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县千山公安派出所,一场突击审讯正在秘密紧张地进行。
卫生院的女护士潘惠英对面,坐着3个身着警服和两个穿夹克的人。桌子正中,金江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罗霄正襟危坐,他的两边是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金明和王法医,这两个中年警察不停地咂烟。紧靠金明旁边坐的是一个50多岁灰白头发留浅平头的人,他是审讯工作的真正掌控者、朝阳市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刘桦。刘桦的秘书坐在这几人身后,他把本子摊在腿上,低头记着笔记。
刘桦收到金江县公安局关于千山卫生院鲁茫、袁旺非正常死亡的复查报告后,反复审阅认真推敲,感觉一些疑点仍然未能排除,复查结论维持俩人互相残杀的定性仍然比较勉强。他不甘心就此罢手,前两天,带着秘书跑到省公安厅,咨询了厅里有关专家。专家的观点与刘桦一致,认为鲁茫、袁旺为他人谋杀的主要疑点没有完全得到排除。刘副市长请金明和有着丰富经验的王法医,到千山看看能否发现新的线索。刘桦没有通知市公安局,电话直接告知金江县政法委,王鹏举带了政法委邹副书记和罗霄一起到了千山。
他们直接去了千山乡源头村袁声雄的家。王鹏举是第二次到袁声雄家,他对袁介绍了刘桦等人,说了此行来意。袁声雄得知是副市长和省上专家来复查他儿子的案子,很是高兴,一番感谢之后,吩咐煮肉推豆花款待他们。
刘桦说:“老袁啊,我们这次来复查,是对你的儿子负责,也是对有关嫌疑人负责。复查结果难以预料,如果还是与前两次的一样,你也要有思想准备啊。”
袁声雄喉头像堵了点东西,哽咽着说:“刘副市长,你这么大的领导,还有省上的专家,老远地来到我们村子,我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们。我的儿子,肯定是焦华、潘惠英害死的。如果这次还是查不出来,我那个可怜的儿子只有含冤九泉之下了!”
“老袁,你也不能这样说。我们会实事求是处理。这样,你找几个嘴巴稳一点的年轻小伙子跟我们上山。一定要交代他们,不让我们来复查的消息传出去。”刘桦很认真地提出了要求。
袁声雄说:“刘副市长,这个没得问题。村子里的事,只要我打了招呼,就不会有事。”
王鹏举也交代说:“老袁,一定叫老百姓保密。还有,不能让更多的群众跟着我们上山。”
袁声雄说:“好的,王副书记,没有问题。”
刘桦率领众人秘密上了山,掘开袁旺的坟墓开棺验尸,进行细致勘验。尸首已经腐烂不堪,飞来成群的苍蝇叮咬。王法医神情专注地用指头敲击尸体重点部位,金明俯下身用耳朵辨析声音,王法医还用放大镜细致观察胸部。
一会儿,王法医突然叫了一声:“老金,你看!”
金明从王法医脸上兴奋的表情和他这一声大叫中,判断他可能发现了异常情况。金明从王法医手中接过放大镜仔细观察后,也叫了起来。围在他们身后的刘桦、王鹏举等人非常兴奋。王法医瞥了一眼袁声雄。
邹副书记忙对袁声雄和几个农民说:“老袁,你们走开一下,我们要研究工作。”
袁声雄等人带着疑惑离开了墓地,远远站在一边看着这边。
王法医指着袁旺的尸体给刘桦、王鹏举等人讲自杀与他杀的细微区别。他说:“凭我20多年从事法医的经验判断,从胸部刺伤的深度和重度分析,袁旺绝非自己用刀自杀……”
刘桦听罢很兴奋,王鹏举看出刘桦脸上的含意——市县公安对此案的侦查结论存在明显的逻辑错误。市县认为袁旺先用钝器击中鲁茫头部致其死亡,再用匕首自杀。如果此次发现能够证明袁旺确系他人谋杀,那么鲁茫极有可能不是袁旺所杀。
这是一起精心蓄谋的谋杀大案——在场的人都在心里这样想。
自己当初的疑惑终于成了事实,付出的心血有了回报,刘副市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兴奋异常的省市县有关人员,马不停蹄地赶赴千山。在乡上,他们获知两个犯罪嫌疑人的动向——焦华已去县城参加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只有潘惠英在千山。
焦、潘二人各在一地,天赐一个破案良机!经过研究,由张煌通知潘惠英参加计划生育工作组立即下村工作,派出所长胡维随行进行监视。待潘惠英离开乡上后,刘桦亲自参加勘察了袁旺的宿舍。
勘察完毕,金明出语惊人:此案第一现场很可能不止一个!
