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所表达的时间观的基础是“地界”的,而不是“天界”的,正是这一点,形成了柏拉图时间观与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根本性区分。这一根本性的区分,我们也可以在拉斐尔的《雅典学院》这幅画中明显地看出:柏拉图左手拿着《蒂迈欧篇》,右手向上一指指天:一切均源于神灵的启示;而亚里士多德则左手拿着《伦理学》,右手手掌向下伸出:现实世界才是他的研究课题。这两个对立的手势,表达了他们思想上的原则分歧:柏拉图时间观的来源是天启,而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来源是经验。从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天体的永恒运动不是时间观念的合法来源。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是用来描述运动的,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运动是变化的一种形式,对于天界的永恒运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并不存在与这类运动相对应的时间分析的理论:“很明显,作为永远存在的那些永存的东西不会在时间中;因为它们不被时间所包容,它们的存在也不以时间来度量。可以证明这种观点的是:它们没有一个会承受时间的作用,所以它们并不存在于时间之中”。事实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整部《论天》中,亚里士多德从未涉及与天体运动相关的时间分析。
亚里士多德经验性的、分析性的时间与质料因结合的结果是,宇宙时间是无限的;而与动力因结合的结果是,宇宙时间必然具有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来自于神的第一推动。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在宇宙时间质料上的无限性与动力上的有界性之中,并不存在内在的矛盾,并且正是它们的结合才构成了人对于这个世界多样性的感觉与对之进行理性主义解释的可能性。当亚里士多德在一次又一次艰难地论证神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的时候,其实他是在寻找人对于这个世界进行可理解性的权力。这个推动宇宙的神不是来自上天,而是来自于大地,正像尼采所说:上帝死了,超人是大地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只有来自于大地的人的思想才具有对这个宇宙进行理解的合法权力,人是理解这个世界的出发点,并且也正是人创造着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而时间,正是人理解这个世界的一种思想方式。
因而,倘若一定要问,从整体而言,亚里士多德时间观中的时间是有限的还是无限?我的回答是:它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亚里士多德时间观首先是“以感觉事物作为研究对象的”。作为亚里士多德时间观中基础的时间的经验性是有限的:“实现意义上没有无限物体存在。”而分析性也是以有限的时间作为其基础的。亚里士多德对于时间观念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将时间的意识进行了理性化的分析性的分割。当亚里士多德在谈论他的时间观时,我们必须要注意的是,在此同时他也将时间观念另外的意义作了“悬搁”。亚里士多德时间观中的特性总是“特指”的,它总是与具体的时间意识或时间经验相对应。粗看起来,亚里士多德时间观是包含有许多前后矛盾内容的,但倘若将它详加分析,我们就会看到,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总是建立在对于实在的真实感觉与经验之上——它是真实的,虽然是粗糙的。
确实,宇宙时间在质上的无限性构成了这个世界多彩样态的底色。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种多彩的样态如果没有人的存在其中等于是不存在。并且,这种无限的偶性也会使人失去对于自然的确定性的把握。一味强调无限,将会使人的思维陷入迷魂阵中。这样的思维方式已经远离了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而是中国太极式的思维形式。在我国,柏拉图获得了许多读者的青睐,而亚里士多德却一直被冷落,或许与此是有关的。
(第六节 )结束语
亚里士多德向我们揭示了空间与时间这两个描述物体运动的视角。但亚里士多德却不是仅仅以现代性的机械方式向我们展示这两个基本概念的,而是以作为具有生命力的、活跃的、精神性元素向我们展示的。
在他看来,空间是一种活跃的因素,空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繁殖力,在空间中存在着一种潜能:“地点是某种东西,而且也表明地点具有某种潜能”。从而使得物体的运动得以实现:“先于与后于的首要含义是在地点方面;在那里,它们表现为位置。此外,既然积量中有先于和后于,那么,运动中也必然有和积量相类似的先于和后于。但是,由于时间总是和运动相互一致的,所以,时间中也就有了先于和后于。先于和后于在运动中,它们作为存在时是运动,不过,在与存在相异时又不是运动。但是,当用先于和后于作规定时,我们规定了运动当然也就知晓了时间;换言之,只有在我们把握了运动之中的先于和后于的感觉时,我们才说时间已经过去了。
通过判明先与后这两者的互不相同以及它们之间的某个居间者,我们才确定了它们。因为只有在我们想到两端与中点有区别时,并且在灵魂告之现在是两个时——一个在先,另一个在后——我们才可以说,这就是时间。因为能被现在规定的东西才可被认为是时间”。因而,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空间的动态的表述,时间是运动的一种被动物,时间不能对运动进行生成,它只提供对于运动表述的一种方式:“时间显然是被计数的数目、而不是我们用以计数的数目”。但随着人类对于认识过程与时空性质的了解的深化,似乎现代思想者更是从时间的方面来进一步理解空间:“空间序来自时间序”。“空间特征对时间特征的依赖构成了科学所寻求的解释”。在现代科学中,时间概念比空间概念获得了更为深远的发展。
