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已经够大了,应该锻炼她养成自己独特的性格。一个没有性格的人,不可能有丰富的感情。没有丰富的感情,技巧练到一定的程度就上不去了。拳无拳,意无意,无拳之中是真意……爸爸跟继母要走了,想把裴艳玲留在家里,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好上学读书。谁知裴艳玲早就喜欢上爸爸搭班的这个剧团丁,她擞了大泼,拧爸爸的脸,捶他的脑袋,非要跟他们一块走。只一个月的功夫,她就被宠成了这个样子,小孩子真是惯嘛有嘛!继母在旁边真害怕,她知道裴园在家里是个暴君,脾气反复无常,就像戏台种种奇怪的角色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如果把女儿打一顿,闹得一家人不欢而别,姑姑婶娘也许还以为是她这个后娘在背后挑唆的,她在丈夫面前又从来不敢多捶言……她万没想到,裴园不仪没发火,反而答应让女儿跟着他们走。以后可有能治他的人剧团的其他演员都坐大马车,裴园和妻子是剧团的主演,他骑辆三枪牌自行车,裴艳玲坐在他的车梁上,继母骑辆风头车,一家三日并排着走,说说笑笑,十分风光。但是,天并不总是晴的,裴园的脾气没正形,爱喝酒,喝完酒就打老婆,而且打得很凶。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打骂没娘的女儿,只有裴艳玲能治住他。继母有洁癖,丈夫的衬衣从来没有穿过三天,对裴艳玲更是一天收拾几次,什么好给她穿什么,什么好吃让她吃什么,剧团里成双成对的演员不少,除去艳玲还有好几个孩子。裴艳玲真是生话在一个奇特的乐园里。演员们喜欢逗她,给她买了好多毛片、玻璃球等小玩意。早晨,演员们练功她也跟着学。戏一开台,地就坐在前边看;大人的戏一散场,她就和那几个孩子跳到台上开演。一天到晚跟“戏”摞命,脑子里尽是这玩意儿!中午躺到床上,像得了魔怔一样把每一出戏从头到尾数叨一遍,连锣鼓点都能背下来。迁团的时候她一坐上爸爸的车大粱就磨着爸爸给她说戏,爸爸不说就坐到继母的车梁上去。继母心软,尤其乐意艳玲跟她亲热耍娇,总是有求必应,走一路讲一路,一个叉一个的戏剧故事,有时还连说带唱,母女一块进戏,同哭同笑……裴园把这一切只当做是小孩子闹着玩。好在继母一天给艳龄洗换两三次,不管她身上攉攉的多脏裴园也看不见,他一直没在意。
转眼裴艳玲长到了五岁。剧团在洪县演出,头一天的戏码是《金水桥》和《古城会》,裴园压轴,妻子唱打泡戏。演员们正在化妆,保定专区京剧团的台柱子李祟帅到后台看望裴园,裴园远接高迎,对李崇帅十分敬重,一日一个“大哥”地叫着。让化了一半妆的妻子来见过礼,又去喊艳玲。艳玲正在后台的墙角上拿大顶,裴园一阵怒气攻心,猛喝一声:“玲子,你做嘛哪?”艳玲站起身,洋洋自得:“我在练功!”裴园一阵跟黑,抡起巴掌死命地抽了女儿一个大脖溜儿。艳玲身子一歪趴在地上,耳朵嗡嗡怪叫,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哭出声来。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而且打得这样狠!“裴老板,你这是f什么7”演员们都过来,大惑不解,平时裴园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为什么突然下此狠手?
