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桉树和火红的木棉点缀着弯弯曲曲的公路,成片的甘蔗林和香蕉林将坝子染得油绿;大田里的水稻成行成线,舒展着身子茂盛地扬花;葱郁的芒果树和石榴树布满农家庭院;公路两旁的层层坡地里,红苕藤或花生秧缠绕着玉米。春夏之交,金沙江畔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图画。
尉越涧抽着烟,尽情地欣赏大自然赐予的美。
在这没人打扰独自静思的时刻,他超脱出尘世间的烦恼,找回宝贵的宁静。
汽车蜿蜒而上,金江地区的富庶景象渐渐远去。
汽车直上几十公里路,爬到海拔2000多米的大将树梁子,开始在弯曲的公路上起伏前行。金江山区的面纱被撩了起来,露出了她贫困的脸。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荒凉的山头;一小片一小片的桦树林和云南松,毕竟遮盖不住重重叠叠的破碎大山;庄稼地里长着洋芋、荞麦;路边的村落,净是矮小破败的茅屋。村中的道路凸凹不平,牛粪、马粪、猪粪、羊粪满地;一只只食不果腹的瘦猪,晃晃悠悠走在村中的路上;公鸡、母鸡在房前屋后寻觅食物;一些农民靠墙晒着太阳,一张张脸孔无忧无虑;几只懒狗无精打采地睡在地上,全无凶悍勇猛的威风,它们也和主人一样,尽情地享受着日光浴。
山上山下,反差巨大。
山下,红绿青蓝,葱葱郁郁。
山上,贫瘠荒凉,人穷物悲。
尉越涧的心头像浇了一盆冷水……
吉普车在轰鸣中继续盘旋而上,行驶到海拔3000多米的地区。山头更加荒,没有了绿树,看不见人家。
尉越涧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峦连着天际;他抬起头来,蓝天白云;凉风强烈地从车窗挤了进来。
在一片片人造草山上,10多条牛悠然自得地吃草,洁白的羊群飘洒其间。10来个衣衫破烂的牧童跑着跳着吆喝牛羊,稚气的脸上阳光灿烂,一个个精神抖擞。
这是一幅绝妙的高山上人畜和谐情景交融的图画。尉越涧被迷住了,心情豁然开朗。
一个男孩突然蹿上牛背,那条牛停止了吃草,慢慢腾腾地悠游。放牛娃唱起了粗犷的山歌:
大雨大大下,
放羊娃儿躲山下,
一天只要三顿饱,
雷公火闪都不怕。
大雨大大落,
放牛娃儿躲崖脚,
一天三顿饭,
雷都挺不脱。
男孩儿的歌声刚落,3个小姑娘一齐唱出《放羊歌》:
二月放羊是清明,
春分草儿遍地生。
羊儿不吃春分草,
要吃河边柳叶青。
三月放羊是清明,
手提白纸去上坟。
有儿坟上飘白纸,
无儿坟上草生青。
小姑娘们从正月唱到腊月,歌声凄迷悠长,唱出了牧羊人的喜悦与心酸。
尉越涧听罢,触景生情感慨万千——这些孩子知道这首歌词的含义吗?他们一日三餐用以充饥的是洋芋、荞麦,有时吃了上顿无下顿,没有忧愁却有欢乐……他问老张:“张师傅,这些小孩到过县城吗?”
老张说:“书记,他们咋个到得了县城?一年四季,从家头到坡上,从坡上到家头。到了腊月间,大人高兴了,最多会带着赶一趟乡街子。”
是啊,这些娃娃不知外边的天有多大,不知城市同龄人的生活状况,自然做着不一样的梦。尉越涧想。
他又问:“他们为啥不去上学读书?”
老张说:“学校远,读书也难。乡坝头的人也不想送娃娃读书。读去读来没啥子用,还是当农二哥,好些娃娃读一两年,大人说发个蒙就行了,就不给读了。姑娘嘛,根本就不兴送进学校,说早晚是人家的人。”
尉越涧心头抽得紧紧的——这些孩子的幸福观相当扭曲蒙昧,祖祖辈辈传承的观念使他们无知地快乐着。
他突然想不清楚了幸福的含义——是学者罗列的客观指标,还是主观心灵的感受?
