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对陶波温情太少、关心照顾太少了。对我来说这是个转折,陶波跟我夫妻一场,终究是有缘分,有情义。眼看她生出厌世之心,我若不管不问,连这点侧隐之心都没有,还算是人嘛!我尽力变得温柔了,经常检点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不能逼得陶波一时想不开做出无法挽救的蠢事。有一回我要出差去广州,正赶上陶波身体不舒服,我离开她有点不放心。严茂顺建议我带着陶波一块去广州散散心,我心里为难,嘴上说不出。我们两个人的工资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哪有力量带着老婆自费去旅游呢?大丈夫生不逢时,难免也会被几个臭钱所制!当时严茂顺很够朋友,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出有个单位可以替陶波报销路费,并且愿意先借给我们五百块钱。我收下了他的钱,一是为了应急,二是心里也想贪点小便宜。虽然以后如数归还给他了,陶波的车票也没有让他给报销,但这毕竟是一件使我难堪的事情,直到今天还跟严茂顺有扯不完的瓜葛。我陈公琦也不敢对自己的人品挑大拇哥……“喵!喵——”“喵儿,喵儿……”从屋顶上传来瘆人的猫叫声。猫本来是一种很温驯、很讨人喜欢的动物,白天冲着人叫几声,也是嗓子细细的,一副耍贱的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到了深更半夜,猫的叫声就变得这样激昂、尖利?好像有两只猫,一只叫得髙亢粗野,一只叫得尖细嘹亮,在静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剌耳,格外激动人心。
“喵!喵”“喵儿,喵儿……”它们在干什么?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似一声。在咬架,还是争夺食物?为什么不咬不吃,只是叫呢?
猫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犯人们的鼾声却低下去了。有的坐了起来捅醒了旁边的人:
“快听,野猫发情了!”“真的。那尖声的是母猫,听它叫得多浪,多美!”“公猫急了,扑上去了……”犯人们纷纷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亮火。
“喵儿,喵儿……”“猫的那家伙是个什么样儿?”“马鸡巴黑,羊鸡巴白,驴子鸡巴狗尿台,猪鸡巴三道弯儿,猫鸡巴一个尖儿,狗鸡巴进去不出来。”“你馋了?说说过嘴瘾吧!”“你屁股眼儿痒痒啦?”“我们还不如变个猫哪……”两只多情的猫终于走了,收审站里重又安静下来。年轻的犯人们却翻过来倒过去,耿耿难眠了。从通铺的最里面传过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厮打,他们喘着粗气……我宁愿堵:耳朵去想自己的心事。
往事还像残余的火星在我眼前飞进。
可能已是后半夜了,一种冰冷的空虚感越来越难熬了。这回我真的要被逼得绝望了!今后吉凶祸福殊难逆料,跟这次打击相比,以前经历的那些坎坷简直不箅什么。我那个多灾多难的家庭还闯得过这场危机吗?我被抓起来之前,陶波的心情就已经坏得无法再坏了,她受得住吗?倘若她挺不下去怎么办?她今年多大……四十一岁,还很年轻。
我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应该逃出去,不能坐以待毙!黑暗中,我仿佛也能看到门上那把厚重的大锁。窗户上一根根四分粗的铁棍,被院子里的灯光一照,发出冷冰冰的光泽……四、提审?提问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数,一天一天地熬被关进收审站整整二十三天了,没有人搭理我,一次也不提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被憋死,没有急疯?
收审站不同于监狱。为了防备我们正在接受审查的人跟外界的同案人“串供”(指互通情报,交换供词)或订立攻守同盟,不许家属及任何亲戚朋友来探望。我与世隔绝了,不知道检察院、工商局到底想把我怎么办?我被抓起来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案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对于自由人来说时间很容易打发的,二十三天一眨眼就溜过去了。对我来说可是一天长于十年!我对着看守喊叫,见到江科长时向他哀告,他也只能催促检察院加紧对我这个案子的调查。收审站主要的工作是管理我们这些人,并不真正负责办案。雷彪这个浑蛋(我已经习惯于骂街说脏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骂街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表达胸中的愤怒)难道把我给忘了?真是草菅人命!同号的犯人们劝我:“他们不急,你着的哪门子急?反正有三个月的期限管着!”公安局有规定,我们这些“准犯人”在收审站里一搬只能关押三个月。三个月为一期,期满后就得做出处理,除非案情重大者,三个月査不清楚,可以再延长一期。我想,一个好人在这里关上半年,差不多也就快死了。何为大案?何为小案?还不是由办案人定。焉知雷彪这小子不想让我的案子升级,不想把我拴在这个魔鬼也受不了的地方呢?
