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晔的简短发言，提醒了尉越涧：是啊，看来不能拖了，推迟选举时间并非良策，夜长梦多，必须按大会主席团已经推迟的时间进行选举。
李宝来神态自若地说：“尉书记，还是按照大会日程进行有利，这样对上对下都好交代。”
“大字报这种事，金江过去也出现过，只是没有出在人代会期间，程度也没有这次严重。不过，要相信广大人民代表。选举工作恐怕不能往后推了。”何昆蒙讲起话来，还是像平时一样声音洪亮。
付忠、黄永武、刘秀也先后作了简单的表态发言，都不赞成推迟选举时间。
但是，常委们都没有提出具体处理意见。
尉越涧丢下又一个烟蒂，看了一下表，8点20分。他语气严肃地说：“现在离党员大会只有10分钟的时间。我谈几点意见：大字报的出现，是破坏人代会选举的严重违法活动，它的内容以及出炉时间都经过了精心策划，选择在人代会将要进行选举的时候，张贴在代表集中出入的招待所食堂前，就是为了造成影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尉越涧再次将大字报定性为违法活动，指出它破坏选举的目的——他考虑常委对不推迟会期这个意见完全统一，如何看待大字报事件未必一致。而对大字报的定性是统一思想解决问题的核心，自己必须先定下调子。
常委们集中精力记下了书记的话。
“大会保卫组疏于防范，早上6点50分才发现，而且动作迟缓，县委给予严肃批评。”
汪亮福虽仍面带笑容，神态却有些窘迫。
“付局长，你们公安局会后要组织力量，抓紧破案，严肃处理。”
付忠停住笔，抬起头来看着县委书记，赶紧回答：“好，我们一定照办，尉书记。”
县委书记稍微提高了讲话声调：“8点30分召开的党员大会，由马爱国同志主持，我代表县委发表讲话。大会结束后，就地召开各代表团临时党支部会议，县委常委都要参加支部活动，带头发言表态，所有党员代表也要表态，要把思想统一到县委的要求上来。”
尉越涧的用意很明显：引导影响代表，要特别注意细节。召开大会之后，就地召开代表团党员会议，就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控制，使搞非组织活动的人没有机会再进行非组织活动；对代表的影响靠党员代表，对党员代表的影响靠县委常委；组织提了要求，作为组织成员，就必须正面表态支持；不管表态是否真实地表达本意，都在客观上起到互相影响的作用，形成一种统一的正面的氛围，实际上就从思想上控制了代表的大多数，这是最有效的组织措施。
他说：“大会选举工作不再推迟，9点按时举行。”
尉越涧想，甄化杲等提出推迟选举是下策——推迟选举是否合法；推迟选举要请示上级，上级会不会同意；推迟选举就会把代表放散，就会出现时间差，博弈双方都做工作，各种传说不胫而走，各种议论泛起，正负相抵，后果难以预料。目前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取合法手段，短时间内，让正面的声音影响代表的情绪，速战速决，保证选举成功。
尉越涧说：“我们的候选人也要接受人民代表的选择。”
甄化杲握着笔，抬起头来看着尉越涧点了点头。
“去年打击经济犯罪工作中的问题，由县纪委先研究，准备汇报材料，县委适当时候进行研究，下决心解决存在的遗留问题。县委常委会后要交心谈心，消除误会，团结共事。”
尉越涧这番平常的话极具匠心，既要帮助甄化杲等当选，也要安抚班子里心存不同意见的人。对去年之事有个承诺，不仅为了平衡，也是必做之事，作为县委的“班长”，他不能不有个态度。
尉越涧说：“聪晔，你把会议精神整理一下，尽快报告市委，请市委作出指示。同时也请市委相信，金江县委一定能够处理好人代会中出现的困难，确保大会圆满成功。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常委们表示没有意见。
这时，人民代表中的党员已经陆续进入电影院，他们用惊异的眼光瞅着台上。
主席台恢复原貌后，马爱国请县委书记尉越涧同志发表重要讲话。
“同志们，金江县第八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和金江县第四届政协第一次会议今天下午将要闭幕。我们这次两会是在经济治理整顿的形势下召开的。政协会议在县委的领导下，政协委员中的共产党员团结全体委员，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已经顺利选出新一届政协领导班子，完成了本次政协会议的各项任务。本次人民代表大会在大会主席团的领导下，经过全体代表的努力，会议日程进展顺利，代表们以主人翁的姿态，认真审议了一府两院工作报告，审查了国民经济计划和财政预决算报告。代表对几个报告总体上是满意的，同时也提出了批评意见和建议，较好地履行了人民代表的职责。”