“兄弟,你为嘛打孩子?”李崇帅也大不高兴,这种见面礼不能不让朋友多心。
继母停止化妆,把艳玲搂在怀里,替她擦泪,好言哄劝。
谁能理解裴园突然发疯的缘由?女儿一句“练功”极大地刺伤了他的神经,眼看女儿要走他的路子,也爱上唱戏了!他小的时候全凭脑瓜儿一热干了这一行,干上这一行才知其中的苦和难。但是已经没退路了,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再学唱戏了!要供她读书,上大学,改换门庭。他的前妻有一句话,像毒剌儿一样扎在他心上:
“让闺女跟着你们一对戏子能有什么出息?将来还不也是一个小戏子!”这份心思怎好当众说出来?他只能说:“这孩子,太没规矩。
过来,见过你大爷。”继母也柔声地嘱咐艳玲:“去,叫李大爷,给李大爷鞠个躬。”裴艳玲抬头…看,吓得身上打哆嗦,李大爷一只眼会动,一只眼不动,满脸杀气,叫人怪害怕的。她赶紧叫声大爷,躲到继母身后去了。
李崇帅答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塞到艳玲手里:
“这是大爷的见面礼,不要给你爸爸妈妈,自己留着买糖吃。”裴艳玲不敢拒绝,只求李大爷快点松开手。
这时,后台又吵嚷起来。演秦英的演员突然肚子疼,在地上打滚,显然无法上台了。观众已开始进场,换戏来不及了,一时又找不着能够顶替的演员,大家十分着急。裴艳玲来了精神,对团长大声说:“我能演秦英!”演员们一惊:“你?这可不是过家家儿,你会戏词儿吗?”裴艳玲立刻把《金水桥》的戏词儿像背书一样数落了一遍。裴园正想发作,把女儿骂开,李崇帅以大演员的权威口吻对团长说:
“给她吊吊嗓儿,看能不能跟上弦儿。”琴师过来一试,还真行。李崇帅怪异地笑了:“这小王八蛋还真不赖,叫她上?救场如救火!”裴园一下子火气也只好憋回去,咂咂牙花子躲开了。
继母把自己的褂子铰掉一块,给艳玲装扮起来。打好脸儿,穿上戏装,艳玲特别得意,特别自在,根本投有怯场一说,踩着锣鼓点神气活现地上场了。她人太小,有的观众看不到,从座位上站起来。剧场里议论纷纷,连后台也空了,演员们都挤到前边来看她。
她更来神儿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胡琴一响,她嫩声嫩气地开始叫板一果母亲莫要哭号啕,听孩儿把话说根苗;我父功劳不算小,打死卖国贼不犯律条剧场闹哄哄的一片叫好声,她一张嘴,一投足,都格外出效继母演银屏公主:“儿呀,跪下。”她脖子一扭:“儿不跪!”“奴才!”继母用牙笏一砍,又是满堂彩。
这出戏往常由大人演,本来很平常,放在孩子身上观众就特别满足,出乎意料的热,台下热,台上也热。裴艳玲下台不愿洗脸,不愿卸装,到处照镜子。
演员们也都十分惊奇,一样的孩子,在同一个环境长大,其他那几个孩子就不行。而且谁也没有特意教过裴艳玲,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还真是那么回事!李崇帅那张怪脸不再笑r,也不再亲热地骂她是“小王八蛋”,他把艳玲叫到一边,叉让她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然后对裴园说:
“是块好料子!”一个人生命的质量在于选择,先发现是干这一行的材料,再培养干这一行,才能找到生命最好的位置。不是这块材料,硬要干这一行,特别是从事艺术性创造,心灵的穴道不通,只会事倍功半,酿就许多可悲的笨伯。
李崇帅的话是有分量的,因为解放前他曾在济南的“小富连城”戏班里教过戏。
散戏之后,裴园阴沉着脸一个人喝闷酒。第一壶酒下肚之后,嫌第二壶酒烫得不热,先是把酒杯摔到妻子脸上,妻子正不声不响替艳玲铺炕,他便骂上了:
“你个不下蛋的鸡,把我惟一的闺女也给带坏了,你成心要毁了我们爷俩……”裴园越骂越气,站起身拳脚齐下。妻子不喊不叫不躲闪,睑往被子上一扎任其捶打。艳玲吓得躲到炕角儿去了。夫妻之间,只要骂过一回,往后一生气就骂;只要打过一次,往后一不痛快就想动手。裴园挑不出妻子其他毛病,不会生养是女人最大的缺点。大哥有四个小子,前妻改嫁以后叉生了一群,他不能让前妻看笑话,不能容忍别人骂他“绝户”!他今天的火气却不是对妻子,是对自己,当初不该把女儿接出来!等爸爸的酒疯撒过去,艳玲扑到继母怀里,大哭起来:“娘,你别哭,你别哭!我以后不学唱戏了,不再叫你挨打了。你没有孩子不要紧,等老了以后我养活你……”继母第一次听到她这么亲亲近近地喊娘,紧紧地抱住了她“好玲子,你就是我的亲闺女!”五裴艳玲并未信守自己的诺言,只是由明着学戏,改为暗地练功了。在练功之前先向四周看看有没有裴园。演员们爱逗她,有她父亲在场,大家就都规规矩矩了。