二十多天来,十三号牢房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四个人被正式逮捕到监狱去了,其中包括“鸟屁”杨光。杨光的被捕,使“鹰头”崔朝柱那麻木粗硬的神经好像也被刺激了一下,他变得更加凶狠暴烈,烦躁不安,对新来的犯人格外残酷。一次从我们号子里判处这么多人,对大家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当然也有被放走的,那就是郭建坤。老郭高兴地跟大家挥泪而别,真是令人羡慕。送他走的时候好儿个犯人都放声痛哭,那自然是哭自己。在逮捕那四个人的时候反倒没有人哭,大家只是发傻。犯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友情。
我的案情老郭全知道,我托他给家里捎封信,这是一封上告信,我本人的情况他可以当面向陶波讲。收审站对放出去的人检查比较松,为了预防万一,他把我的信搓成一个卷儿,从铺底下撕下一块垫被的薄塑料裹在外面,然后塞进肛门里。真是肝胆之交多在草莽!有的犯人在墙上画道儿,我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墙壁上画“正”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种原始的智慧来计算日月。当我在墙上积累了七个正字的时候,第一次传来了要提审我的消息。
不是在黄荣挨打的房间,而是隔壁。有我的座位,我对面坐着雷彪、江科长和检察院一个姓杨的检察员。“鸟屁”杨光所说的,可以要水喝,要烟抽。我没有要,江科长却主动把烟递过来,我没有接:
“谢谢,我不会吸烟。”江科长惊奇地看着我,他举着烟的手并没有抽回去。
我只好又说一遍:“真的,.我不会吸。”从他的神色看,我好像是个不可理解的大傻瓜。难得从号子里被提出来,即使不会吸也应该熏一熏,刺激一下或镇定一下神经。为什么要放弃这难得的享受一下自由的人间烟火的机会?吸不完带131去,送给哪个犯人他都会给你磕两个响头的!我忽然想起“鸟屁”拾烟屁股回去孝敬“鹰头”的情形。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鹰头”这些天脾气反常,最好不要理睬他。再说他现在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已经是老犯人了,而且人缘儿比他好。因为我有两大优势:一是饭量比较小,每顿吃不了两个窝头,谁对我好我就可以省给谁半块窝头。别小看这半块窝头,它可以使横的变顺,恶的变软,很能拉拢一些人。二是我会讲故事……“陈公琦,你现在尝到政府法令的厉害了吧?收审站可不同于你那个轻工机械厂的保卫科,再不低头认罪你想能过得了关吗?我们的政策不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考虑好了吗?”雷彪每一次跟我谈话,开场白总是交代政策。我一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就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和厌恶。我害怕听到或见到这八个字,尽管我没有犯罪。
我望着眼前这三个国家法律的代表,不知该说什么好,感到一种虚幻的激动,也许是悲哀和惧怕。
“陈公琦,你想好了吗?”“想什么?”“哈哈,你还在装傻。告诉你,发昏挡不了死,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雷彪嘴角露出轻蔑的、手操生杀大权的人所惯有的微笑。
“老雷同志,我再跟你说一百遍我没有贪污受贿,你也不会相信……”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最终还是带着一点颤抖,“我请求你们把严茂顺也抓起来,我愿当面跟他对质。”“会有那一天的,不过那要等公开对你进行审判的时候。这是政府的事情,我们要按法律办事,不能上你的圈套!”我憎恨他,他这是在保护严茂顺。我暗地里曾一百次想过要报复他,见了面要痛骂他,我要真的含冤被判刑就要想办法杀死他!可是当我面对他坐在被审席上的时候,夜间的勇气不复存在。我感到自卑,从心里瞧不起自己。
“你这么急于想见到严茂顺吗?”姓杨的检察员冷峻地问了一句,这一句却像抽过一鞭子,我被打懵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雷彪立刻明白了同伴的提醒,说:
“陈公琦,你想得倒很美,只要你跟严茂顺见了面,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交流一下信息,相互心里就都有底了。到底是大学生,就是比别人心眼多。告诉你,政府所以先把你抓起来,就是不让你们串供!”“你们错了,严茂顺现在不需要跟我串供,他要一口把我咬死。跟他一块作案的人全在外边,可以自由串供。严茂顺自己就承认贪污受贿六千五百元,你们不抓他,为什么抓了一个并无真凭实据证明他贪污受贿的人?法律对任何人不都是平等的吗?”“你以为政府是随便抓人的吗?这不是儿戏,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怎会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严茂顺算什么,你才是他的后台!”“老雷同志,请你把我贪污受贿的证据亮出来。”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我难道没有权利要求看看你们给我定罪的证据吗?”“你有这个权利,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看得到的,”又是那个姓杨的,他的脸白得吓人,似乎有点浮肿,把眼睛挤得窄而长,闪出像刀片一样细薄的寒光。“现在我先给你透露一点,你的同案人有铁证把你证死了……”“哎呀,那不就是严茂顺吗?他说我贪污了三万,我还可以说他贪污了五万,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们当然不会只相信严茂顺一个人的话,还有你的其他一狴同伙的证词,你的单位里领导和群众,你的邻居和街道居民委员会,甚至包括你最亲近的人,都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姓杨的一张嘴全是明枪暗箭。他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冷静与冷酷,那双小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一阵阵寒流从我的后背直升到头顶。
杨检査员的口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起来:“陈公琦,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已经进了收审站,不要提别人怎么看你,说句老实话,就是你心里还认为自己没有罪吗?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你的认罪态度,你的机会不多了,再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啦!”第一次提审几乎把我的意志摧垮了,特别是杨检察员那几句话,连我最亲近的人也证明我有罪。这是谁呢?陶波、儿女,还是父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能揭发我什么呢?