刘桦双眼熠熠发亮,立即下令:“立即搜查潘惠英宿舍。”
王鹏举心里犯疑,望着刘桦想:搜查要办搜查证呀!万一搜寻不到焦华、潘惠英的犯罪证据怎么办?
金明抽着烟,略加思索后说:“老刘,是否先传讯潘惠英?”
刘桦没有立即回应,脑海却在快速地思索——人命关天!这个大案的复查不允许再出丝毫差错。市县公安机关认定鲁、袁二人系互相残杀,也有比较充足的依据;目前从袁旺遗体和寝室里的发现,基本可以否定这个判断。鲁、袁系他人蓄意谋杀,焦、潘二人无疑具有最大嫌疑,但也不能排除其他人实施谋杀的可能。谋杀案的真凶是谁?仍存在极强的悬念!古今中外的案例说明,先入为主,受既定思维影响,可能犯下致命错误。
刘桦从几人的眼神中看出,他们显然不赞成不开搜查证就搜查潘惠英住处。他想:是啊,目前仅仅分析袁旺不是自杀,另有第一现场也是一种假设,万一这种判断出现误差呢?就算袁旺确实属于他杀,难道就是焦华、潘惠英杀的吗?如果违法搜查潘惠英宿舍一无所获,将陷入极大的被动。
他平静地说:“我的意见:一、马上秘密传讯潘惠英。二、罗霄立即通知金江县公安局,秘密监控焦华,防其闻风而逃。三、根据传讯潘惠英的情况,相机办理搜查手续。四、尽量控制涉及案情的人员,严防泄密。”
王鹏举说:“我同意刘副市长意见。”
金明和王法医点点头。
刘桦说:“老王,我们分分工,省里的两位同志以及罗霄负责审讯潘惠英,你们几位同志负责其他外围工作。你看行不行?”
“行。”王鹏举答道。
……
穿着一身白大褂、胶鞋上糊着泥巴的潘惠英被从乡下叫了回来,当她被领进千山派出所时,心里七上八下。此时,她面对审判员投来的犀利目光,心头发虚,额头冒汗,手脚不停颤抖……几分钟的逼视以后,罗霄省了先要讯问年龄、性别、民族、住址等等审讯程式,厉声喝道:“潘惠英,你知道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干什么吗?”
“不……不知道,同志,我……不知……犯了……什么……”惊慌的潘惠英看看罗霄,一双俊眼飘忽散乱,声音有些哆嗦,本能地作了试探。
“没犯法,会把你传来这里审讯吗?嗯?”罗霄更加威严地问,眼睛紧逼潘惠英。
潘惠英的声音仍然哆嗦:“同志,我……真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法?”
她从内心死死抵住强烈的冲击,恐惧逐渐减了一些。她用手拢着秀发,面容稍稍平静地看着罗霄。她想起了焦华的告诫——面对任何威逼利诱,必须咬紧牙关不吐一个字。她不知道警察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
潘惠英还是感到缺少主心骨——焦华被抓了吗?他是否说了哪样?
她低下头去,咬紧嘴唇,双手不停地搓着。
罗霄猛拍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晃了一下,大声吼道:“潘惠英,必须交代你杀人的事实!”