裴园还是脸色难看.成天喝闷酒,上台才开腔,卸了装不说话,裴艳玲能躲就躲得远远的。但是,自从她在洪县登台成功,想推辞也不行了。演秦英的演员病好了以后也不叫上场,仍叫她演,还有一些小丫环的戏也叫她替补。她知道演小子该怎样唱、念、做,演丫环又该怎样说话和动作。父亲仍旧不表态,不阻止,也不支持,好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认。
裴园憋闷了一个多月,好像想通了,让妻子教了几出正儿八经的旦角戏:《红娘》、《玉堂春》、《锁麟囊》,裴艳玲也能学,但兴趣不大。演武生则不学自会,特别来神,喜欢在台上威风凛凛。裴园决定让女儿学老生。他手提马鞭,叫女儿跪在地上,他问:
“艳玲,你真想学戏?”“真想。”“孩子,你可知道,干这一行不经过上刀山下火海的熬炼是学不成的!要准备挨打挨骂,一天脱一层皮,你受得了这份罪吗?”“受得了。”“现在你要说小学了还来得及,爸爸送你去上学。真要学上戏了,再想不学可不行啦,就是后悔也晚了!”“我学戏。”继母看不下去了,心疼地说:“叫孩子站起来说话,膝盖别跪破了。”“滚开!”裴园眼珠子一瞪,“这是立规矩,吃苦的事还在后边呐。艳玲,你听着,唱戏这一行养能人不养笨蛋,唱不红,不如回家去种地。你不能跟爸爸妈妈学,我们是小演员,成不了大气候。
你要想唱戏,就得唱出个样儿来,你敢起誓吗?”“敢!”“不学成,死不休!”“不学成,死不休!”裴艳玲重复了一遍,她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也听不懂爸爸那一大套深刻的教诲,但被爸爸那庄严的神色和口吻镇住了,知道学戏不是闹着玩,是一件大事。
“爸爸给你请了位老师,他见过大世面,比爸爸妈妈都强。从今天起就把你交给他了,要打要骂由着他。”裴园把女儿从地上拉起,“去北屋看看你师傅醒了没有?等他醒了就给他行拜师典礼。”裴艳玲松了一口气,转身跑进北屋。爸爸给她请的老师原来就是李崇帅,他不枕枕头,却枕着一个竹盒子,呼噜打得很响,一眼圆睁,一眼紧闭。小艳玲头皮发瘗,扭头就跑,正撞到从后边跟来的裴圄的怀里。
裴园斥责她:“你慌里慌张地跑什么?”“大爷的跟……”李崇帅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艳玲,大爷这个丑八怪吓着你了没有?”裴园开导女儿:“你大爷的左跟是被阎锡山的马弁用鞭子抽瞎的,大爷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面贴着状子,步行去南京告状,一路走一路讨饭。梨园界的同行们都给大爷挑大拇哥,这就叫有骨气!你大爷就凭这只假跟,又在舞台上唱了十来年……”“兄弟,别提过去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问裴艳玲:“小玲子,你骡意跟我学戏吗?”“愿意。”裴艳玲声音不是很高。
拜师仪式很隆重,剧团的主要演员都来了,李崇帅端坐在大北房的上座。裴艳玲上台演戏不紧张,这时候却有点害怕。一双小手抖抖颤颤地举着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头。
父亲在一边威严地告诫女儿:“拜师学艺,打死勿论!”气氛肃穆,这话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继母手里托着一条亲手用红丝线编织成的腰带,走过来为她系在腰里,能保佑她终生平安,吉祥如意。
师傅那张怕人的怪脸上没有一丝笑纹,大家全部那么严肃认真地绷着脸。这一刻,只有继母才是艳玲最亲近的人,继母的怀里就是她温暖的天堂,她真想躲进去哭一场。可是她不敢……是的,她很快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甚至没有时间哭了。
