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当然知道洪波纵的话是对领导的亵渎，表情显得尴尬，阴沉着脸往门外看，好像要把那个出烂点子的人搜出来。
洪波敏抽泣着不说话。
尉越涧仔细端详这个美丽姑娘，心里不免暗暗称奇。
“穷山恶水出刁民”。千山，这个偏僻山沟有刁恶之徒，亦不缺少美丽佳人。那个潘惠英妖娆诱人，成熟中透发出野性之美，可惜牵连了凶案；这个洪波敏清纯可人，像清澈的山溪水扑面而来。
美丽漂亮的姑娘究竟有何冤屈？
尉越涧收拢凝思遐想，和颜悦色地说：“姑娘，不要怕，有什么委屈的事，只管大胆地说。”
洪波敏流着泪，诉说了她的伤心事。她慢慢地讲起妈妈摔死的情景，讲起俩姊妹辍学的事，讲起继母如何嫁过来，讲起郝家提亲以及办结婚证的情况……尉越涧静静地听，没插一句话。
洪波敏讲述了她从仁和赶街回来，从金沙江的溜斗落水，又被人救了一命的情况……尉越涧极为震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一个被官方正式统核为失踪人员，一个人们以为死了许久的人，如今竟然复活在县委书记面前。这个被人们遗忘的姑娘，如泣如诉，痛陈自己的不凡身世。她泪眼矇眬，俊俏依然艳若桃花。
县委书记心中燃起一团烈火，终于压抑不住，突然粗暴地打断姑娘的话，板起脸孔，大声怒斥乡党委书记：“小张，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不报告县委、政府？”
小张的脸涨得绯红，情急之下，结结巴巴地说：“尉书记，村……村上没报，我……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尉越涧一脸怒气，心里骂道：简直是官僚主义到极点！
张煌满腹委屈，心想：怎么会遇到这种倒霉的事。
洪波敏以为说错了话，惹恼了领导，胆怯地看着两位书记，用手巾揩着眼泪。
尉越涧迅速调整情绪，平静地对洪波敏说：“姑娘，你继续说。”
洪波敏叙述了郝大娘一家对她的关照，讲了在南宁县缫丝厂打工的情况……洪波敏、郝福贵到了南宁缫丝厂，先找了小贵的堂姐。小贵的堂姐说，厂里确实需要女工。堂姐把他们带到厂办公室，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询问洪波敏的情况。洪波敏向郝福贵丢了个眼色，小贵顿时领悟，没有开腔。洪波敏谎称自己是金江县西坪人，芳名叫江礼姣。
那人看“江礼姣”面容清秀，口齿伶俐，已有几分喜欢，嘱咐说：“姑娘，你们等着。”
他便起身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洪波敏：“江礼姣，经厂领导同意，你被录用了，临时做缫丝工，每月工资36元。不过晚上要加班。可以住厂里的大宿舍。如果你愿意，本人现在要跟厂里签个协议。”
听了这话，洪波敏一阵狂喜，心突突地跳，毫不迟疑地回答：“愿意。”
离开厂办，小贵脸上笑着，嘴里乐着，心里却好像失落了一样东西……江礼姣干活老实，厂里干部满意。她脾气好，与人相处和睦。除厂里组织集体活动外，她很少离开厂区。逢节假日，无论小姊妹们如何劝说，她也不肯一起出去玩耍，一个人躲在集体宿舍纳鞋垫子。几个月过去了，只有小贵来看过她几次。除此，小伙伴们再没有见到她还有什么亲人来过，她也从不提家里的事。
同宿舍的姊妹感觉奇怪，问她：“江礼姣，你怎么不叫家里人来南宁玩玩？”