因为是没用讲稿的即席讲话，尉越涧的目光始终注意与代表进行交流。这样也能随时从代表的表情中觉察到不同的反应。
整个会场一片肃静，代表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县委书记的讲话，有的代表还认真做笔记。
尉越涧的开场白虽不精彩，却也不失流畅。
他没讲县委的领导，而是讲人大主席团的领导，体现了县委书记的法制意识。他指出代表对一府两院报告的正面肯定，是为下面展开讲选举工作做铺垫。
会场秩序井然，激发了尉越涧的讲话激情。他双目炯炯有神，挥着手，声音洪亮地说：“本次人代会的一个重要任务，是选举县人大常委会组成人员，县人民政府县长、副县长和县人民法院院长、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各位代表将要行使自己的权利，投下庄严神圣的一票。”
他有意停顿了几秒钟，目光落在坐在前排的县级领导身上。这些人中，是候选人的穿戴都比较整齐，不属候选人的却穿得比较随意。他们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会场依然十分安静。
尉越涧说：“能否依法顺利选出县人大常委会、县人民政府、县人民法院和县人民检察院等我县领导人员，不仅关系到本次人代会能否开成一个团结胜利的会议，也关系到金江县未来几年经济社会发展；不仅我们在座的人民代表非常关心，全县48万人民也非常关注。可是，今天清晨在县委招待所食堂前出现了大字报，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其目的是为了破坏人代会的选举工作。”
尉越涧的手指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讲台，表情异常愤怒，对大字报事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各位代表，大字报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文革’十年浩劫中，大字报起到了极坏的作用，人民群众深恶痛绝，强烈要求予以取缔。我国八二《宪法》顺应了人民群众的要求，清除了‘四大’的内容。张贴大字报属于非法行为。对于这起严重违法行为，县委常委会已要求县公安局严肃查处。县委要求广大人民代表分清是非排除干扰，顺利完成本届人代会的各项任务。”
尉越涧发现台下有代表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他想：他们是赞许县委有了明确的态度，还是不赞成自己的表态？
他停住讲话，眼睛扫描着小声讲话的人，那些人立即停止了小声议论。
他点出了主旨：“金江县一府两院的候选人，都是经过了严格的组织考查，由县委讨论研究并报经市委慎重考虑决定的。大家想想，这些候选人如果存在大字报所说的严重问题，党组织还能不负责任向人民代表大会进行推荐提名吗？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时至今日，这句话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人民代表中的共产党员，首先是党员，然后才是人民代表。我们党员代表应当相信组织，应当服从组织，应当用实际行动来实现上级党委的意图。”
尉越涧目光炯炯一气呵成地说：“反腐倡廉是中央的方针、人民群众的要求，过去搞，现在搞，将来还要坚定不移地搞！”随后语气一转说，“如何正确评价我县去冬开展的打击经济犯罪工作，两会以后，需要进一步调研。可以肯定地说，工作是有成绩的，缺点和不足，只是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一些同志有不同看法，也很正常。但是，有意见一定要通过正常程序反映。请各位代表一定相信县委会实事求是妥善处理。”
这是新书记对去年运动第一次公开评价，引起代表特别是机关代表的高度关注，人们的目光定格在尉越涧的身上。