汽车在险峻的山路上坡下坡。尉越涧不敢伸头往公路下看——刀切的悬崖,令人头昏目眩。
在一块画着叉叉、叉叉上架着白骨、标着“此处发生过重大交通事故”的警示牌前,司机停下车来——这是去年冬天纪检监察干部车毁人亡的地方。
尉越涧注目良久,感慨万端,一句话没说,又上车前行。
在离兴冲乡街子几公里的地方,车子突然抛了锚。
金江虽是个大县,但工作条件不如关河县。在关河,尉越涧只是县委副书记,却可以乘坐桑塔纳或日产三菱越野车。到了金江,尉越涧考虑自己才来,当然不好马上提出购买新车。他觉得乘212吉普外出虽然寒酸,但在县里,却能给干部群众留下一个艰苦朴素的印象。
下车来,尉越涧感觉到几分凉意,身上套了一件摘了领章的警服——这是他在关河县主管公安工作时领到的服装。
趁司机修车,他带着秘书,拐下坡,去了一户人家。
这户农民家极贫。两开间的茅草房前,一个中年女人领着3个娃娃坐在地上晒太阳。女人穿着城里人捐赠的肥大衣服,身躯显得瘦弱矮小。3个小孩脸膛极脏,下身赤裸,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尉越涧问那女人:“你家贵姓?”
女人眼神惶惑,没有做声。
王秘书说:“尉书记问你姓啥子?”
女人大约听懂了秘书的问话,答道:“我家姓光。”
尉越涧说:“我们进屋看看行吗?”
女人脸上露出羞愧,没有做声。
尉越涧领着秘书径直进了屋,堂房左边角落有一眼灶,灶头上放着一个甑子。尉越涧伸手揭开一看,甑里黑黑光光,一股难闻的霉味冲鼻而来。屋中的火塘旁摆了几把茅草,火塘却没有生火。县委书记心里叹道:这家人炊烟断了多日了!
尉越涧迈脚进了里屋,房间黑洞洞的,混浊腐败的臭气扑鼻而来,鼻孔被刺得酸痛。他赶紧打燃打火机,微弱的火光模糊映出屋中的一切——只有一张床,残破的被子露出了黑斑斑的棉絮。
尉越涧用手摸了一把,手指感觉到黏腻潮湿。
尉越涧出了屋,问那女人:“孩子他爹去哪里啦?”
女人说:“上山挖野菜去了。”
尉越涧问:“净吃野菜行吗?”
女人说:“他爹前些天,也去找亲戚借吃的。”
尉越涧问:“借得着吗?”
女人说:“有时借得到,有时借不到。”
尉越涧问:“政府没给你们救济粮吗?”
女人说:“没给过。”
尉越涧问:“为啥不给呢?你们可以去问嘛。”
女人甩甩头,不说话。
尉越涧稍迟疑了一下,又指着大的小孩问:“这个娃娃没去读书?”
女人说:“读书有啥子用。”
尉越涧震撼了——这家大人信奉的是读书无用论!在这些高寒山区,普及小学、初中教育,谈何容易!
尉越涧问:“你家就这3个小孩吗?”——一些农户往往隐匿超生。
“是。”女人说。
尉越涧问:“你知不知道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
中年女人的脸立马阴下来,不回答县委书记的问题。
王秘书说:“你们家已经超生了,你们做没做手术?”
