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住县城正平街,五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在那一带有些显眼。
尉越涧问何昆蒙:“李老家怎会修得起这么大的楼房?”
何昆蒙说:“他的儿子是老板,李副主席半路出家做了中医,家头宽裕。”
刚到门前,何昆蒙喊:“李老。”
李英华在屋里看到何昆蒙带着一个年轻人,便估计是新书记来了,大声说:“尉书记屈驾移尊,看望老朽,敝舍真是蓬荜生辉哟。”
尉越涧一眼看去,见一个身着中山服、头戴着帽子、精神矍铄的高个清瘦老人,朝门前走来,忙回应一句:“久闻李老前辈大名,您当得起晚辈上门拜望。”
县委书记的应答,文雅幽默有礼貌,在这位民国大学生面前,当然要体现出文化修养。
“哈——哈——哈——哈。”尉越涧、李英华、何昆蒙开怀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李家客厅宽敞明亮,李英华陪尉越涧坐了客厅正中的靠椅,何昆蒙坐了尉越涧旁边的椅子。
落座后,李英华问:“尉书记是关河人氏?”
尉越涧答:“正是。”
李英华说:“那我不揣冒昧地问,尉锦湘是书记家族中人了?”
尉越涧说:“是我家族中的祖父。”
李英华说:“尉锦湘民国二十五年在金江当过8个月的县长,与我同堂共事过。”
尉越涧“哦”了一声。
尉氏家族是关河县的望族,民国时代出过一些人物,文有县长,武有将军。尉越涧的祖父是云南讲武堂出身,任过川军手枪营营长,40年代不满军阀混战,回到家乡任国民兵团副团长。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样的家族在政治上难有什么作为。尉越涧几个参加地下党的长辈任过领导干部,大概是家庭出身的关系,官阶仅至科级。尉越涧的父亲、伯父凭借天资聪颖和勤奋努力,成为关河、古井一带有名的教师、校长,当选过省、县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在文化教育界有一定名气,但官当到县级一把手,尉氏家族仅尉越涧一人。
宾主寒暄了一阵,尉越涧说:“李老,市委决定让您继续任县政协副主席,请李老不必推辞,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
李英华笑着说:“这些位子,本来应该让给年轻人,但我也知道,你们搭班子有个比例,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听从县委的安排。”
说罢,他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尉越涧一瞥,是《民国金江县志稿》。知道李英华之前作了准备,有心要介绍金江县情。
前民国县参议长翻开折好的一页,说:“你看,尉书记,民国三十六年Y省政府视察报告中说:‘该县情形特殊,95%以上的土地集中于三五人之手,而此辈人士皆拥有雄厚武力,政府公令需视其好恶而求废。’金江自古凶险呀!”
“我知道,当时穷处一隅的金江,一度成为Y、C、Q边区一处的鸦片和枪支生产、集散、贩运基地。”县委书记翻过这本资料,引用了其中的一段描述。
李英华说:“更可悲的是,民国三十八年,连续两任县长,是因为得罪当地土豪劣绅,被游街示众后撵走的呀!”
