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道身后跟着两个电机厂党委的女委员。他对她们说:“你们两位坐我的车先陪他俩办个登记手续,然后再陪新娘到她娘家,收拾一下东西,换换衣服,然后送她到自己的新家。我们在新郎家里等你们。”女委员问:“你们还要闹洞房?”霍大道说:“也可能要闹一闹,反正喜糖少不了要吃几块的。”大家笑了。
乔光朴和童贞感激地望着霍局长,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主角
你设想吧,当舞台的大幕拉开,紧锣密鼓,音乐骤起,主角威风凜凍地走出台来,却一声不吭,既不说,也不唱,剧场里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现在重型电机厂就是这种状况。乔光朴上任半个月了,什么令也没下,什么事也没干,既没召开各种应该召开的会议,也没有认真在办公室坐一坐。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当厂长可不是这种作风,乔光朴也不是这种脾气。
他整天在下边转,你要找他找不到;你不找他,他也许突然在你眼前冒了出来。按照生产流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摸,正着摸完,倒着摸。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气。更奇怪的是他对厂长的领导权完全放弃了,几十个职能科室完全放任自流,对各车间的领导也不管不问。谁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电机厂简直成了没头的苍蝇,生产直线跌下来。
机电局调度处的人戗不住劲了,几次三番催促霍大道赶紧到电机厂去坐阵。谁知霍大道无动于衷,催急了,他反而批评说:“你们咋呼什么,老虎往后坐屁股,是为了向前猛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本来被乔光朴留在上边坐阵的石敢,终于也坐不住了。他把乔光朴找来,问:“怎么样?有眉目没有?”“有I!”乔光朴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厂像个得了多种疾病的病人,你下这味药,对这一种病有利,对那一种病就有害,不抓准了病情,真不敢动大手术。”石敢警惕地看看乔光朴,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这家伙的确是下了决心啦。石敢对电机厂的现状很担心,可是对乔光朴下狠心给电机厂做大手术,也不放心。
乔光朴却颇有点得意地说:“我这半个月撂挑子下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收获:咱们厂的干部队伍和工人队伍并不像你估计的那样。忧国忧民之士不少,有人找到我提建议,有人还跟我吵架,说我辜负了他们的希望,乱世出英雄,不这么乱一下,真摸不出头绪,也分不出好坏人。我已经选好了几个人。”说着,眯起了双眼,他仿佛已经看见电机厂明天就要大翻个儿。
石敢突然问起了一个和工厂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什么生日?”乔光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他翻翻办公桌上的台历,忽然记起来了,“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记得?”“有人向我打听。你是不是要请客收礼?”“扯淡。你要去当然会管你酒喝。”石敢摇摇头。
乔光朴回到家,童贞已经把饭做好,酒瓶、酒杯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女人毕竟是女人,虽然刚结婚不久,童贞却记住乔光朴的生日。乔光朴很高兴,坐下就要吃,童贞笑着拦住了他的筷子:“我通知了望北,等他来了咱们就吃。”“你没通知别人吧?”“没有。”童贞是想借这个机会使乔光朴和郗望北坐在一块,和缓两人之间的关系。
乔光朴理解童贞的苦心,但对这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在酒席筵上建立不了真正的信任和友谊。他心里也根本没有把对方整过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倒是觉得,郗望北对过去那些事的记忆比他反倒更深刻。
郗望北还没有来,却来了几个厂里的老中层干部。乔光朴和童贞一面往屋里让客,一面感到很意外。这几个人都是十几年前在科室、车间当头头的,现在有的还是,有的已经不是了。
他们一进门就嬉笑着说:“老厂长,给你拜寿来了。”乔光朴说:“别搞这一套,你们想喝酒我有,什么拜寿不拜寿。这是谁告诉你们的?”其中一个秃头顶的人,过去是行政科长,弦外有音地说:“老厂长,别看你把我们忘了,我们可没忘了你。”“谁说我把你们忘了?”“还说没忘,从你回厂那一天起我们就盼着,盼了半个月啦,什么也没盼到。你看锅炉厂的刘厂长,回厂的当天晚上,就把老中层干部们全请到楼上,又吃又喝,不在喝多少酒、吃多少饭,而是出出心里的这口闷气。第二天全部恢复原职。这厂长才叫真够意思,也算对得起老部下。”乔光朴心里烦了,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尽力克制着。反问:“‘四人帮,打倒两年多了,你们的气还没出来?”他们说:“‘四人帮’倒了,还有帮四人呢。说停职,还没停一个月又要复职……”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郗望北进来广,那几个人的话头立刻打住了。郗望北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但满不在乎地和乔光朴点点头,就在那帮人的对面坐下了。这哪是来拜寿,一场辩论的架势算拉开了。童贞急忙找了一个话题,把郗望北拉到另一间屋里去。