女人脸色更加难看,默不作声。
尉越涧清楚,陌生人问这个敏感问题,女人最好的办法是拒绝回答;他也知道,在农村,少数农民对计划生育政策很不理解。
他从口袋里掏出20元钱递给女人——那时,县委书记的工资在全县最高,每月有136元,20元大约相当于他的工资的七分之一。
女人阴郁的脸变得羞怯,嘴唇嚅动了一下,本能地推搡。
王秘书对女人说:“这是县委尉书记,你拿着吧,去街上买些吃的。”
深山里的农村妇女,不懂国家政治,不知道官位品级,她当然不知县委书记是他们金江县最大的父母官,见来人面善,也就没有再推,眼里滴出两颗泪水,伸手接了后,对孩子们说:“谢谢叔叔。”
3个小孩用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县委书记——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人怎么会拿钱给妈。
回去的路上,尉越涧的脑里不断浮现瘦女人和3个没穿裤子的小孩的身影,他沉浸在当年往事的回忆中……1968年12月,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广大中学生,无论是站队正确或是站队错误的学生,都陆续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初一年级学生尉越涧也作为知识青年,回到家乡天新区。他被区革委会安置到天堂生产队插队落户。
下乡不到一个月,妹妹跑来天堂队,说:“二哥,爸爸被押回天新交代罪行,妈妈要你回家看望……”
晚上,尉越涧悄悄摸回家。父亲长长的头发、胡子,手臂上的道道伤痕,使尉越涧黯然泪下。
第二天一大早,尉越涧回到生产队,生产队长说:“尉越涧,你不请假就走,今后你就不要来出工了。”——他的行踪被发现了,公然不请假就敢去探视“反共救国军头目”,被生产队开除了队籍。
尉越涧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回到天新街上,劳动权利被剥夺了,知青成了“黑人”“黑户”。
这是尉越涧一家最困难的时期。父亲继续被斗争;母亲被撵到偏僻山村教书,每月发给12元的生活费。
家里剩下已经停学的弟妹和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祖母。没有了父母的工资,一家人生活无着。尉越涧带着弟妹,加入了天新街上的“黑骆子队”——这是当时社会地位最低的劳动大军,每天爬山到10多里的山里,背煤炭卖到街上国营酒厂,靠这苦活维持全家生计。
大约过了两个月,情况有些好转,母亲增加了生活费,哥哥从朝阳一中回到家乡。区革委会按县里指示,将尉越涧兄弟俩安置到离家10多公里的寨子生产队。这里天高皇帝远,政治气息稍薄。生产队长是老乡干部,是和善之人,对尉家弟兄没另眼相看,给他们安排了住房,拨给了300斤周转粮。全队老老小小皆称呼弟兄俩为“尉哥儿”、“尉老表”或“尉家”,视同亲戚。
尉氏弟兄的新宅,坐落在山脊上,位于全队最高处。这间房子原是五保户老婆婆的住房,这孤老婆子归天之后,生产队改做牛圈。尉家弟兄来之前,生产队安排人刮尽牛粪,打了一眼灶头。茅草房有10多平方米,有半层竹楼,楼下堆放柴火,加上那眼灶,算是堂屋兼厨房。因无客人来访,房屋虽狭窄,倒也勉强可以栖身。爬楼靠一把竹楼梯,楼层很矮,只能弯腰走路。竹楼大部用于堆放粮食,靠墙一角铺床,毯子铺了稻草、棕垫,床的两头各放一截圆木,是尉家弟兄的枕头。
插队的知青远比世居农民艰苦,他们住房不完整,生产工具不齐全,也没有行头修理这些工具,更没有亲亲戚戚的帮助。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必须老老实实。他们的头脑远比当地农民发达,又有一点文化知识,却没有用武之地。困难重重,又难解决,是人改造环境,还是环境改造人,他们说不清,他们也无处诉说。
拂晓,生产队长吹起催工哨子,尉氏兄弟俩慌忙抓上几个点心边吃边跑,加入出工的队伍——点心是昨夜煮熟的洋芋或红苕。