尉越涧一脸严肃:“那是国民党政权腐败无能,这种现象一去不复返了。”
他翻阅《民国金江县志稿》时,见到过此类记载,深知金江民风强悍。他的答话不愠不火,显然想通过李老传话,我尉越涧虽然年轻,可也不能像娃娃一样对待。
李英华说:“尉书记,现今有些县领导离任,也是悄悄走的啊。”
尉越涧充满自信地说:“李老放心,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金江县委一定能得到群众的支持。”
李老点了点头,笑容中若有所思,说:“一些县领导就怕那个李司令,其实没什么可怕嘛。”
尉越涧笑而不答,扯开话题与李英华闲聊。他们的谈锋颇健,说古论今,仿佛在研究历史。
告辞出门,尉越涧说:“李副主席算是家道殷实。”
何昆蒙说:“他的确运气好,是国民党的县团级官员,参加过和平解放金江的工作,所以,今天成了我们的座上客,给个处级干部当当。如果生在农村,是个小小的伪乡保长,没有点文化,看不清形势,不知又是哪种命。”
尉越涧说:“他有学问,有名望,就算我们请隐士、举逸民吧,尽量团结尊重。”
……
还有一个特殊人物,姜荣仁交代过尉越涧:一定要注意团结此人,与这个人处理好关系,对金江稳定有利。甄化杲、李宝来、何昆蒙等也建议尉越涧要接触此人。
此人就是金江县图书馆馆员李向洋。
一个小小图书馆管理员是何方神圣,何以值得市县领导如此重视?这当然要分析此人的来历。“文革”中,李向洋是金江县造反派“井冈山兵团”的司令,“三结合”时曾挂衔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是金江“文革”史上的风云人物。
何时何种方式会见李向洋,令尉越涧颇费踌躇。如果攀起渊源关系来,“文革”中,尉越涧和李向洋同属一派,李向洋是金江县的大派头头,朝阳全市都很闻名;尉越涧是关河中学初一年级学生,一个无人知晓的小人物。尉越涧早就听说过李向洋的大名,也曾佩服过这位赫赫有名的造反司令。
金江县武斗开始不久,李向洋和一帮弟兄,跑到了金江对面的C省。1968年底到了省城喊冤,之后又上北京告状,终于引起中央的重视,中央“文革”委员会责令Y省革委会主任亲自到金江解决问题。其时王政委正是省革委会主任,他率领工作组到金江后,下令抓了一批暴徒,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撤了金江县革委会主要领导人的职,登门看望了李向洋,指令县上安排李向洋为县革委会副主任。从此,李向洋名声大震,不仅在金江,而且在朝阳、在Y省都非常有影响。
“文革”后期,各地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开展否定派性,李向洋失去了挂名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头衔,被安排到县图书馆工作,实际上并没什么具体事情。闲来无事,他写一些小文章发表,因此获得个Y省作家协会会员的头衔。好好当个作家倒也罢了,他偏不甘寂寞,总要或明或暗地干预金江政治。“文革”后金江县的历任县委领导,都不愿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特殊人物,或多或少要给李向洋一些甜头。李向洋却不知好歹,总要干一些搅塘子的事,插手金江干部工作,搅得领导集团不和。金江的中上层对李向洋是既厌恶又害怕。这种现象引起很多人不满,包括李向洋过去的一些派兄弟。协商县政协委员时,由于李英华等人坚决抵制,县委才没把他拉入政协。
当政者最害怕政局混乱,尉越涧不必惹李向洋。李向洋能量不小,调皮捣蛋起来,金江定无好局面。
尉越涧确定了与李向洋周旋的方针原则:把李向洋作为特殊的统战对象,既斗争又妥协,在斗争和妥协中求得稳定。如今的统战工作,面上都好做,做好李向洋这类既非统战对象、又不能不统战的人物的工作,才真正需要花费工夫。对这类人必须统而战之,真正考验领导者的胆略和智慧。统,是为了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为金江的发展作贡献。作为金江领导集团的最高首脑,县委书记必须有这样的气度和雅量。和李向洋的来往要适度,关系过密接触过多,要招致相当多的人,包括一些老干部和知名人士的不满,而且会给李向洋们造成错觉,以为新任县委书记惧怕他们,由此,可以肆无忌惮地干扰县委的工作。这就需要战,战是坚持原则,是体现官威。战不是蛮干,必须讲究策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若即若离敬而远之。
