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宛如珠江入海口的滔滔潮水,它奔流不息,很容易把沧海变成桑田,把鲜活的历史化成被尘嚣湮灭的记忆,只留下一段传说、传奇或烟云。站在虎门的高处,看陆上车来车往,水中百舸争流,不由然地感受到一种天海相接的博大,一种奔流不息的脉动。是的,在虎门,只要用心,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到历史的回声。
昔日硝烟弥漫的虎门寨,此刻换上了新颜。太平的鹅公山下,如今已是车水马龙,七彩霓虹。顺着繁华与热闹的深处走去,会看到一条二十多米宽、四百米长的古街,今称执信路。念着路名,细心的人会很轻易地念想起一个名字——朱执信。是的,一个人的名字和一条路在这里产生联系、交集,不由不让人产生此许的惊奇。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更无标志性建筑,也与虎门的时尚气息绝缘,但它寄托着虎门人对革命先烈、民主斗士朱执信的深切追思。
翻开发黄的书页,我看到了一个革命者、民主战士短暂而光辉的一生。朱执信(1885-1920),近代民主革命家,原名大符。原藉浙江萧山,生于广东番禺。他的一生,是学习探索的一生,也是革命进取的一生。他早在17岁就与胡汉民等组织“群智社”,探求新知识;19岁赴日本留学,参加同盟会。为《民报》撰文,与改良派论战,是同盟会最早的会员和重要骨干;21岁写《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最早在中国介绍和传播《共产党宣言》;25岁与赵声、倪映典等发动广州新军起义。次年参加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即举世震惊的黄花岗之役。28岁在“护法”运动中,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军事联络等职。力主武力讨袁,参加“二次革命”。后又加入中华革命党,在南方继续策动讨袁的武装斗争,次年,随孙中山到上海。五四运动后在上海办《建设杂志》,积极拥护孙中山,坚持革命。35岁赴广东策动桂系军队反正,在虎门被杀害。
翻阅着他热血沸腾的简历,不得不让今人感到惭愧。也许朱执信的背影,在今天很多人的心目中已经逐渐依稀,但是打开中国近代史的沧桑记忆,我们就会清晰地发现,这个人曾经为了理想与信念,毕其一生之精血。我们看到,在那个以信仰为精神食粮的年代里,精神居然可以让生命如此青春勃发、熠熠生辉。他传奇式的经历,足以让短暂的生命显得丰富动人,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炽热的不容忽视的闪光点。
只是,朱执信可能自己也没有料到,在这个他洒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地方,一条路会把他的名字永久地铭记。恰巧的是,与这条连通的另一条街道,叫则徐路,它是为了纪念另一位传奇人物林则徐,林则徐在虎门最先放眼看世界,组织虎门销烟,抗击侵华列强,由此揭开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早在一九三三年,两条毫不起眼的街道,同时被两个伟大的人物赋予了生命、情感和记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我想,不管商业如何繁华,烟花如何璀璨,当一切尘埃落地,让人心生追念的,还是历史深处那些颤动的英魂。当然,同时被命名的,还有虎门人的博大和感恩。
如果顺着街道走得更远一点,就会看到有一座公园,青松挺拔,绿树如荫,名曰执信公园,公园里一座高耸的石碑庄严而起。微风轻拂,正午的阳光穿过近百年的烟尘,照亮了碑石上闪烁的碑文。这就是东莞虎门的朱执信纪念碑。据记载,纪念碑立于民国十二年(1923年)年,碑高7.2米,碑座边宽2.6米,用光面花岗石砌成。碑上有胡汉民于民国二十年手书的碑名和民国二十一年撰书的碑文。遒劲有力的隶书,一笔一划,字字入目、入心,刻下朱执信一生的追求和精魂。文化大革命时被造反派填塞碑铭,1986年修缮复原。
这座碑像一个影子,它刚直,挺拔,生动,仿佛随时能穿越时空让一个人重新复活。这座碑也是一种浓缩,它把一个人丰伟、漫长的生命细节与过程凝固成坚硬的浮雕,它隐郁,安静,沧桑,若隐若现,然而只要拭去尘嚣就会真相若现。而现在,其实我们多么需要一种神奇的目光,穿透这坚韧的石头,去打量朱执信短短的三十五岁青春韶华,寻找他曾经的蓬勃和绚烂。
