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姜荣仁发表了重要讲话,他首先用几句话概括了金江这几年的工作,简单地肯定了原县委书记单文,讲话着重介绍了尉越涧的情况,他说:“金江县是一个48万人口的大县,也是金沙江畔的国家级贫困县。金江县解放前长期是封建领主制的社会形态,境内崇山峻岭,海拔从500多米到4000多米的落差,形成了人文地理和社会发育程度的强烈反差;加上‘文革’的消极影响,金江的经济社会发展存在着很多困难。因此,市委配备金江县委主要负责人是非常慎重的。金江几套班子多数同志和广大干部群众都要求市委外派县委书记,市委经过反复考虑,满足了大家的这个请求。尉越涧同志今年37岁,原任关河县委副书记,年富力强,思维敏捷,实干精神很强,善于团结同志。市委认为尉越涧同志具备了县委书记的素质,市委相信尉越涧同志作为金江县委领导班子的‘班长’,一定能够团结县级几套班子的同志,带领全县广大干部群众办好金江的事情……”
他最后强调说:“金江县当前要集中精力做好两项工作:一是开好人代会、政协会,实现市委对金江换届人事安排的意图,选出金江人民满意的人大、政府、政协、法院和检察院的领导班子;二是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抓好以春耕生产为主的各项经济工作,实现今年各项经济指标的增长。”
之后,原县委书记单文发表了告别讲话。
尉越涧没用讲稿,作了简短而富有鼓动性的表态发言。在发言的结尾,他双眼凝视听众,满含深情地说:“同志们,我深知,我的知识、能力和水平,离县委书记这个岗位的要求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作为共产党员,我没有理由不服从组织的安排。金江人杰地灵,曾是红军经过的地方。我相信: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有金江广大干部和人民群众的支持,我将以勤补拙,以诚待人,团结县级几套班子同志和全县干部群众,发扬红军长征精神,共同努力工作,不辜负上级的信任和大家的殷切希望,不断促进金江经济社会发展。”
台下掌声热烈,人们神色各异。
尉越涧看出了一些人的惶惑,敏锐地觉察到金江人的不信任。他昨晚翻看了《中国共产党金江县组织史》,历届金江党政领导名录表记载得清清楚楚,金江县党史上30多岁的人任县委书记,只是建国初期有过。他想:人们也许是嫌我太嫩了吧。他急需证实自己的判断,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听。初来乍到,没有熟人,只能去走访看望亲戚,摸摸真实情况。
姜荣仁临走前,曾嘱咐过尉越涧:“尉越涧,我们到金江后,听李向洋说,你有几家亲戚在金江,你和他们的交往,一定要注意影响,不能被他们左右。”
尉越涧感到惊讶,回答说:“姜书记,与亲戚的交往,我一定谨慎对待。”
他想:自己有亲戚在金江,李向洋立即就向市委书记反映,说明他们这些人非常关注自己的动向。市委书记又当成一回事,作了慎重交代,自己务必应充分注意。又想:当官先要做人,无论当多大的官,亲戚要认,亲情不丢,总不能像农民起义领袖那样,当了官,做了王,就不认亲戚、朋友、同学。只要不利用权力为他们谋私,就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一个晚上,尉越涧一个人摸去看望了几家亲戚。
尉越涧的家族姑姑尉晴被岁月磨难的痕迹十分明显,她才50多岁,已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她是上世纪60年代毕业学农的大学生,“文革”中,是“井冈山兵团”的头头之一,冤枉蹲了几年监狱。她是非党知识分子妇女干部,把青春都贡献给了金江,上一届组织就安排她做了县政协副主席、农业局长,体现对外地知识分子的安抚和补偿。
见了尉越涧,尉晴很高兴,招呼坐下后,就急着说:“越涧,前几天在月潭公园,听说你要当我们的书记,他们也不知道你是我的侄子,有些人说起俏皮话来了,说不知道市委是怎么搞的,会给金江派一个娃娃来当县委书记,娃娃当家,饿死全家。好气人哟!”
尉越涧感到好笑,都37岁了,怎么还是娃娃?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果然是人们对少帅带老将不放心。他觉得在情理之中,说:“三姑,大家不了解我,没在重大工作上过几招,凭什么要人家信任?”