家里人为什么不来南宁？这是洪波敏忧心而又需要掩饰的事。她面无笑容，说：“我家姊妹多，几个妹妹都在读书，我爹的身体又不好，从西坪来南宁，要转两次车，回转少说也要一个多星期，车票路费等等，花销大，他们不想来。”
姊妹们一个个笑眯眯的。
有人又问：“哎，礼姣，往天来看你的那个小伙子是你啥人？还挺帅的嘛。”
洪波敏脸上飞出羞涩的红晕，笑笑说：“你们说的是郝福贵吧，那是我表哥，他家就在仁和江边郝家箐。”
“表哥？”众人诡秘一笑。
洪波敏虽很漂亮，却是藏匿在缫丝厂里的一朵花。隐姓埋名的想法，使她不敢到城里招摇过市。她缺少艺术天赋，从不参加厂内厂外的联谊活动。每天上班下班，生活简单清静得如水一般，因此避免了社会上公子哥儿的纠缠。刚进厂时，厂里有几个干部子弟，在食堂和厂部小礼堂遇到她，总要磨磨蹭蹭，有事无事搭讪一番，见江礼姣内向、拘谨、羞涩，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后来又听说郝福贵来过厂里几次，慢慢地也就没有人纠缠她了。
洪波敏生活节俭，吃食堂菜饭尽量简单，一个月可以积攒二十一二块钱。临近春节，8个月的薪水，除了必需的开支以外，还剩下200来块钱。春节，厂里放半个月的假。她非常高兴，可以回仁和看郝大妈、郝大爹。她又有些忧愁，自己有家不能回，爹和波纵定要伤心落泪，也许要为妈和自己的魂灵烧些纸钱。
腊月二十八，小贵兴致勃勃来到厂里接洪波敏。她将前两日置办的两瓶酒、给郝大妈买的一截布料、给小贵纳的几双鞋垫，与郝福贵背了，一同高高兴兴地回郝家箐。
下晚，俩人刚踏进郝家院子，便被郝大娘一眼瞅见。她从堂屋几个大步蹿过来，急切亲热地呼叫一声：“波敏。”
洪波敏快步迎上前去。大娘伸手欲拉洪波敏的手，洪波敏却没接她伸出的手，而是往地上一跪，眼泪汪汪，颤声喊着：“妈！”
“我的女啊，娘想你眼睛都望穿了啊！”郝大娘用衣袖揩着泪水，对儿子说，“小贵，你还不扶你妹妹起来。”
听了妈的这声吩咐，小贵一只手搂住洪波敏的腰，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地搂着拉着拽了起来。那回，他从金沙江中抱起洪波敏，背着她往家里走，小伙子虽是第一次背女人，心中却只有救人之念。此时，他的手搂着她柔软的腰，握着她滚烫的手，全身似有一股电流蹿过——年少男儿第一次体验到了姑娘年轻美丽的青春魅力。
洪波敏泪眼矇眬，含情脉脉，眼睛瞅着小贵，脸上飞出两朵羞涩的红霞。
小贵从脸膛涨红到脖颈，赶快放了手。
洪波敏掏出手巾揩眼泪。
郝大娘在一旁看得真切，脸上绽开笑容，说道：“走，我们到屋里去。”
堂屋里，坐在凳子上的郝大爹，饶有兴趣地裹着叶子烟。
洪波敏进门喊了声“爹”。
她就要下跪给郝大爹磕头，被郝大娘一把拉住，说：“憨姑娘，哪个兴紧着跪！老者，你女儿回家过年来啦，咋个气都不吭一声？”
郝大爹的脸上浮起憨厚的笑容，用手抖抖烟杆，将叶子烟卷塞进烟嘴，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大年三十那天，郝家人都忙着准备年节的事。郝大爹宰鸡、烧肉，张贴年画、对联；郝大妈洗肉、煮肉、洗菜、切菜、烹制菜肴；洪波敏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堂屋和几个房间的桌椅、板凳、柜子、床铺擦洗得亮亮堂堂。这些事情，郝福贵插不上手，便跑去金沙江打鱼，小伙子运气真是很好，到了下午，手里居然提着两尾鱼回来，剖开切成鱼块……郝大妈叨念了几次：“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吃也吃不起啥子，就图个热闹。”