尉越涧原来并不想过早给这件争议很大的事下结论，想多听听各方意见，观察一段再说。大字报的出炉，逼得他没有退路，目前只能旗帜鲜明地表态。他知道，无论是个什么说法，都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满意。
他听说这样一件事：这场运动之后，纪检监察部门两位工作人员以及家属一行4人，乘车回家过春节。当天，大雪纷飞，道路泥泞，这辆吉普车翻下深山，造成车毁人亡，车上所有人全部遇难。4具尸体运回县城后，有关人员多方联系，好多单位都以各种理由不给停放尸体。还是被审查过的祝朋显示了他的宽容大度，让尸体停放在他们的工地上。吊唁场面非常冷清，只摆了几个花圈。
尉越涧听人讲述此情此景时，心底油然而生悲凉——政治斗争竟会如此残酷？这些死难的同志履行公务职责，即使有什么责任，难道要由他们承担？他同时感到事情的复杂性——这种不明智的做法，折射出不少人对那场运动的抵触情绪。
尉越涧感到左右为难，表述必须字斟句酌——说它很正确，市委为什么会严肃批评？如果过分肯定，只会适得其反；说它不正确，掌控运动的领导人为什么还要提拔？如果不作肯定，势必影响选举。
两难的境地使他觉得只有基本肯定，留有余地，才利于化解矛盾，消除隔阂，增强班子团结，增进各界人士谅解；才能给甄化杲他们多争取一些选票。
尉越涧说：“反腐倡廉将是我们长期的工作任务，依法办事是我们重要的工作指导原则。我们讲实事求是，就是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毛泽东说过：‘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一贯正确，关键要看出发点，要看如何对待缺点和错误。我们要按小平同志的教导：‘团结一致向前看。’金江不能再乱！如果金江没有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就没有金江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人民代表如果不代表人民，人民就不会答应！”他最后号召说，“同志们，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发扬人民代表的主人翁的精神，团结一致，圆满完成本次人代会的各项任务，为金江的改革、发展、稳定努力奋斗！”
尉越涧话音刚落，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是什么打动了代表？是因为他讲出了真理，还是为他的演讲才能所折服？
他感到欣慰，双眼有些潮润。
随后，各代表团党支部举行会议。不出尉越涧所料，县级党员领导干部带头发言，党员代表纷纷表态，一致赞成县委书记的讲话，一致表示将按照县委要求，保证顺利完成人代会的选举任务。
9点正式举行选举，在大会监票人投票之后，尉越涧率大会主席团成员依次走下台去投票。他面带笑容，站在投票箱前，庄重从容地投下自己的一票。照相机的镜头对准县委书记咔嚓、咔嚓地拍摄。
尉越涧心里并不轻松——一些人的表态并不反映真心。尽管是等额选举，投下的选票将分为赞成、反对、弃权三种，票箱里将跳出另外的人。
他想：如果第一轮选举不成功怎么办？
大会工作人员开始计票工作之后，尉越涧开始猛抽香烟，思考应对之策。
李聪晔、何昆蒙俩人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刚才，市委组织部打来电话，市委书记姜荣仁同志指示，同意金江县委的处理意见，要求金江县委采取一切措施，务必保证人代会选举成功。
尉越涧说：“聪晔，你去准备一下，如果一府两院的正职选举出现缺额，或出现其他异常情况，马上召开主席团会议。”又对何昆蒙说，“老何，你马上回到计票现场，密切注意计票情况，做好第二轮选举的准备。”
他在焦虑中终于等到了选举计票结果。何昆蒙的报告，使尉越涧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香烟的美味。
每个候选职位都统计出了另选他人的选票，有的人还多达70多票。
甄化杲、谌炎文、温明达还是获得70%以上的赞成票，分别顺利当选金江县人民政府县长、县人民法院院长和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
尉越涧笑了，笑得又甜又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