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母亲是他生身的妈妈，是养育他的祖国和人民。这幅画取名《啊，妈妈》，声声呼唤，引人共鸣，成了他初期的代表作，发表在许多报刊上。妈妈探监后，罗军负疚的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他想，昨天的我已经死了，连同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新生的我该怎样为死去的我下葬？他想搞一个仪式，搞一个隆重的“葬礼”。时值清明，他脱下衬衣裤，别具匠心地制作了一个“衣冠冢”，为死去的“我”写了一篇祭文：清明祭啊祭清明，清明今夕不相同；想当初清明祭亡父，如今慈母为我来上坟。逝者虽死尚犹生，不肖子虽生犹死无棺无廓葬铁笼。娘祭浪子何所赐，一串念珠一碗羹，说是尘世香火贵，人情比纸薄几分。自言自语坟场走，却见上坟的长老一大群，纸车纸马俱不备，难得一闻嚎啕声。人云世上奇事多，今番清明多闻翁婆祭儿孙，最哀晚年失娇子，多劳慈母为我来上坟。坟头怪事多，人言鬼语两难分，善心恶意尽相混，或则非图后报暗恩，抑或落井下石不鲜闻，人鬼鬼人聚一群。啊！未必清明祭鬼亦祭人，倘若清明今已死，不如权用香烛祭清明，祭到死者得还魂！谁说人生没有第二次生命？罗军在为死去的“我”下葬，同时在为新生的“我”庆生。
疲惫地走过了40个冬春，那时光太短太短，有值得引以为傲的过去，也有于世无补的悔恨。有了前生的教训，就有了后生的经验。那20年用军饷换来的遮羞布，巳遮不住那死去的灵魂，让遮颜的囚帽遮住那淌血的伤痕吧，只有千疮百孔的线袜执著地走向注定地前程，迅跑奋飞，永远不要爬行。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来，据说她在一次车祸中被轧断了腿。自从儿子发生变故后，她只身揣着香烛，背着米袋，步履艰难地前往南岳朝拜，在那次朝拜归来的途中，意外地出了一场车祸。罗军闻此，肝胆欲裂，痛不欲生。生育之恩不能报答，反使母亲受到牵累，孽子啊孽子！他无法给母亲解除体痛，更无法给母亲排除心疾，只能用虔诚的心为母亲祷告，祝她早日康复。痛苦也能激发人的灵感，他拿起几天前外出劳动时拣来的一个竹筒，用无比的虔诚在上面刻下一尊佛像。南无阿弥陀佛！他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祈愿大慈大悲的佛主，保佑母亲大吉大利。竹雕完成了，他在上面写下寄语：在您无比圣洁的殿堂里，可容得下一只不洁的手，为慈母奉一柱心香。人都有梦，即便身处逆境，时而也有好梦，作为犯人来说，最好的梦是自由，是与家人团聚。但时常也有蘧梦：被判酷刑，被拉上刑场。无数个夜里，罗军常被这恶梦惊醒。他不信梦，因为他信佛。
佛说，魔由心生。噩梦何尝不是因魔而起呢？只要心中有魔，做邏梦就难免。但他还是和大多数失去自由的犯人一样，希望多做好梦，尽管梦是虚幻的，可它总能给人带来一丝苦涩的慰藉。那天，他的确梦见了妻子和女儿。可这个梦成了现实。妻子探监来了，身后远远地站着他那日思夜想的女儿。南南〈他不愿意让笔者透露孩子的姓名，他说，她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笔者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化名〉，再往前走一走啊，爸爸看不清你。他远远地望着女儿，心里在喊。
“南南，在家不是说好了吗，来这里看爸爸，看，那就是爸爸，他在等你。”妈妈在鼓劻她。她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了，步子迟滞。
“南南，南南”女儿走到近前，隔着那道无情的铁栅栏，他紧紧地抱住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女儿突然伸出那双小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罗军不解其意，是女儿不认这个爸爸了，还是怕这满脸的胡茬扎痛了她。
“南南，叫声爸爸吧！”女儿摇摇头。