那几个人互相使使眼色也站了起来,还是那个秃顶行政科长说:“看来这满桌酒菜并不是为我们预备的,要不‘火箭干部’解脱那么快,原来已经和老厂长和解了。还是多少沾点亲戚好啊!”他们说完就要告辞。童贞怕把关系搞僵,一定留他们吃饭。乔光朴一肚子火气,并不挽留,反而冷冷地说:“你们跑这一趟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了?”“表示了我们的心意,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几个人心里感到不安,秃顶人好像是他们的打头人,赶紧替那几个人解释。
“老王,你们不是想官复原职,或者最好再升一两级吗?”乔光朴盯着秃顶人,尖锐地说:“别着急,咱们厂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是指真正精明能干的干部,真正能把一个工段、一个车间搞好,能把咱们厂搞好的干部。从明天起全厂开始考核,你们既然来了,我就把一些题目向你们透一透。你们都是老同志了,也应该懂得这些,比如:什么是均衡生产?什么是有节奏的生产?为什么要搞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现代化的工厂应该怎么布置?你那个车间应该怎么布置?有什么新工艺、新技术?……”那几个人真有点懵了,有些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过。更叫他们惊奇的是乔光朴不仅要考核工人,对干部也要进行考核。有人小声嘟嚷说:“这办法可够新鲜的。”“这有什么新鲜的,不管工人还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饭吃不行!”乔光朴说,“告诉你们,我也一肚子气,甚至比你们的气还大,厂子弄成这副样子能不气!但气要用在这上面。”他说完摆摆手,送走那几个人,回到桌前坐下来,陪郗望北喝酒。喝的是闷酒,吃的是哑菜,谁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贞干着急,也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一直到酒喝完,童贞给他们盛饭的时候,乔光朴才问郗望北:“让你停职并不是现在这一届党委决定的,为什么老石找你谈,宣布解脱,赶快工作,你还不干?”郗望北说:“我要求党委向全厂职工说淸楚,根据什么让我停职清理?现在不是都调查完了吗,我一没搞过打砸抢,二和‘四人帮,没有任何个人联系,凭什么整我?就根据我曾经当过造反派的头头?就根据我曾批判过走资派?就因为我是个所谓的新干部?就凭一些人编笆造模的议论?”乔光朴看到郗望北挥动着筷子如此激动,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想:“你现在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初你不也是根据编笆造模的议论来整别人?”郗望北看出了乔光朴的心思,转口说:“乔厂长,我要求下车间劳动。”“嗯?”乔光朴感到意外,他认为新干部这时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别人说成是由于和“四人帮”有牵连而倒台了。郗望北倒有勇气自己要求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先试试他。就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同意。本来,作为领导和这领导的名义、权力,都不是一张任命通知书所能给予的,而是要靠自己的智慧、经验、才能和胆识到工作中去贏得。世界上有许多飞得高的东西,有的是凭自己的翅膀飞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阵风带上去的。你往后不要再指望这种风了。”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带我上来的是什么风,我只知道我若会投机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停职。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当到生产组长,管过一个车间的生产,三十九岁当副厂长,一下子就成了4火箭干部’。其实火箭这个东西并不坏,要把卫星和飞船送上宇宙空间就得靠火箭一截顶替一截地燃烧。搞现代化也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岂不知连外国的总统有不少也是一步登天的‘火箭干部’。我现在宁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像有些人,占了个位子就想一直占到死,别人一旦顶替了他就认为别人爬得太快了,大逆不道了。官瘾大小不取决于年龄。事实是当过官的比没当过官的权力欲和官瘾也许更大些。”这样谈话太尖锐了,简直就是吃饭前那场谈话的继续。老的埋怨乔光朴袒护新的,新的又把乔光朴当老的来攻。童贞生怕乔光朴的脾气炸了,一个劲地劝导,想冲淡他们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乔光朴只是仔细玩味郗望北的话,并没有发火。
