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到出版部后,良也的工作是编集《现代俳句全集》。他曾经编辑过父亲的遗稿句集,现在又有很多新的点,他觉得很有价值,尤其对俳句作家的生活方式比较感兴趣。
访友然后兴致盎然地谈俳这是从俳句诗人松尾芭蕉时代开始的习俗,同时还要对诗型有所要求。为了实现每一卷的视觉化效果,还得拍摄,看来自己这些编辑们要跑遍全国了。
良也他们整体编辑意见是:按照选定的俳句诗人,安排负责人,编委会由外界的批评家和俳句诗人组成。等安排采访日程表的时候才发现,要去采访的地方遍及全国。而良也自己作为这个大选题的策划人,也应该陪着去采访吧。良也注意到自己心中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想像流浪者那样旅行的欲求。那看起来是相当含糊,脱离日常的愿望。一边自我提醒,一边脑中却浮现出一个身穿僧衣样的服装,披着蓑笠的男子形象。他总是只露出背影向远方走去。
对良也来说,年轻时一起去美国旅行采访后,了解脾性的菅野春雄在良也的推荐下作了他的相片负责人,两个配合得很好。他想着什么时候把自己印象中的黑衣男子的背影说给菅野听。照片这种东西,没有具体形体要素怎么照出来呢,能照出来吗?对于这件事想问他一下。
同样的,也是印象中的要素,大正、昭和时代的俳句诗人们,即使不像歌人那样,可被贫穷、失意、疾病主要是结核病困扰的人还是有的。从那里,战争的影响变成死神样的脸,窥视着。曾经预想过,但随着清楚明白,他的头脑中,《波涛声中的旅行者》的取材看起来和战争的影响重叠在一起了。从虚子始,第一次把几位前辈俳句诗人写进书里后,良也来长野,原因是第一次的分局工作是在长野,天才俳句诗人但却不能说是被充分评价的杉田久女的父亲的故乡是在松本,此外,几年前骤死的上田五千石少年时代在伊那、松本渡过。另外,从分局时代起,并肩作战的朋友小室谷成为长野市的私立美术馆馆长也是一个诱因。
小室谷先说:“虽然现在在准备开馆,但我也没必要一直叮着看。”接着说出从别人推荐的安云野万绿美术馆那里得到了茜的消息,这对良也来说是个连想都没想过的事。
站在他面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馆长说:“我是叶中茜的堂妹,我叫叶中知枝。我听茜说过你的事。”这时,良也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脸,很久都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清醒过来,问:“茜为什么没来?她还好吗?”他在香港和新加坡找过她,但没有消息。
然而,堂妹知枝的回答却是“应该很好。”这样不确定的答案。这一天,从知枝口里得知,茜不久前去了印尼,凭借在当地作蜡染的爪哇印花布,并采集民间故事、教孩子们口语来自食其力。
从知枝的表情和动作,缩小瞳孔看人的习惯,到她兴奋地说话时,从有点兜齿的嘴唇里可以微微看到的犬齿,良也觉得她和茜很像。然而,对于犬齿那点他没有自信。看着知枝,从她类推,茜也是这样,可能会怎么想。几张茜的照片被锁在桌子抽屉最里面,这几年连拿出来看的时候也少了。良也把那些和她写的一摞信在搬家的时候转移到公司的置物柜里,想起那些东西就那样的放在那里,良也内心很狼狈。
这一天的收获是,堂妹知枝证明离别后,茜对他仍有好感。
茜在父亲死后,离开长野的家直接去了京都的叔父家。只是,只能认为她是有意识的周密计划,那之后失去了她的行踪。据知枝的话,茜说过:“真正关心我的人只有关。”为了自己竟然想辞了东京的公司转到长野工作,她还说过这些。她这么说,良也想起在母亲病倒,转工作的任免证书出来时,自己的不决断,任意的判断,就很惭愧。
从知枝的语气判断,茜没有隐藏对良也的好感。那是看到在来馆客人名册中登记的关良也的名字,知枝问了才知道的。如果那样,为什么茜会从他面前消失呢?