白天,繁重的农活累得兄弟俩腰酸背疼。夜晚,回家后,兄弟俩拖着疲惫的身子,撮上两升包谷,下坡到百米之外的邻居家——也是最近的一户邻居,推着石磨,磨了玉米面回来蒸熟,吃饭已近半夜。为了节省磨面蒸饭的时间,往往是磨一次蒸一甑子饭,反复热上几顿。有时还得吃些馊饭,实在难吃就做成塌锅巴,塌锅巴仍然难以下咽。哥俩的菜蔬是从地里摘来煮熟的瓜豆,有时从自留地里拔青菜来腌成酸菜。没油没肉,只能放少许盐——生活就是这样艰苦。
尉越涧永远记得,他们哥俩曾一连吃过9天的红苕根根和6天的洋芋籽籽——这是为节省一些主粮,背回老家补贴吃不饱的祖母和弟妹。
他们没有厕所,在屋后放了一个粪桶,是简易的坐便方式,拉下的粪便,是浇灌三分自留地里的庄稼的肥料。
尉越涧曾有过几天才解出一次大便的记录。
尉家兄弟被评成队里的全劳力,栽种、挑粪、薅草、割麦打豆、翻地造田、修公路、背公粮,样样都干。
薅二道草最难受——这是对玉米进行第二次薅草,比人还高的玉米,叶子不断割着脸、脖子和手臂。
提起麦把往半桶里打,或用梿枷甩打豆子,灰尘飞扬,灰和汗沾满全身,却找不到洗浴之处。
春耕季节,大忙之时,在劳累饥饿之中,他们时而会伸出极其肮脏的手,接住好心的乡亲递来的红苕、洋芋,美美地啃上几口——这是挖过粪掏过粪背过粪抓过粪的手啊。
他们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常常盐迹斑斑。兄弟俩辛勤劳动挣的工分,一年下来能得到10多元分红钱。
哥哥后来被抽去修铁路,当了一年民工。在哥哥离开生产队的日子里,尉越涧更觉孤独,更感艰难。特别是磨面煮饭,两个人推的石磨,如今一个人推,更显沉重,推上几转,还要停下来,往磨盘里添上两把玉米。好心的邻家女儿,有时帮“尉哥儿”往磨盘里添上把玉米,或一起推上几转。
生产队开会或者分粮食的夜晚,总要熬到深夜,甚至到三更。回家的路上,尉越涧手提马灯背着粮食,高唱“浑身是胆雄赳赳”——这是壮胆的好办法。
每晚,尉越涧躺在铺上,借蹾在墙头混浊的马灯光,反复阅读他手边仅有的4本书——《毛泽东选集》《唐诗三百首》《三国演义》《中国成语故事选》。这几本书,使他减轻了劳累,战胜了孤独,培养了勤奋。
尉越涧深夜醒来,时时出现幻觉——看见房梁闪着点点火光,虚幻未曾谋过面的孤老婆子,似乎还听到她喃喃的唠叨。
日子长了,尉越涧得到农民的认同。不仅当了代理会计,生产队长还让他参与了队里瞒产私分——这是机密工作,只有信得过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农民能多分点粮食是天大的幸事。生产队干部喜欢他,农民社员感谢他,“哥儿”、“老表”喊得越加亲切。经队里推选,组织还给了他荣誉——出席了关河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尉越涧被队里最漂亮的姑娘瞄上了。姑娘放出话来,说是要嫁一个读过书的人。这实在是太诱惑人了——倾慕姑娘美貌,娶了娇妻做了乘龙快婿,不愁油盐柴米。但乡镇长大的他从内心本能地拒绝了当一个富足农民的意念——在农村当上门女婿矮人一等,更担忧的是娶了媳妇,生了小孩,只能永远当个庄稼汉了——有家有室,老婆孩子热炕头,毕竟不是城里知青的归宿啊!
那时,报刊不断宣传朱克家等辈,提倡“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知青回城的消息如泥牛入海一般。他没读过孔孟,也没看过《史记》,更不懂欲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道理,只是强烈盼望有一天能回到城里,成为不干重活拿个购粮本本的城里人。他每天望眼欲穿的是“太阳包”快些落下山去,能多睡些瞌睡,养养疲惫的身子。他不曾想过功名富贵、光宗耀祖;没想到自己“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后来能走出乡村当了人民教师;他不曾梦想到日后靠奋斗和机遇,当了“公仆”,成了人民共和国的县官。
尉越涧回忆起当年的情景,眼里不知不觉闪出了泪花。
王秘书见尉越涧落泪,以为书记为刚才的所见所闻动了真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尉越涧是为当年的艰苦卓绝落泪,也是为20年后依然贫穷艰辛的农民落泪。
当晚,尉越涧一行夜宿兴冲乡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