亚里士多德是对运动建立了相辅相成的时空框架性描述的第一人,并且,也真是他,对于时空概念进行了严密的逻辑分析。仅就这一点而言,他对物理学的贡献可以说是高于泰山。可是,亚里士多德是与现代人一样认为,空间与时间是运动的条件吗?大概不是,最起码的是,他并没有得到与现代性话语相一致的结论。因为虽然他认为时间是“运动在其中进行的东西”,但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空间与分析性的时间是与他的四因中的任何一个具有关联性。
对于一个依观察经验为思考前提的古代思想者来说,在运动的事实与空间与时间的观念之间,具有明显的逻辑联系。即,运动是人形成空间与时间观念的基础,或者,亚里士多德的时空观的出发点是运动,而空间与时间对于运动而言是第二性的,它仅仅提供了对运动进行描述的一种工具。而这种工具恰恰是依据特定的均匀性移动来对各种运动所进行度量的。因而,我们最多可以这么说,亚里士多德坚信:空间与时间是我们认识运动的条件。
亚里士多德已经将时间当成“某种实体、存在物,是某种自在的存在者”。相反,亚里士多德不仅认为,时间并不分有实体,而且明白地告诉我们:“宣称时间就是整个天自身的人们认为:万物都存在于时间中,也就存在于整个天中。这种观点是极其幼稚荒谬的,不值得一驳”。
在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中,除了他的清晰的分析内容以外,还包含着许多不为现代人所关注的广大的含混不清的深渊区域。由于亚里士多德认为同时的时间是相同的,而不同时的时间虽然在量上可相同,但在质上却是不同的,因而,他也没有从理论上给我们提供一种统一的、绝对的能对运动进行度量的时空观。
从理论上而言,空间与时间是物体运动的条件的观点只有在牛顿绝对时空观的意义下才能成立。也就是说,只有在将亚里士多德的时空观进行绝对性的均匀化、同一化与开放化之后,才能形成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可是,对于我国的学界而言,不少作者一方面不假思索地批判牛顿的绝对时空观的形而上学性,而另一方面却又恰恰形而上学地认为,空间与时间是运动的条件。
这种以扭曲的方式对于时空与存在问题的逃避以及所形成的双重的形而上学的恶性循环,正是使我们同时失去了对于运动与时空进行深入理解的可能性。
正像怀特海所说:“‘空间和时间是人们没有意识到的自然在其中设立的前提’。这正是使思想无意识地反对任何哲学批判的敏锐性的那种前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的遗憾。
同时,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又并没有进入到人的生命意识的内在旋律中,他将时间的观念仅仅指向于时间意识的外在性,从而,他的时间观是外在的时间观,是物理的时间观、是抽象化的时间观、是逻辑性的时间观。在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中不含有作为有限性的生命与无限性的存在的对质。因而,在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述中,始终存在着“时间存在与否?”对他思想的“迷惑”:诚然,亚里士多德当然清楚,时间的观念来自于存在,但是,他所建立的在逻辑上一致的、实用化的时间却是已经形成了对于存在的绝对背离。
可是,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第一次在他的分析中向我们展示了物体、地点、时间这三者在运动中所表现出的某种程度上是等价的。
对于人类的科学来说,无论是他的思维方向还是他的思维方法,都是具有开创性的。而从技术层面来说,在亚里士多德的时空观中,已经隐含了现代物理学时空观的一切胚胎。
诚如海德格尔所说:“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著是第一部流传至今的对时间这一现象的详细解释。它基本上规定了后世所有的人对时间的看法”。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时间问题引起了许多思想家的广泛关注:时间是先验的还是后验的?对此,洛克认为时间来源于经验,而莱布尼兹将其说成是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关系,在牛顿与康德看来,时间是人的先天表象形式,它是先于运动的。而马赫则认为,时间是我们通过事物变化所达到的一种抽象。如果有一事件A随着时间变化,那么这仅意味着事件A的状态依赖于另一事件B的状态。
在海德格尔看来,时间是一种非理性的本体,它并非对客观过程的计量,也非经验抽象之观念,其根基实为Dasein的状态,即“人”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时间比一切主观性与客观性“更早”存在,因为它表现为是这个“更早”之所以能的条件本身。
与牛顿不一样,就他们对于物理学的贡献而言,亚里士多德不属于一位仅仅具有娴熟技艺的工匠,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是粗犷的,原始的。而牛顿的物理学是精致的,结构明朗的。牛顿的时间是一种运动时间,是物体从存在变化到存在的时间——是存在的时间,从而也是一种力学时间,这样的一种时间仅仅是亚里士多德时间的一种非常特殊情况。倘若我们一定要说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有什么负面作用的话,那么牛顿绝对时空观下的经典力学的极大成功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嶂影了亚里士多德时间观中的多样性意义。但这一负面的意义是由于牛顿的太成功,而不是他的罪过。
牛顿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可是,也仅此而已。而亚里士多德是自然哲学的一位拓荒者。虽然,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波浪达到了人类认识的应有尽有的角落。但对于作者而言,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在逻辑上连贯一致的图象仍然是幽暗的:“有更大、更神秘的东西和更深的无知”。确实,奥古斯丁对于时间进行拷问那几句话总会在不同的人的内心中引起相同的共鸣:“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地说明它?谁对此有明确的概念,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可是在谈话之中,有什么比时间更常见,更熟悉呢?我们谈到时间,当然了解,听别人谈到时间,我们也领会。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