“南南，你能原谅爸爸吗？”“不知道。”望着女儿挂泪的双腮，听着女儿不能原谅的回答，他突然想到了那次对女儿不应有的惩罚。幼儿园放假了，妻子外出学习不在家，他只得每天把女儿锁在家里去上班。前两天还好，第三天回到家，屋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南南，家里怎么搞得乱七八糟？”他气乎乎地问。
“是邻居小朋友来玩搞乱的。”女儿怯生生地答。
“门锁着他们怎么进来的？”“是我打开窗子放他们进来的。”“说，你该不该受罚？”“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我今天不打你，是罚关厕所，还是罚不许看电视？你自己说。”“爸爸，我今天不看电视了，不……爸爸，今天有“米老鼠和唐老鸭”还是关厕所吧。”女儿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进去吧，关一小时。”“爸爸，我难受，我想出去！”女儿在厕所里可怜巴巴地喊。
“哪里难受？”“哪里都难受。”他放女儿出来，女儿嚎啕大哭。
“爸爸，你下班早点回来，我在家再也不敢捣乱了。”第二天上班，女儿站在门口为他送行。下班了，他远远地看见了玻璃窗上那个挤扁了的小鼻头。关厕所？关牢房？昨天把女儿反锁在家里，今天监房的铁门锁住了自己。报应啊报应！尝够了铁窗的滋味，他似乎才想到把女儿关厕所的无情。他觉得愧对女儿，心乱如麻。提起笔来写下这样一首小诗，如实地记录了他当时的心境：女儿啊，你终于来了，转眼又走了‘分别时多想听你轻轻地叫声爸爸假如我能走过去抱一抱你啊我真想吻你，可我的心又是那样害怕我但心一肮脏的囚服会染黑你的白衫苦涩的泪水会撩乱你的秀发带镣的臂膀会触伤你的身心如剌的胡茬会扎痛你的面颊我只能深深地看一看你啊看一看你，任喉头哽咽，任泪珠落下……大流氓集团首犯的女儿，自然不是好东西，这是孩子们简单的思维逻辑。
女儿在外受人欺负，在家得不到父爱，多么可怜啊！他试图用另一种方式给女儿一点可怜的父爱，减去一点点她不应该承受的过多的冷漠。
“南南，我是小红，还记得我吗？我和你曾是同学，你在三班，我在四班，因为我爸爸犯错误了一我跟随着妈妈回到老家湖南，身边的小朋友都不理我，我喜欢画画，记得你也喜欢画画，咱们交朋友好吗？回信请寄一一”他终于想出了一条间接同女儿对话的方式，用左手写字，以小红的化名与女儿通了信。不久，女儿真的回信了，尽管信中说了些孩子们的话，可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一封，两封……他太急于求成了，一次他用右手写信被女儿发现玻绽，这种对话形式不得不宣告破产。两代人之间的代沟，罪恶与纯洁之间的鸿沟如何填平？他苦苦地思索着。等待，盼望，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妻子来信了，是关于女儿的：你不要责怪孩子，她虽然很小，可她很聪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是非观。你奋斗过，你荒诞过，你失败过，你成功过，你幸福过，你痛苦过……但你最终没有倒下，而且依然在奋斗着，因为你是一个人，一个永远不怕失败的男人，—个她喜欢的父亲……女儿有文学的天賦，去年她参加市里组织的小学生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那篇作文登在了《山西日报》上，题目叫《妈妈的爱》。我把从报上剪下来的这篇文章寄给你.抽空你完完整整地看上两遍。孩子的心灵是纯洁的，千万不可将她污染，也不要将她伤害。
今年市旱搞作文比赛，我们的孩子又参加了。这次的题目是《我的爸爸》，这次她没写好，回来后伤心地哭了。她的爸爸4年前被抓走的那一幕她记忆犹新，以后的爸爸是什么样子，还停留在4年前的记忆里……看完妻子的信，打开女儿的那篇作文，他那颗负疚的心狂跳不止，愧为人父啊！给那颗幼小的心灵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怀着圣教徒诵读《圣经》的虔诚，他拜读心中的上帝一一9岁的女儿写的那篇《妈妈的爱》：古人说：“父爱是严厉的，母爱是慈祥的”，所以父母有家严家慈之称。然而，妈妈对我的爱却是既严厉又慈祥。那还是上二年级的时候，我拣来一个转笔刀。当我知道这转笔刀的主人时，两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自己要了，反正别人不知道，再说我的转笔刀也丢了、“这不是我的东西，应该还给别人”。两个念头打架了，结果前者了。