潘惠英被吓得抖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来,张着嘴,双手搁在腿上。稍后,便上牙咬紧嘴皮,沉默不语。继而脸上浮起媚笑,她轻柔地说:“同志,你们瞧嘛,我一个弱女子,像不像杀人的样子?”
“焦华都交代了,你还想狡赖?”罗霄又拍着桌子说。
焦华真的说了吗?——这是潘惠英最担心的问题。
她低下头去,避开了警察灼人的目光。她不相信警察的话,以焦华的胆识和智慧,决不会在恫吓下轻易就范。她想到这里,又慢慢抬起头,用迷惑的眼神看着罗霄说:“焦华与我无关,他想说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
罗霄被噎住了,双眼瞪得很大,逼视着潘惠英。
审判一时进入了僵局……
刘桦心中焦急,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心里不停地想:潘惠英是真的冤枉,还是狡猾地对抗审讯?他对这场审讯的前景不再乐观。如果焦华、潘惠英确实无罪,那么,这场审讯徒劳无益,还须对潘惠英赔礼道歉,自己的威信还会受到影响;如果焦华、潘惠英真是凶手,而审讯又无法迫使潘惠英开口,就根本没有拿下反侦查能力更强的焦华的可能。案子只要进入胶着状态,极有可能煮成夹生饭……刘桦的脑海里浮起近期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关押了近10年的杀人嫌犯,当初供了犯罪事实,其他证据都已获取,只是没有找到杀人凶器。犯罪嫌疑人交代说,刀丢到河里去了。办案人员去丢弃凶器的地方打捞,没有找到那把刀。这起案子还是起诉到了法院,嫌犯在法庭上突然翻供。政法机关判又不敢判,放又不敢放,一直将人关在监狱里,人大执法检查发现已对其违法超期拘押,最后只得以证据不足释放。受害人家属不干,经常跑到公安机关吵闹,要求严惩杀人凶手。公安机关又找不到新的证据把嫌犯再次抓起来。只得再次组成专案组进行侦查,目前仍没有任何突破,成了很伤脑筋的事情。
刘桦的自信开始动摇——此案将走向何方?
潘惠英似乎洞察到审讯人员的虚弱,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刘副市长心中一片迷茫——难道焦华、潘惠英真是无辜之人?
号称刑侦专家的金明审讯过程中一直默默无语,一支接一支猛咂香烟,心里却在不停思考突破潘惠英的办法。此时,他从桌下伸脚轻轻踢了罗霄的脚后跟,将烟头往地下一丢,突然盯着潘惠英大叫一声:“潘惠英!”
潘惠英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看着喊叫的中年男子。
金明两眼炯炯有神,不紧不慢地说道:“潘惠英,你和焦华经过精心策划,趁鲁茫酒醉熟睡在床,用铁锤猛击他的头部致其死亡,然后去袁旺寝室骗他打开房门,趁袁旺不防用匕首将他刺死,再将鲁茫尸体从你的宿舍移至袁旺寝室。你要如实交代,你的命就掌握你自己手里,我们就看你的态度了!”
中年男子这番话对于还抱着侥幸心理的潘惠英来说,无疑是掷来了一个威力无比的炸雷。她再次惊慌地瞥了金明一眼,感到面前这双鹰隼一般的眼睛穿透了自己的心底;他叙述的自己与焦华俩人作案的手段,犹如亲眼在场看见一般。
潘惠英脸色苍白,手脚颤抖,嘴唇哆嗦,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刘桦非常惊异——事前没作过如此设计。他没料到金明这番不紧不慢的话竟有如此威力,从潘惠英惊惶的眼神中,觉察到刑侦专家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
他在心里赞叹——金明,你真是一个神探!