尉晴说:“不过,好多人听了你在会上的讲话,都说你口才好,我们也很高兴。”
尉越涧说:“三姑,我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只要努力做事,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终究会赢得干部群众的理解支持。请你们长辈也多指点,多扶持,发现我有什么缺点错误,直言不讳地指出来,我一定注意改进。”
尉晴说:“你的想法对,人谦虚点好,不要给人说是耍嘴皮子。”
尉越涧说:“三姑,你觉得我还要注意哪些问题?”
尉晴说:“金江县是个农业县,多走走基层,多跟农口的人打交道。”
尉越涧点头说好。
尉晴说:“还要少和李向洋他们搅和,不然的话,群众意见大得很。”
尉越涧说:“我会把握分寸。”
临走,尉晴鼓励说:“越涧,只要公正、稳重,多接触群众,大家会支持你搞好工作的。我们金江的几家亲戚,我会给他们做工作,都不给你添麻烦。”
尉越涧感动不已,连连点头。他想:自己要在金江打开局面,取得干部群众的信任,开好两会是一个契机,挑战和机遇同时存在,保证两会圆满成功,完全能够证明自己的驾驭能力……尉越涧主持召开了县委常委会,讨论金江县三套班子的候选人上报方案。参加会议的县委常委除甄化杲、何昆蒙以外,还有县委副书记李宝来、县纪委书记王居、县委办公室主任李聪晔、公安局长付忠、妇联主席刘秀、人武部政委黄永武。会上,何昆蒙介绍了市委组织部的方案。人事方案中,甄化杲到政府,李宝来任政协主席,刘秀去人大做副主任。
几个当事人都表示要回避。
尉越涧笑笑说:“你们都回避了,我们还怎么开会?我看谁都不要走了。”
尉越涧鼓励大家畅所欲言,表现出班长的民主作风。常委们心里清楚,何昆蒙报出来的方案,不仅是市委组织部的意见,实际上也是市县主要领导的意图,都不愿意发表更多的意见。
尉越涧正考虑着对会议进行总结归纳,王居突然提出矿业局局长祝朋不适合做副县长候选人。他没提祝朋去年被审查的事,举的理由是祝朋项目上得多,管理跟不上,是狗熊掰包谷掰一个丢一个。
甄化杲、李宝来先后表示赞成王居的意见。
尉越涧感到意外,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常委中的3个主要人物发表了不同意见,其他常委沉默,瞧着尉越涧,观察新书记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尉越涧想:市委书记与县上一些同志的看法大相径庭,怎么办呢?姜书记给自己打过招呼,说祝朋这个人浑身都是干劲。姜书记还估计到安排祝朋做副县长,班子可能会有争议,嘱咐自己要做好工作。他踌躇了一番,觉得姜荣仁推荐一个人都搞不定,自己今后怎能驾驭干部工作的局面,便和颜悦色地说:“市委对祝朋的安排,经过了充分的考虑,我看还是定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常委们纷纷表态赞成,换届人事安排方案就这样通过了。
尉越涧从来没有感觉到时间是这样的紧迫和宝贵。晚上,他翻阅文件材料至深夜;白天,他接触各色人物,以捕捉更多信息。
他与提拔调整的干部谈话出乎意料地顺利。提拔的自然高兴,都表示感谢组织重用,感谢书记信任;转任或退居二线的,大都表示服从组织;个别人有些想法,做做工作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尉越涧感到大家好处,工作好做,以为换届选举有了保证,心里高兴,脸上常常挂着微笑。
尉越涧的走访看望活动是由何昆蒙陪同,这是组织部长的职责;尉越涧也需要考查这个46岁、中等个子、身材敦实、黑红脸膛的人。
路上,尉越涧明知故问:“老何,搞组织部长几年了?”
穿干部服的何昆蒙说:“尉书记,搞了5年多了,已经陪了两任县委书记。”
何昆蒙不知新书记如何打发自己,没把尉越涧这一届算上。
尉越涧看着何昆蒙憨厚的脸庞,想着何昆蒙为何能连任两届组织部长,既没有升上去,又没有被调整。他想:也许何昆蒙靠的是忠厚老实吧。
他问:“何部长,当了几年的组织部长,有什么感想?”