晚上，妈妈看见我的转笔刀，便问：“这刀是谁的？”“是同学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一下，妈妈的脸顿时“晴转多云”，严厉地说：“别人的东西，用过后就要还人家。”第二天早晨，妈妈怕我忘了，又叮嘱了好几遍。来到学校我想：“这转笔刀反正是我拣来的，又不是偷来的，算了。”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妈妈给我洗衣服时，“当啷”，转笔刀掉在地上，妈妈看见了，严肃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支支吾吾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以命令的口气说：“立即给人家送去！”我不敢违抗，磨磨蹭蹭地转身走了。夏日的正午，烈日当头，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想去。可万万没想到，当我回头一看时，发现妈妈正跟在我的身后。
“妈妈……”我哽咽了。妈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能见利忘义，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哪怕是一块金砖，我们也不要。”我昕了这些话，心里火辣辣的，看着胸前的红领巾，感到十分惭愧，一下子我的脚下像生风一样……。当我走出那位同学的家门时，看见妈妈正远远地望着我，眼中闪着慈祥的目光。我心里默默地想：妈妈，你放心，我再也不干这类事了，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人们都说独生子女是家里的“小皇帝”，可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妈妈从来不娇愤我。一次，家里做了胡萝卜饭，我赌气没吃。姥姥赶紧给我买来面包，可妈妈却不让我吃，而且，在以后的几天里，一日三餐都是胡萝卜稀饭，肚里饿得直叫唤，没有办法，只有吃了。当我吃了一大碗胡萝卜稀饭，妈妈笑了，并且对我说：“一个人应该从小培养适应各种环境，长大才能对祖国做出贡献。”人说护子莫过母，我看不一定。一次，一个同学欺负了我，我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等着瞧吧！”回家后，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心想，妈妈一定会替我出口气。可是妈妈并没有打昕原因，而是问我：“南南，你说自然界什么最宽阔？”“大海”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比海更宽阔的呢？”“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呢？”“……，，。我答不上来了。
“那是人的胸怀。”妈妈一字一句地说，“同学之间要互相谅解，要学会宽容别人。”我深深地点点头。望着妈妈那慈祥而严厉的目光，我知道，妈妈非常爱我。啊！妈妈的爱，严厉的爱，深沉的爱……看了女儿的作文，他为女儿高兴，也为自己惭愧。他想起了中国的那句古话：子不教，父之过。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该怎样教育自己的女儿？要教育女儿，首先要让女儿接纳自己这个爸爸，要打开父女之间心与心的通道。想女儿了，看不到女儿的来信，他自作多情，以女儿的名义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封信：爸爸，请你远远地望过来呀，你钟爱的吊兰摆满了窗台，嫩叶上挂着女儿期盼的泪珠，小骨朵里珍藏着妈妈的爱。可她说，花儿现在还不会绽蕾，要等你找回什么来着一一信赖。这词儿我不理解，我想爸爸听了应该明白，求你尽快地找到信赖，因为妈妈整天望着吊兰将你等待。哦，女儿也在盼你早回来。妈妈告诉我，洁白的小花会衬着一串“幸福的黄手帕”在春风中摇摆。寄信人：南南。收信人：罗军。寄信人地址：遥遥天崖。收信人地址：迢迢海角。他还画了一方邮票贴上。好一封自己写给自己的信，他不知捧读了多少遍。他如此思念女儿，可女儿并不理解他。
