊!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申同辉让司机开车到寿星山。
直到车子停在九号别墅前,刘海蓉才恍然大悟。
“去吧,带咱女儿回家。”申同辉说。
刘海蓉没有动,凝望着他,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忍不住泪珠朴朴地往下掉。
“都过去了海蓉,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了,好吗?”
刘海蓉接来蓬蓬,孩子上车挨申同辉坐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陌生,她问:“妈妈,他是谁呀?”
刘海蓉意味深长地望眼申同辉,他向她点点头,于是她对蓬蓬说:“是你爸爸呀!”
蓬蓬还有问题问母亲:“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蓬蓬,我是你爸爸……我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回来。”申同辉抱起蓬蓬,放在自己腿上,近距离地和孩子说着话。
“爸爸。”
蓬蓬从来没叫过谁爸爸,叫起来有些拗口。
“哎!”申同辉答应。
刘海蓉的心里倏地滚过一股热流……
出租车向家行驶的路上,申同辉和蓬蓬之间交流已没什么障碍了。
“蓬蓬是什么?”他问。
蓬蓬答:“蓬蓬是女儿,蓬蓬是一棵草。”
“蓬蓬怎么是一棵草?”
蓬蓬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说:“小阿姨说蓬蓬是一棵草,她教我背诵歌谣。”
申同辉说:“背给爸爸听听。”
蓬蓬背诵歌谣的声音很甜:
从小青
长大黄
满山跑
不怕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