又过了七天,江科长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里。上次提审我,他坐在旁边一句话没说,这次却只有他一个人。先给我倒了一杯水,态度跟雷彪大不一样,甚至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也不一样。张口先叫我一声“老陈”,让我吃了一惊,感动得眼睛发潮。
“咱们实话实说吧,你的案卷我仔细看过了,有些问题不清楚,想跟你好好谈谈。”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你当然知道,你的案子目前主要由工商局的雷彪同志办理,检察院经济庭的杨春同志协助他,我们就更是协助他们了。因为所有的待审犯人都关在收审站,我们有责任了解你们每个人的案情,协助他们早日把案子查清。希望你不要紧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事求是地随便谈。”江科长那张淸癯的、应该说也是相当威严的脸,此时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他这种平等的亲切的谈话方式甚至让我相信自己的命运又出现了转机,我在精神上已经有许久没有享受过人的待遇了……我不开腔只怔神,大概使他误会了。他吸着一支烟,笑了:
“对了,我也应该做一下自我介绍,你只是跟着别人一块叫我江科长,不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江维民,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在市公安局六处当科长。成立收审站的时候临时调我来帮助工作。怎么样,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您只管问,我一定尽我所知如实回答。”“你既然知道严茂顺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签订订货合同?”我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讲述自己的案情。已经讲过三百六十遍了,每讲述一遍灵魂都要撕掉一层皮,冒点血津。讲来讲去,我真是烦透了!对江科长,我不能不讲,而且在心里提醒自己,讲得越详细、越具体越好。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公安干部,能够公正地对待我。只要公正,对我就是帮助。我稍微沉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住。
“我真正知道了严茂顺的为人是最近几个月的事,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一九八一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高峰,我的几项重要建议都实现了,轻工机械厂换了一个样子,厂房、设备是新的,人强马壮,生产任务大增。我主管生产,又接到了一项灯具设备的出口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可占全年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上半年干得很好,到七月份我发现了一个大难题,按原计划购进的生产材料一‘矽钢片口字铁’不够用,如果找不到新的货源,第四季度就有停机的危险。鬼使神差,我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我多年不见的严茂顺。他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当时正春风得意,自然以实相告。他自称是医药公司工程队的业务负责人,非要拉我到他家去喝酒。过去我对他不错,可以说有恩于他,见他的盛情难却就答应了。在吃饭的时候他提出要我替他承揽点加工任务或者修建项目。我正好缺少口字铁,他当时就拍了胸脯,一定帮我联系货源,几天后他到工厂找我,答应每年可为我厂提供三百吨口字铁。还说他的工程队专门抽出一个车间,为我把矽钢片冲压成口字铁。隔了一段时间,他又为我联系了东北、河北、山东等十六个单位来订合同,可以向我提供口字铁。直到那两个东北人赌博宿娼被抓住,咬出了严茂顺,我才知道他是打着我的旗号向每个供货单位索要百分之三的手续费。所谓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
我负责的生产科一共签订了十六份价值一百万元的购进口字铁合同,按百分之三向供货单位索要贿赂,正好是三万元。其实早已经查清,至少有七份合同是清白的,对方交来口字铁,从我们厂财务科领走应得的钱,没有向任何人行过一分钱的贿。我敢起誓……”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一种场合,向一个公安局的科长发誓,是愚蠢而可悲的!“江科长,我以人格担保……当然,我现在是阶下囚,已经没有人格可言了。可我怎样才能使您相信,我确实没有接受过一分钱的贿赂,严茂顺红口白牙硬说我拿钱了,我说没拿,单凭他的证词不能定我有罪,光凭我的口供也不能说我无罪,这案子何时才能了结?”“老陈,不要激动,喝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