“南南，给爸爸写封信吧？”妈妈对她劝过无数遍。
“他改好了吗？”“我不知道，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明他改好了。”“那你就写封信问他改好了没有，等他回信讲清楚我再决定。”“你能原谅他吗？”“妈妈能原谅他吗？”“我……”后来妻子在信中如实地讲述了这些情节。他不责怪女儿，只是想尽快填平自己的罪恶犁开的这道“代沟”。第二年春节，他日思夜盼的女儿终于踉着妈妈来了。
“我是来看奶奶的，不是来看你的。”这是女儿的见面话。能怪女儿吗？这块像冰球似的话，在他心里久久不能融化。代沟，他和女儿之间这道深深的代沟，对于一个道德贫困信任缺乏的父亲来说，弥补这道感情的鸿沟决不能采取一般的补偿贸易的方式，感情的负债一定要用真挚的情感去修复和偿还。他把女儿带到画室，给她讲自己的画。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血与火的故事。血缘和爱火的交融，使女儿陶醉在美的享受中。是艺术这个爱神抹平了这对父女间难以平复的鸿沟，她终于动佾地开口叫了“爸爸”。父女间的感情疏通了，他坚持给女儿写信，在信中给女儿开设了美术讲座。女儿10岁生日那天，他亲手制作并用自己平日在狱中节省下来的钱给女儿准备了10件礼物：一条手帕，一支钢笔，一个小天使，一张女儿的画像，一首诗，一本书……女儿收到生日礼物后，同样回赠了一份礼物--包金盏花籽。上面用英语写着：双I丁II八0000双13只。这是一包理解的花籽，撒进心灵的荒原，他似乎闻到了花的芬芳。女儿终于来信了。
“爸爸，今天我给你买了20元的邮粟，别以为邮票不箅什么，这可是用我的零花钱买的。爸爸，每月给我写一封信好吗？”“爸爸，我性格很倔，有时妈妈也叫我死牛筋，今后我不再倔了。爸爸，咱们比一比，看谁改正错误快好吗？”“现在妈妈很少打我了，只是妈妈的心情有时不太好，我总是想劝妈妈多高兴。可是怎么才能使妈妈高兴呢？你一定替我想个办法，最好的办法，知道了吗？来，拉钩！”“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以后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画了一本连环画《接爸爸》，你看好不好？当正月十五月亮圆的时候，我多么想和你团圆啊！我相信总有一天，月亮会圆的。”父女关系恢复正常了，天伦之乐又占据了女儿的心。作为犯人，他要接受改造；作为父亲，他有教育孩子的责任。孩子渐渐长大了，父女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严肃的问题：孩子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应该和社会同步，要让她知道，爸爸是有过错的，是社会的罪人。他开始给女儿讲自己的过错，讲自己悔改的决心。他把女儿的故事编成一本连环画，题名“悄悄话”：爸爸，你在哪，我想对你说几句悄悄话。你知道吗，妈妈天天盼你回家，两眼都哭红了。我回家问妈妈，坏蛋能变好吗？她点点头满眼泪花。求求你我的好爸爸，我把每顿的鸡蛋全省下，让你多吃好蛋行吗？别愁没人同你玩耍，让我的洋娃娃陪你说话，你可要答应我早点回家。再别做让我害怕的坏蛋爸爸。这是悔恨和泪水触发的灵感，这是忏悔的心灵完成的构思，这幅画获“监狱之春”美术作品展览一等奖。春节就要到了，不见亲人前来探望，坐在这冰冷的铁窗内，罗军泪如泉涌。罪过啊罪过，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报应啊报应，善恶得报终有时！他只怪自己，不责怪任何人。是他自己走进这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是他的罪恶使他失去了这天伦。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只有深深地忏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