他意识到潘惠英已成惊弓之鸟,攻破她的心理防线就在眼前。他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说道:“潘惠英,我们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在县城提审了焦华,他什么都交代了,你如果执迷不悟,硬要扛着,后果只有你自己全部负了。”
侦查人员把博弈学中的囚徒原理运用得炉火纯青,他们的巧妙配合,终于使囚笼中的美丽囚徒在无依无助下变成了一只笨猪——潘惠英不知焦华交代了没有,交代了些什么;如果焦华交代了,自己不交代或不彻底交代,吃亏的将是自己。
潘惠英头上脸颊发根涌出大汗,双眼视线模糊——坐在对面的人幻化成了鲁茫、袁旺等人,他们一个个指着自己叫骂……她在虚幻中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喊道:“我说,我说。”
罗霄大吼一声:“潘惠英,老实交代才是你的惟一出路!”
跪着的潘惠英两眼发直瘫倒在地,披散的秀发罩住了挂满泪痕的脸庞。刘副市长说:“罗队长,你去把她扶起来,让她从头交代。”
罗霄走过去,将潘惠英提了放在椅子上。她在几双犀利的眼睛逼视下,详详细细地交代了作案经过……潘惠英是金江县西坪乡人,在朝阳卫校读书时,曾与一个同学相爱。毕业后,她分到千山卫生院,原来的恋人分回古井县。千山万水没有阻隔他们美好的爱情。虽然天各一方,他们仍然保持书信联系。潘惠英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属意的白马王子,且为人处世又很清高,在千山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自然引起众多姑娘的嫉妒。她犹如山沟里的一只凤凰,招来乡里众多年轻男人的狂热追逐。对于男人们追蜂扑蝶般的纠缠,潘惠英不屑一顾。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年轻男子,逐渐形成了孤立娇骄少女的无形阵线。千山的少男少女对她虚与委蛇、敬而远之。
潘惠英与恋人的心中思念只能依靠鸿雁传书。她写信叫男友来金江千山看看。这个年轻人从古井县城出发,一路颠簸晕车,吐得一塌糊涂,经过5天才到达金江县城,向人打听到千山还要多少时间。人家告诉他,只有两天路程,但公路不上等级,更加崎岖难行;他又问千山与一路过来的这些山相比,哪里的山更大。人家告诉他,都是一个山系,但千山山势更加陡峭。小伙子听了,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赶快买了车票,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到了古井,给潘惠英写信说:我的爹妈,不同意我来千山。我又没有本事把你调到古井,只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了。祝你能遇到一个更有前途、更适合你的意中人。
潘惠英接信,痛哭一场,把信撕得粉碎。
最难改变的是人的性格,难改的性格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潘惠英仍然我行我素,继续受到千山少男少女的孤立。
潘惠英陷入困境十分苦恼,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抽泣。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卫生院长鲁茫伸出了温暖的手,对潘惠英关心而又不过分热情,业务上经常指点,言语上给予鼓励。她逐渐对院长产生了好感,把大6岁的鲁茫看成大哥。潘惠英看他忙,有时会煮熟饭叫他一起吃……男女之间朝夕相处,日久自然生情。
潘惠英工作3年后的一天,鲁茫接到乡上通知带人去村上工作。过去,鲁茫一般不让潘惠英干这类辛苦事。这次,他却叫潘惠英一起去。潘惠英知道院长一贯照顾自己,她倒非常乐意与鲁茫一起下乡工作。完成工作任务以后,鲁茫设法避开乡上其他人,与潘惠英单独返回。路上,到了一个山弯,俩人坐在路边一个大石包上歇气。潘惠英抬头看看天空的蓝天白云,看着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感到千山山水之美,不禁心旷神怡。她回过头来,正好与鲁茫热辣辣的目光相触,脸上霎时飞出两朵红晕。她没再避开那双饥渴的目光,一双俊眼闪烁出诱人发狂的火焰。
一个早有用心的男人和一个不设防的女人置身野地,他们的心中撞入了一头野鹿,犹如一堆干柴遭遇一颗火星,迅捷点燃了情爱的熊熊大火……鲁茫突然搂抱潘惠英,潘惠英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鲁茫哆哆嗦嗦地将手插入潘惠英怀中,潘惠英闭眼轻声哼着。良久,潘惠英回到现实中,柔声说道:“鲁哥,被人瞧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