尉越涧打算暂不接触李向洋,县委书记过早拜访造反派头头是屈尊掉价,被李向洋瞧不起,你是县委书记怎样,还不是早早拜我李司令的码头。
正当尉越涧踌躇之时,李向洋传过话来:请尉书记到家里坐坐。
尉越涧想:好啊,既然李向洋迫不及待,好意相请,何不顺水推舟,走上一遭。
县政协会议开幕的前夜,尉越涧没叫何昆蒙,而是带着捎话的县委办公室王副主任,悄悄去了李向洋家。他要尽量淡化组织色彩。
他们刚到门前,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从座椅上一跃而起,上前握着尉越涧的手,说:“书记大人,架子大啊,总算把你请来了。”
尉越涧说:“久闻李司令大名,今日金江幸会,我俩有缘分哪。”
县委书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造反司令,与自己心中的“文革”英雄形象相去甚远——李向洋五短身材,满脸横肉,左眼大而有神,右眼眯缝成一丝线。
李向洋家里没其他人。来李宅之前,尉越涧交代过,只与李司令单独会晤,其他人不必在场。尉越涧要尽量减少社会传言,也要有一个谈话环境。
尉越涧想:李向洋还算信守承诺。
尉越涧坐下后,环视客厅的布置,两把木椅,一张三人沙发,客厅正中靠墙放着一张四方桌,中堂挂着一幅裱糊精致的立幅:“患难之中见真情。”落款是一个省委老领导的小楷题字,歪歪斜斜写着:“一九八八年孟秋为向洋同志题。”
尉越涧想:不可小觑这幅字,它表明了李向洋与上层人物的渊源。
“文革”中,Y省把老干部和造反派头头搞到北京办学习班,题字的这位老干部被斗得九死一生,熬不过折磨,便跳了楼,治疗期间,李向洋背过他。老同志记情,重新工作后,不忘给患难之友题字纪念,这也是人之常情。这幅字,却成为李向洋吓唬官场中人的有力武器。
见尉越涧盯着立幅看,李向洋得意地说:“过段时间,刘老要来省城,他要叫我去,那时,我请刘老为我俩题一幅。”
刘老的级别更高,离休后居住在北京。李向洋在不经意之间,炫耀了与上层的特殊关系。
尉越涧在沉思中迅速将目光移向李向洋,不置可否。
李向洋说:“越涧,你的情况,荣仁给我介绍过,你来金江工作,我李向洋十分欢迎,咱们过去虽未谋过面,还是弟兄嘛。”
李向洋口气亲切,称兄道弟,称市委书记为荣仁,县委书记为越涧,点出“文革”渊源,俨然还是以一派老大自居。
尉越涧嘿嘿笑了两声,说:“从前,你是大头头,我是小人物;如今我是县委书记,你是金江知名人士。发展金江,你我有责。凡是破坏金江安定团结局面的,你要支持我,好好收拾才行哟。”
尉越涧柔中有刚,话中有话,表明县委书记和造反派头头交往的原则。
李向洋带着一些恫吓说:“越涧,你现在是金江王,历来的金江王都不好玩,金江历来民风强悍,有的人走得灰溜溜的呢。”
尉越涧正色道:“向洋呀,那些不愉快的事,恐怕有些隐情,为官者,只要堂堂正正,还会怕谁?”
李向洋说:“是的,是有隐情。”
尉越涧探询说:“老李,你说在金江执政,当注意些什么?”
李向洋说:“尉书记,不要听那些老家伙胡扯,你年轻,干事情须大刀阔斧。”
尉越涧知道李向洋与一些老干部不和,但也觉得此话有理。
李向洋轻蔑地说:“单文太软,前怕狼,后怕虎。但不知为什么,去年把很多人搞到小坝,简直乌烟瘴气,都是几个瞎参谋的烂点子。前车可鉴,你可要吸取他的教训呀。”
李向洋对去年的运动也有看法,令尉越涧着实吃了一惊。
李向洋侃侃而谈金江为政之道,掰着指头历数历届金江主要领导的得失,言语之间,竭尽嘲讽之能事。说罢过去,他说:“为政之要在于用人。”
尉越涧点头。
李向洋便随意地向尉越涧介绍了几个干部的情况。尉越涧不是“嗯、嗯”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县委书记和造反派头头第一次会晤气氛友好,谈话的心理却不够对称。李向洋是毫不顾忌地谈自己的观点。尉越涧则敷衍应付,对人事干部问题不作任何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