她通俗地说出了文人的话——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愉快做事比饱餐一顿更有回味。
傍晚，团年饭前，郝福贵提了两盘火炮在屋前点燃，告知他家将要团年。小贵家的火炮声，融入各家各户燃放的炮仗声中，郝家箐响起此起彼落“噼、噼、啪、啪”的声音，增添了村子里的年节气氛，昭示江边人辞旧迎新的开始。
院坝里，郝大爹不声不响地做着祭祀先人的准备。榕树下的水泥桌子，摆着两个饭碗，饭碗盛满饭肉菜，饭碗上摆了两双筷子，桌上还放了一个小碗，斟着小半碗白酒……一切准备就绪，郝大爹吆喝众人出屋，他面容虔诚，面朝着金沙江，往地上一跪。郝大妈、郝福贵跟着郝大爹身后跪在地上。洪波敏跟着跪在郝家人后边。
郝大爹口中喃喃念道：“爹、妈，儿子、儿媳、孙子给你们两位老人家拜年了！望爹妈保佑儿子全家，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洪波敏泪流满面，她的眼前浮现妈摔崖惨死的情景，想着生病卧床不起的爹，想着洪波纵和家里其他亲人……郝大爹规规矩矩地三叩三跪三拜，连续磕了三个响头。郝大娘、郝福贵和洪波敏，依次仿照郝大爹的程式，虔诚地行了跪拜礼。待几人从地下起来后，郝大爹弯腰行礼，然后端起小碗，面朝金沙江方向，将碗中的酒泼到地下。
祭拜仪式结束。郝大妈将水泥桌上的两碗饭菜抬到堂屋桌上。她大呼小叫，几人才上了桌子。
一年到头，农民最重视这顿年夜饭。这顿晚餐，郝家自然办得很丰盛。八仙桌上，正中摆着一个土陶火锅，火锅中间的烟囱烧着旺旺的泥炭火，火锅里的油汤沸腾翻滚，里面煮着酥肉、鱼肉、鸡腿、鸡块、鸡杂碎、鸡血和各种蔬菜。火锅周围，摆了几盘几碗下酒菜，一盘香肠、一盘腌的猪肝猪腰猪心猪肚、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油炸洋芋片、一大碗腊肉。肉切得巴掌宽，薄得透明透亮。还有一大碗粉蒸肉。火锅里，热腾腾的蒸汽往四处弥散。明亮的日光灯照耀着四张喜庆的笑脸。郝大爹、郝大妈和郝福贵慢慢地喝着白酒，嚼着肉菜。洪波敏的面前摆了一杯酒，却没有往嘴里喝。郝大妈劝了几次，她才勉强抿了一小口。郝大妈不断地唠叨着往事，不断往干女儿碗里搛菜。郝福贵一声不吭，偶尔也给洪波敏搛菜。洪波敏在高寒山区长大，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佳节思亲，命运未卜，她心中的阴影挥之不去。日光灯下，她的脸上露出笑靥。她不想影响郝大妈一家人过年的情绪。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她却难以尽情享受。她把悲伤藏在心间，带着笑颜举杯给郝大爹、郝大妈敬酒祝福，腼腆地和小贵哥碰杯，还时不时地给郝家老小三人搛菜。
饭后，醉醺醺的郝大爹一个人依旧一声不吭地裹弄着叶子烟、喝浓茶。
收看春节联欢晚会，是农村人除夕守岁的精神大餐。黑白电视机里，不断爆发出欢声笑语。郝福贵专注地欣赏电视节目，郝大妈边看电视边与洪波敏唠家常。洪波敏心里装着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竟会答非所问。
郝大妈看出洪波敏想家了，说：“波敏，过了初三，我叫小贵送你回去看你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