“作为120名先锋队员之一的朱执信,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大刀,”咔嚓“一声割掉长衫的一截,率领黄花岗起义军冲向敌人,与清军展开血战。炸弹用完了,他又从地下躺着的伤兵手中拿过长枪,继续战斗,直至身中枪伤被清军冲散……”。战争的硝烟仿佛还没有褪尽,朱执信剪袍杀敌的义勇却在瞬间完美定格。实际上在近代虎门,这种硝烟也从来没有消停。从林则徐虎门销烟到关天培大刀杀敌,一批批热血男儿从这个弹丸之地开始,树起一种尊严,领受一个民族奋发自强前悲壮的洗礼。
当革命成为九死无悔的信仰,朱执信变得更加执着起来。他拿笔的手拿起了枪,他几乎参加了20世纪初近代中国所遭受的每一次起义或战斗,直至牺牲。在广州番禺长大的朱执信,一定曾经听到过虎门外岛边沿的伶仃洋上,文天祥掷地有声的千古一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虎门上空升腾的烟火也一定曾感染过他,或许正是染浸了虎门人敢为天下先的担当情怀,岭南大地热血男儿的壮怀豪情才因此一路传承。
据说朱执信在和好友林直勉谈论理想人生时,他举过一个生动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价值观:“民间常用砂煲来煨汤煮食,有可用以煮饭煮汤经岁月磨损而坏的砂煲,也有可用以盛装炸药掷向盗贼而即刻破碎的砂煲,我宁做盛装炸药掷贼而破的砂煲而不做久煮而破的砂煲”。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要把这颗火热的砂煲掷向旧时代,他要砸出一个新的理想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虎门突然破碎,那一定不是他的所想所愿。他热情如火,我宁愿相信他的火热一直延续了三十年,直到一九四九年,一个新的世界才为他姗姗来迟。这是遗撼,也是欣慰。
我常常想,朱执信或许是不属于虎门的。虎门只是他革命的一个驿站,作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先驱,他是不独属于虎门的,他所经历的每一步,都同中国近代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削瘦的身材和那个激情汹涌的时代如此贴近,他属于整个中华民族。
可是,偏偏是他,为了力挽时局于危难,奋不顾身从香港北上虎门,为调停地方新军和广西军阀之间的矛盾,最终倒于那个时代斑驳嚣杂的乱枪中。他鲜红的血液虽然很快冰冷,但无遗地映照出那个时代暗藏的卑鄙和无奈,黑暗与张狂。他没来得及实现自己秉承的理想,他信义与执着的精神却因此永久的凝固在虎门的大地上。
或许英雄总是惺惺相惜。朱执信牺牲的消息传到上海,孙中山无比悲痛地说:“执信忽然殉折,使我如失左右手”。赞其曰:“执信是革命的圣人”、“最好的同志”、“中国有数人才”。朱执信殉国于1920年9月,在他牺牲的第二年,孙中山即在广州创办执信学校,以示纪念和怀念这位杰出的战友。早在二十年代,执信中学就是国内37所重点中学之一,执信精神因此得到发扬光大。以一个人的名字来命名一所学校,这在孙中山纵横革命的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事,这在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由此可以朱执信在孙中山心目中的份量与地位。
耸立在虎门执信公园的纪念碑,像一座精神的坐标,也像狮子洋上闪亮的航灯,它既砥砺了同行者,也指引着后来人。最先在东莞虎门为朱执信塑建纪念碑的,是抗日名将蒋光鼐,一个深受朱执信影响,后来用热血书写了民族气节的将军。民国元老胡汉民在其亲手书写的碑文中大力颂扬其革命精神。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者陈独秀也为朱执信挽联:“失一执信,得一广东,得不偿失;生为人敬,死为人思,死犹如生。”
以一人之生死,让近代中国风云人物莫不为之悲戚感喟,朱执信的一生无疑是值得敬慕的。而他追求的革命理想,也在前仆后继的民族新生历史中得到了生动实现。朱执信的英魂早逝,但其信念之光永恒。
珠江入海口涛声依旧。时光飞转,虎门已经换了新天。穿行在虎门的大街小巷,处处感受到时尚与现代之风。朱执信纪念碑安静地屹立在执信公园的绿荫里,它像一位历经风霜的旅人,带着历史的庄重和温情,显得质朴深沉。潮起潮落,它已经熟视无睹,它所有的激情和梦想,都已经化成鲜血,滋润与温暖着足下的土地。当微风轻拂岁月的风尘,当大地春暖花开,阳光朗照,它该是多么欣慰和安然。
现实是历史最好的注脚。越过时间的重重波涛,虎门正以虎跃丛林的精神,从历史的沧桑中大步走来。无数的朱执信们开创了虎门的历史,历史给了虎门绵绵不尽的力量,这是信念与执着的力量,也是新生的力量,它们就像狮子洋咆哮奔腾的潮水。在虎门,我们学会了聆听,也要学会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