何昆蒙滔滔不绝地说:“尉书记,说句实话,这碗饭不好吃。空出一个位置,领导纷纷来推荐,下头要托人来招呼。领导有想法,有时又不明说,方案三番五次通不过。用了张三,李四有意见;用了李四,张三有意见。不知情的人,以为我们权力大得很,我们实际上又做不得主。提拔谈话大多由书记、副书记包了,很少轮到我们头上。干部免职却叫我们谈,谈话代表组织,心头有一肚子苦水,还要时时做出笑脸。有些内幕又不能告诉谈话对象,本来是不信任人家,却要说是工作需要,谈得很不理直气壮。有时还要声色俱厉地施加压力,有些人是口服心不服;有的人当面就骂起来。人家都把仇记在我们头上,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好多时候,过的是小媳妇的日子。”
尉越涧被何昆蒙这番话逗笑了,觉得何昆蒙真是老实,竟然在新书记面前毫无顾虑地倾倒苦水,他说:“老何啊,你说的是实话。我没当过组织部长,但我理解你们组织部长的艰辛。不过,话又说回来,组织部长太重要了,是管官的官啊,对干部任免有考核权和建议权。现今跑官要官,首先就要跑你们组织部长,你们的好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干部的命运。称职的组织部长,应该知人善任举贤任能,我们当书记的,必然十分倚重。”
何昆蒙不断点着头,拿眼睛瞧着尉越涧,一番焦虑涌上心头——前段考查期间,市县意见是安排他做人大副主任,他表示不愿意,上面叫他自己联系工作,出去跑了一转没个结果。这次人大、政府、政协三套班子方案又没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新书记会如何打发自己。
尉越涧见何昆蒙不搭腔,知道他有心思,便说:“部长,你该知道组织部的来历!”
何昆蒙说:“我们党从建党以来就有组织部。”
尉越涧侃侃谈起了历史:“对的。相当于组织部这类机构古已有之。隋朝之前是宰相直接负责官员举荐,自隋文帝杨坚创立三省六部制度以来,即由吏部负责文官的举荐考核工作,吏部从此成为封建王朝内阁的第一部,吏部尚书官居一品,由皇帝老爷最宠的重臣担任。现今的组织部相当于古代的吏部,组织部长是最显赫的官员。可以说,古今中外,用人之权,是权中之权;凡管人的机构,都是最要害的部门。”
何昆蒙说:“尉书记,你对历史很有研究,今后,我要多向你讨教。”
尉越涧说:“我们互相学习。我接着说吧。组织部权力很大,但权力与风险往往相伴。聪明的组织部长,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体现领导意图,又能周旋各方,平衡各方利益,化解各种矛盾,还要忍辱负重,代人受过。组织部长的权力可大可小,很多时候在夹缝中生存。”
何昆蒙受了启发,又讲起了老实话:“尉书记,你的话平时我也想过,就是没能归纳出来。你真是讲到我的心坎儿上了。主要领导信任我们,我们推荐的干部,使用的把握性大些,我们的威信就高一些;主要领导对我们不信任,我们就不过是办办手续而已,大家瞧不起我们,有时候真不知道要怎么干才好。”
尉越涧说:“昆蒙,有些话你可能也不好说出口,我来帮你说。组织部长容易提拔,也容易遭忌。组织部长当然要领会贯彻主要领导的意图,民间不是有一种说法吗?说书记是爹,部长是妈,穿的是一条连裆裤。但一味追随一把手,处置各方利益不当,当主要领导易人,组织部长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当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果不小心得罪一把手,你的权力就会逐渐被削弱,甚或找个机会,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排为闲职。”
何昆蒙说:“尉书记,你真是理解我们的苦衷啊!”
尉越涧说:“老何,有顺口溜说,要得富,组织部。可见组织部的重要性。我们好好配合一届,做开明的县委书记和称职的组织部长。”
何昆蒙心里一块石板落地,脸上笑颜大开,马上说:“谢谢书记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