李崇帅是戏篓,他会多少戏,会多少派,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难怪裴园那么崇敬他。要知道,能惹得裴园崇敬的人可真是不多。但是,他也厉害得像阎王爷,裴艳玲见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
裴艳玲是先唱戏后练功,唱戏很好玩,练功苦死人。原来还要会这么多功夫,有把子功、毡子功、唱功、念功、眼功、身架功、鞭子功、靴子功、髯口功、翅子功、器械功……哎呀,数到死也数不完,练到死也练不完,哪儿差一点儿,师傅手里的棍子、马鞭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才是个五岁多的孩子。练腿功,单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动一下就给她一戒尺。站得裴艳玲浑身麻木,连狠心的父亲都不忍心,不敢看,脾气很粗暴的人,感情往往又很脆弱……三伏天,李崇帅在麦场中央画两个圆圈,一大一小,刚能站下两只脚。用根绳子系在裴艳玲的腰上,他左手提着绳子头,右手拿根粗柳条儿,让裴艳玲打旋子。肩膀头抬的稍高一点,就挨一下子,低得矮了就打不着。非逼得她飞起来不可,像刮旋风。今天翻四十个,明天翻四十一个,一个一个往上涨,八十、九十……翻六个旋子整一圈儿,那个圆圈儿没有缺口,没完没了,圆的东西可恶又可怕。
冬天,继母给她穿上棉裤棉袄,师傅再让加上一件半大衣,这叫厚上加厚,还得要做那些动作,保持原来的速度。那间用土坯砌成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都传出咚咚的响声,土面被她的双脚砸低了半尺。跌打滚翻,吊毛、扫腿、单腿砍身,残酷的、原始的、无休无止的训练,使她的脚肿了,腿伤了,贴身的衣服湿了用身子烤干,干了再湿……裴艳玲害怕了,后悔了。她恨唱戏,恨练功房,恨师傅。但是她起过誓,拜过师,她现在刚懂得爸爸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嘱咐她,已经晚了,没有退路啦,她趁师傅上厕所的功夫,把继母送给她保佑“终生平安”的红丝带子挂在房梁上,拴成个套子,她登着窗台,准备把脑袋伸进去……继母也看见李崇帅离开练功房,急忙抓r一把炒花生直溜进练功房,想给女儿揉腿揉背。一见艳玲满脸泪花想上吊,吓得大叫一声,扔掉花生直扑上去。她的惊叫声引来了裴园,艳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裴园没有发脾气,哽咽着说:“不是爸爸心狠,演戏不练功,越演越稀松!”《宝莲灯》使裴艳玲饮誉全国。电影则是在她刚度完产假之后拍摄的,谁能看得出来呢?除去脸上略嫌清瘦之外,许多人甚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演员。
沉香在深山学艺的那一大套武功技巧,新颖别致,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身轻似飞燕,攀援登山巅;采下灵芝草,为母把药煎”。看过这出戏的人,大概不会忘记沉香这个可爱的形象。
裴艳玲演过数百出戏,为什么《宝莲灯》成为她打红的第一出戏?一九六一年中秋节,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点名看了这出戏,演出之后有个记者就向裴艳玲提出了上面那个问题。
这个戏是她自己的戏,是她的保留剧目。她演的另外一些戏则是别人的。
也许是生活的巧合。她是那么喜欢沉香……
演戏可以阐发她生命里无法理解的那一部分内容,武功是她阐释心灵深处的语言。
她挺过来了,跟李崇帅学会了不少老生戏、武生戏、猴子戏。
她那心强命弱的继母却突然病倒了。他们一家三口不能赶场唱戏,砸掉了饭碗,裴园决心要治好妻子的病,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他老怀疑妻子的病是被自己气出来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从嫁给自己以后过得好吗?他常这样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