然而意外地在初次见面时,茜隐藏行踪不见了这个疑问,反倒由叶中知枝向他提出来了。
“关先生,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您。”知枝以认真的表情说,内容还没弄清楚,和茜的关系变得亲密后,她知道从对方面前离开的。除了良也好像还有一个人。良也听说,那是在京都以知枝为中心成立剧团、茜站在辅佐的立场上帮助她时的事。只是,对于认为彼此关系比普通姐妹还亲的知枝来说,茜还有像谜一样的地方。
以贸易商的父亲收集的美术品为中心,在他生前也喜欢的长野县安云野建了美术馆时,茜说:“去《竹取物语》的村子看看。”七十年代时,据说有一个和《竹取物语》一模一样的地方,在中国内地的金沙江那个地方存在着,这在国文学界引起了大骚乱。良也也听闻过这事。那个故事的名字叫《斑竹姑娘》,有五个求婚者登场的场面据说是一样的。
早熟且行动派的知枝从高中时开始就对戏剧有兴趣,因为不能忍到上大学,所以成立了剧团万绿群。陆军大佐叶中长藏的葬礼只有女儿一个人送他。很冷清地结束后,茜就返回了京都。自然地成为了欣赏自己的中学生堂妹的说话对象。大约过了半年,多少恢复精神的茜作了大学旁听生学习国文学,因此才要重新邂逅《竹取物语》吧。从知枝那里听到这些话时,良也觉得当时没有认真追查她行踪的自己的样子,就好像被放在眼前。
那时,返回东京的良也从失恋的重创中恢复的异常快。最后他在社会部长的介绍下和克子结婚了。
茜决定要进入金沙江时,在中国,日本人入关去到那种内地,是很难得到认可的。她为了等待许可,出乎意料的长时间停留在了香港。那期间,她不知是遇到了谁,被劝说去印尼。那时,知枝不知道向茜介绍印尼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连是不是日本人也不知道。
良也和知枝在京都碰头,参观了茜在父亲死后的近二十年里住过的房子。茜和知枝经常去的三条的音乐咖啡店,以及剧团万绿群的排练场的旧址。那之后不久,长野的小室谷打电话给在公司的良也。
小室谷说:“听说茜写信回来。叶中知枝想带着信和你见一面。听说她下周一能去东京。”
他好像没有被告诉任何信的内容,但知枝说了想让他看,所以就应该不是不想和关见面这种回复吧,良也期待着。“如果来巴厘的话见面也可以”是这件事吗?等等,良也这个那个地思考着。树木茂盛,家后面有小溪流过,和长野的家比,有幽远情趣的茜的住所的样子又回到记忆中来。良也想,如果不是和马上就要变成大人的知枝这样活泼的堂妹一起生活的话,在长野建完父亲大佐的墓后来到东京,茜就会变得忧郁。在那个意义上,知枝的存在在使看护疲劳且精神萎靡的茜精神回复得有生气这点上作用很大。越想越觉得,她给堂妹也留下很多谜去了巴厘,所以那可能是已经决定和谁也不见面的信了。良也的心很不安。
知枝给茜的信,应该是她在美术馆意外遇到良也后不久发出的,所以这是经过大约一个半月的回信。虽然寄信地址在巴厘内地,但可以说这是相当晚的回信。他想象着知枝说的,一周两次邮件送达,发现箱子中有日本来的信时,茜的姿势、动作。早晨的太阳照射在地面上,夜间下的雨变成水蒸汽上升。她正穿着什么样的服装呢,对此没有头绪。
在新宿西口的咖啡店里,等待知枝期间,良也想象着以茜为中心的各种场景。这时发现了一个从大厅里径直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的女性,他一瞬间惊讶着“茜出现了”一面站起来。但是良也记忆中的茜应该比现在的知枝还要年轻。知枝边脱外套边向良也道歉,说电车比预定的迟到了,让他久等了。她自己也气息很急地打着手势,从手提包中取出信说:“我觉得这可能是好的消息。”
“从你的信中得知关很好,我很高兴。”茜开头写道。
然而马上“图书馆顺利吗?因为是知枝,所以我认为一定会运营得很好。经常会想起,还是刚完成的建筑建在林中的情景,觉得那几乎都是接近于空想的感觉。”继续写“幸好巴厘的大部分人,最近除对一部分游客不同外,对日本人都有好感。我记得之前也写过,前段时间我参观了纪念很久之前和荷兰军队作战的马格战役的纪念碑。那时,也去了参加蜂起的印尼军队而战死的日本士兵的墓,上了香。十座墓中也有写汉字的墓志铭,一半用这个岛的语言,一半用罗马字写的。因为仅仅刻着JEPANG,所以只能推测这是不是日本士兵的墓。”叙述着。看着这部分,良也想,即使参观了日本士兵的墓,联想也不会马上就到可以说是因战争而病死的父亲那里。只这点,觉得是因为茜远离了过去。
“参观完那纪念碑回来时,我遇到了一对出生于西帝汶的中年夫妻。大婶知道我是日本人,唱‘雪白的富士山,幸福高昂’、这是日本兵教的,说着流出了眼泪,说日本军队很厉害。我知道几件不名誉的事,中间有被当地人怀念长眠于独立纪念碑的士兵。关良也正考虑的《波涛声中的旅行者》好像就是以有志于艺术家的士兵为对象的吧。若是想成为艺术家的日本人,我觉得被当地人怀念的有很多。”
茜这么写着,好像是知枝写信告诉她的吧,她现在对良也的事知道的相当多。
最后,茜写着:“另外,大约半年前和你定好的长汀,总算有形状稍微古老点的东西让给我,我已经另外邮过去了。”
对良也的询问,知枝说明道:“那是蜡染时往布上滴蜡的工具。日本也有蜡染,所以她想能否把印花的技术引进来。”
