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而立之年,青春已经刮起了第一阵秋风,从此开始渐渐地消失颜色和芬芳。像我这样,工作了十年之后,父亲英年早逝之后,八年爱情无情凋谢之后,一个人,通过磨骨伐肤的方式潜回校园,舔着伤口,换取继续做梦的勇气和自信。
列车从信江出发,穿过赣江、湘江,进入黔地的高山峻岭,钻进一个又一个隧道,黑暗和光明、速度和声音一起跟着奔跑,转弯,喘息,我似乎返回了从前。这是一条通向校园的甬道,缠绵的山水怀着幽幽的梦幻,许多尘埃落下又飘起,它们都在忙碌。十年是一张纸的正反面,多少墨水已经干涸;十年是一场春梦,多少夜晚已经破碎——离开,回归,好像冥冥之中的必然。
九月在山那边飘泊,我将自己定位为初秋。
校园永远都是年轻的。许多社团扯着红红的横幅,在秋风中肆意摇曳,像一线光亮闪过我的生命底片。一些历史总要不断地重复,我微微一笑。现在,我已不可能走进这样的情节。一个走过千山万水的人再也不津津乐道于山水。一个叫做“流弦”的文学社,我结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同学,校园的凳子、林荫道、草坪和小酒馆里,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我们一起谋划如何将诗歌占领《人民文学》、《诗刊》等大大小小的刊物,一起油印、散发我们的诗歌小册子,一起举行毕业时刻的个人作品展。那是一个激情张扬的季节,我们一起挥霍年少的轻狂。毕业后,诗友们纷纷调转了笔头的方向,充分利用笔尖的锐利,赚取了一定的金钱和权力。可是我只吸取了一些毒素,继续在一个小山村排列一些分行的句子。
现在,我从乡村来到城市继续寻找我的诗歌。当然,我的专业肯定与文字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一座巨大的梦幻花园,一个种植阳光的村庄,一片放飞希望的天空,她离现实有多么遥远?
这样的想象不会持续太久,选择了校园的宁静和单纯,我就选择了校园的刻板和束缚。从小学一直上到博士的英语,吞噬了太多的黄金时光。学英语的目的是为了遗忘,遗忘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学习。大学校园里英语是所有学生绞尽脑汁的事业。
一些书本已经蒙尘。一种生活叫做作茧自缚。篮球在球场上蹦蹦跳跳,我的心也在蹦蹦跳跳。没有运动的日子,汗水、声音、力量和激情被锁在一个铁屋子里,生活就没有打开她的门。每次经过球场,我只是默默地张望片刻,就走开了。偌大的校园,我能叫得出名字的人不到30个,我当然就没有了战友。我的11个同学里,有7个是女生,有7、8个同学忙于生病,他们的论文和感冒具有天然的相似性,承袭了学院派固有的的深度和长度。我天天呆在宿舍里,上网,睡觉,喝茶,看书,偶尔疯狂地折折臂力器,平衡一下生命的状态。几乎不上街,只有稿酬来了,我才走出学校的大门,穿过人行天桥,到对面的邮局去换取粮食。犯人和学生靠关,学生比犯人更不怕关。
从一个小校园来到一个大校园,从摄氏零下一度的贫穷到零下三十二度的贫穷,我将家安在世俗以外的深处。唯一的梦想,被我供养在云贵高原的九楼,与城市尖叫的车辆、放荡的霓虹灯和长势茂盛的现代爱情一起同居。这里四季如春,保鲜性能极好,不需要考虑温度和环境问题。当然,我常常为一些词语和句子的位置和次序绞杀睡意,导致失眠。清晨总是从中午开始,深夜总是感到饥饿。我从家里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两袋南瓜干和橙皮干,晚上肚子唱戏的时候嚼嚼。南瓜干是蒸熟的,用糯米粉滚过,酱油润透,晒干,咬起来有点硬。南瓜本身的味道有点甜,又添了点咸,多像我的生活。橙皮干是用未成熟的橙子制作的,做法与南瓜干大致相似,也加了酱油,吃起来有点咸,也有点苦,值得回味。
这是家乡的味道。白天,我很少想起几千里之外的家乡。在深夜,我常常回家。早逝的父亲又活在了我的梦里,他对我说:“要扛一把红旗回家。”像草一样的最轻的生命,却要托举最沉的重量。我必须让父亲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父亲劳苦了一辈子,累死在田野里。那个春天,早上放牛的时候,父亲突然倒下,第二天就走了。那时,早稻田已经全部耕好,禾苗青青,父亲躺进了自己刨好的犁沟。我从学校赶回家,摸着父亲残存的体温,觉得整个世界一片黑暗,人一下子失去了意识。这种隐痛一直潜藏在我的身体内部,随时都会爆发。奶奶唯一的儿子走了,她凄厉的哭声夜夜飘过山村的上空,阴森森的,黑夜变得更加黑暗和漫长。裹着小脚的奶奶,九十二岁的年纪,每天把一群鹅赶到田野里吃草,然后坐在田埂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捡拾往事。每个深夜她都要从床上摸索着起来,啪嗒啪嗒的切一些青菜喂一喂这些大白鹅,也是一种心理寄托。人老了,老伴和儿子都去世了,孤单一人,总得找点事干。年初,我带弟弟去广州打工,奶奶一直流着浑浊的泪水,望着我们的背影远去。后来听母亲说:“奶奶以为我读书没钱,把弟弟带出去卖了。”从旧社会捱过来的人,她的思维还带着历史的阴影。母亲一人忙着五、六亩田地,一片板栗林,一头猪和十几只鸡,那些农活被她侍候得整整齐齐,劳累可以换来一夜的酣睡。每次回家,我都要从家里捎走很多茶叶、茶油、鸡蛋、花生等东西,我是那个养不大的儿子。
秋天了,母亲更加忙碌了,她守着家,守着田野。她养了一头猪,一池塘的草鱼,储存好粮食、柴禾和烧酒,等待打工的、读书的儿女一起回家过年。
我特别怀念以前读大学的日子,有父亲顶着,母亲护着,衣食无忧,活脱儿一个天界的孙悟空。当我决意回归校园的时候,父亲突然就倒在了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那个向阳的山坡,就是他的归宿。不远处那条宽阔笔直的水泥马路,能不能通向天堂……梦中的家乡,是泪水和忧伤,一天一天被打湿,一天一天变得凝重。有时候,梦比现实更真实,她过滤了大量的无关细节,只留下爱和恨。
夜深了,宿舍的阳台之外,城市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昼夜不息的汽车声传来所有夜晚都一样的风景。都市无眠,她藏着很多人甜美的的鼾声和梦乡。我还听见清洁工人清扫校园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我面前的电脑一样发出均匀而持续的呼吸。
一阵秋风吹进房间,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夏天已经悄悄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