郗望北言犹未尽。他知道乔光朴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但你要真是个松软货,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尊敬,他顶多是可怜你。只有硬汉子才能贏得乔光朴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着说:“中国到什么时候才不搞形而上学?‘文化大革命’把老干部一律打倒,现在一边大谈这种怀疑一切的教训,一边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烩了。当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帮’分子,那能占多大比例?大多数还不是紧跟党的中心工作,这个运动跟得紧,下个运动就成了牺牲品。照这样看来还是滑头好,什么事不干最安全。运动一-来,班组长以上干部都受审批,工厂、车间、班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来相互掣肘。长此以往,现代化的口号喊得再响,中央再着急,也是白搭。”“得了,理论家,我们国家倒霉就倒在批判家多、空谈家多,而实干家和无名英雄又太少。随便什么场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乔光朴嘴I:这么说,但郗望北表现出来的这股情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老干部心里有些气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新干部肚里也有气。这两股气要是对干起来那就了不得。这引起了乔光朴的警惕。
第二天,乔光朴开始动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裁。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工人们觉得乔光朴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装满了经验,现在已经4惯于服从他,甚至他一汗口就服从。因为大伙相信他,他的确一次也没有辜负大伙的信任。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他说扩建幼儿园,一座别致的幼儿园小楼巳经竣工。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接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可是被编余的人呢,却恨死了他。因为谁也没想到,乔光朴竟想起了那么一个“绝主意”一把编余的组成了一个服务大队。
淮找道路,谁就会发现道路。乔光朴泼辣大胆,勇于实践和另辟蹊径。他把厂里从农村招用来搞基建和运输的一千多长期“临时工”全部辞掉,代之以服务大队。他派得力的财务科长李干去当大队长,从辞掉临时工省下的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给服务大队的奖励。编余的人在经济收入上并没有减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却认为栽了跟头,没脸见人。特别是八车间的鬼怪式车工杜兵,被编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对乔光朴真有动刀子的心了。
在这条道路上乔光朴为自己树立的“仇敌”何止儿个“杜兵”。一批被群众评下来成了“编余”的中层干部恼了。他们找到厂部,要求对厂长也进行考核。由于考核评判小组组长是童贞,怕他们两口子通气,还提出立刻就考。谁知乔光朴高兴得很,当即带着几个副厂长来到了大礼堂。一听说考厂长,下班的工人都来看新鲜,把大礼堂挤满了。任何人都可以提问题,从厂长的职责到现代化工厂的管理,乔光朴滔滔不绝,始终没有被问住。倒是冀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对工厂的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清,当场就被工人们称为“编余厂长”。这下可把冀申气炸了,他虽然控制住在考场上没有发作出来,可是心里认为这一切全是乔光朴安排好了来捉弄他的。
当生产副厂长,冀申本来就不胜任,而他对这种助手的地位却又很不习惯,简直不能忍受乔光朴对他的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车间里当着工人的面。现在,经过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的站到了反对乔光朴的那些被编余的人一边,由助手变为敌手了。他那青筋暴露的前额,阴气扑人的眼睛,仿佛是厂里一切祸水的根源。生产上—出事准和他有关,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乔光朴得从四面八方防备他,还得在四面八方给他堵漏洞。这怎么受得了?
乔光朴决定不叫冀申负责生产了,调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务大队像个火药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乔光朴没有从政治角度考虑,石敢替他想到了。可是,乔光朴不仅没有听从石敢的劝告,反而又出人意料地调上来郗望北顶替冀申。郗望北是憋着一股劲下到二车间的,正是这股劲头贏得了乔光朴的好感。谁干得好就让谁干,乔光朴毫无犹疑地跨过个人恩怨的障碍,使自己过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像石敢所预料的,冀申抓基建没有几天,服务大队里对乔光朴不满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甚至放出风,要把乔光朴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把乔光朴团团困在中间。他处理问题时拳打脚踢,这些矛盾回敬他时,也免不了会拳打脚踢。但眼下使他最焦心的并不是服务大队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产准备。明年他想把电机厂的产量数字搞到二百万千瓦,而电力部门并不欢迎他这个计划,倒满心希望能从国外多进口一些。还有燃料、材料、锻件的协作等等都不落实,因此乔光朴决定亲自出马去打一场外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