茜的信末尾的地方,“我现在写信所在的庭院里,加拉克珀蒂正不停地鸣叫着。它被指定为受保护鸟类,纯白小巧的身体(也有只头部是黑色的种类)却令人惊讶的发出很多音阶,是经常鸣叫的鸟。之前,我内心对和你见面很犹豫,让你感到寂寞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知枝,就一次,尽可能快来这里吧。如果你有对巴厘岛的舞蹈和艺术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带来。佳亚奥尔蒂妮夫人的会客室也有足够的空间。”以这种说明突然结束了。
良也混乱着抬起眼睛,和一直盯着他看的知枝视线相对。知枝好像在说“对吧。所以我才说这大概是好消息。”那样微笑着点头。
“可是,这个”良也迷惑着这样说出来。茜对良也的意思只在刚开始的地方写了,后面完全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应答。知枝说:“佳亚夫人,让来到那里想学习巴厘文化的年轻人留宿,让他们劳动,作为交换,她教他们传统艺术、绘画、染色技术等,出钱成立一种留学系统,是和原王族有关系的贵妇人。茜,由一个和印尼人结婚、现在成立旅行社很活跃的日本女性介绍,认识了佳亚夫人。”一部分是重复之前的说明,一部分回答良也的疑问。
茜住进她的家,当了日语教室的一名老师。京都时,她作为大学的旁听生热衷于包括文法在内的国文科的学习,到这时起作用了。
良也觉得她对茜在巴厘的生活没怎么说明,就像这种心意传递给了对方似的,知枝解释说:“对不起,没有充分说明是因为,我想先确认一下茜的想法。”知枝看起来对茜同意让她去的事心情很昂扬。
“清楚欢迎去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可以知枝你先去,把我的事告诉她。总觉得有点过于麻烦你了。”良也说。
知枝看起来同意良也的话了,可是立刻,她主张说:“不是有最开始我们两个人就能一起去的方法吗。我认为她会欢迎关先生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写‘带朋友来也行,有足够的地方’了。”
听了这个,良也忍不住问:“那是茜的心境到那里突然变化了吧?”知枝明确的说:“是这样的。”确实信里断言“和你见面”也不是想家。知枝指出那个表现,很有自信的说:“应该是有什么隔阂消除了。”“是这样的吧。为什么会突然消除呢?”
知枝露出焦急的表情,主张说:“想确认那个的话,你还是应该去一趟巴厘。”但是,良也觉得这样得出结论的方法过于单纯大胆了。而且如果是像知枝说的那样,过去的恋情复活的话,和克子的生活像现在这样持续就是不可能的了吧。那对自己的感情构造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和装出道德家的样子,“老顽固就是指撒谎的人”这样的问题不一样。
良也总觉得茜的信不像知枝认为的那样令人高兴。她直接接受茜和自己的关系这点很好。然而,良也想说:我和茜的情况还不是那么单纯的。解读茜的信中写给良也的部分,她好像想说:好不容易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了自信,并且很坚定,谁来和我见面我也不会动摇。所以“如果有对巴厘的舞蹈、艺术感兴趣的人来学习的话,即使是日本人也接受”。
那莫不如被叫做独立宣言。知枝的情况,是独立的堂姐,和独立的万绿美术馆馆长的知枝恢复交流。这没有任何问题。那期间,在巴厘完成人格独立的茜也有可能访问日本。但是,自己和茜的情况不一样。是过去深爱的男女之间,爱情能不能复活这件事。
至少良也想见茜的心情本质就是那样。
良也考虑说:“那我就给茜写信吧。你帮我带着那封信怎么样?茜最初打开心扉的怎么说都是对你。我现在的心情非常想见到茜,犹豫、不安都很严重。请帮我解释一下。我觉得给你添了很大负担。对不起。”
知枝缩着瞳孔,直直地盯着对方,就像她堂姐惯有的习惯那样看着良也,他说完后,突然露出明快的表情,“好啊,我会很高兴帮你做的。但是那相当残酷,因为身为信使我会看你的信的。”她以听后会有很多解释的方式说道。良也点头,总之,表达了想拜托的意思。
按照约定,他去了公司后,在银座的咖啡专卖店里找了个位置,开始给茜写信。然而,从桌子上取出记事用纸后却猛地为难住了。
第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写才好。是写“很久没联系了”,还是“你好吗”,或者“东京现在是冬天刚开始的时候,你那里怎么样”好呢?一直写报道的自己现在却手脑都动不了了。不能像二十多岁那样写“没有理由,只是想和你见面。”“为什么”这种惊讶的感觉和超过五十后不能像以前一样写同样语气的情书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正相反的想法,使良也不能动笔。
知枝带着他的信一个人去巴厘。结果,会是知枝联系自己“请马上过来”呢,还是茜给良也写回信让她堂妹带回来呢?对此,现在这样那样的预测也没有任何意义,总之得先走出一步,写道:“我从你堂妹知枝那里得到你的消息时吃了一惊。”接着,“这段时间她带着我去看了你渡过人生近二十年大事的京都的住所、过去是剧团排练场的仓库等。”一边写,怀念感涌出来,眼泪都要出来了。狠下心,没重新读一下就封上了口,第二天在同一个咖啡店把信交给了知枝。“我觉得大概下个月就能去巴厘。”知枝约定似的跟良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