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现代文学作品研讨课,我们讨论了冯至的诗歌——《蛇》,“它月影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地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勾起了我关于蛇的记忆。
江南的乡下,蛇是很普遍的,就像无处不在的偶然,你会撞上它,它会碰到你,彼此惊悸。它在你的墙角脱皮,一挂薄如蝉翼的蛇皮被抛在窗台上,随风飘扬。它就躲在稻草垛下,田塍旁,草丛间,菜地里,沟渠沿。你拔草或翻动杂物,千万小心,先用柴刀、锄头侦察一番,免得吃亏。蛇有两类,毒蛇和无毒蛇,像常见的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麻蛇、过山峰都是毒蛇;乌梢蛇、菜籽花、黄金条,还有水蛇,属于无毒蛇。乡下人一般都知道一些蛇药,若不幸让毒蛇咬伤,赶紧对伤下药,什么半边莲、鱼腥草、七叶一支花等植物(我不太清楚,只要问问母亲就行了)。金环蛇一圈黄,一圈黑,黄黑交错,两环宽窄大致相等,尾短圆钝,服饰华美。银环蛇一截黑,一截白,白环较窄,黑白相间,尾细长,着装冷酷。它们都是剧毒蛇,若让它们咬着,情形就糟糕了,很少有人知道特效药。学校里一个学生,黄昏时分,从厕所出来,踩到一条银环蛇,咬个正着,老师急急派车送往蛇场医治,死在路上了,让我唏嘘了好些天。偶尔,你会听到谁谁谁让蛇咬了,隔几年还会冒出谁又让蛇咬死了。
所以,乡下人都恨蛇,人见人打(它抓老鼠的功绩都被抹杀了),专打致命的七寸。母亲常跟我说,打蛇最好用竹竿,那是娘舅打外甥,挺灵验的,我不知其中的奥妙。乡里人还说,中午十二点(午时)不能打蛇,蛇会越打越多。我没有去考证,待我写完这篇小文,坐长途车回家问问,是不是这回事。据我所知,蛇不是群居动物,又是自然界中不发音的动物,何来这么大的号召力和凝聚力?还有,若有蛇大摇大摆地进了你家,这蛇不能打。那是老祖宗回家看看,你得虔诚地点一炷香,叩拜几下,供奉在那里,蛇自然会消失的。我后来想了想,蛇可能是不习惯香的气息,才告辞的。也有这样的怪事,某某人家的鸡在鸡窝里下了蛋,都让蛇吃了。主人甚是奇怪,明明母鸡抱了窝的,蛋又到哪去了?有一天,他守在门外,瞧见这一幕,便心生一计。第二天母鸡下蛋后,他急急地拣走了蛋,并用一个很像鸡蛋的石灰块放进鸡窝里,冒充鸡蛋,那蛇不知底细,生吞下这枚结实的蛋,可怜它一路痉挛,疼痛得直打滚。
我最早关于蛇的记忆,是小学二年级的夏天,阵雨之后,洪水暴涨,通往山村小学的田埂上,我们看到一条红艳的不大不小的蛇,一位同学脱下拖鞋就揍,蛇慌不择路,掉入旁边的沟渠中,让滚滚洪水卷走了。后来,去乡中学读书,在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杂草丛生的马路边,我们还打死过不少蛇。其中一条眼镜蛇,遭遇了像蝗虫一样密集的石块。它气得鼓起了腮帮,吹着大喇叭而死,样子挺吓人的。一些胆大的同学,利用午睡课,上山抓蛇。那几米长的菜籽花,花朵缠身,是蛇类中的美人儿,被逼在操场这一大T型台上,扭动腰肢,表演游龙惊凤的舞蹈,引得观众无数,耍够了,杀了吃,味道鲜着哩,还有清凉排毒之效!要不,大多是让他们以30元钱卖掉了。这些画面一直刻在我的生命底片里,永不褪色。
我是断断不敢碰蛇的,对待蛇只有暴力。一年暑假,我已到这个乡下中学做教师,刚用菜刀破了一个西瓜,有人叫嚷操场上有条蛇,我仗胆持刀而去,手起刀落,蛇便身首分家。蛇头千万不要去碰,牙齿有毒的。夜晚走路,我曾经用大头皮鞋碾碎过两条小蛇的脑袋,像压糊的柿子一样。农人说,蛇怕人的唾液,你吐一口在他身上,它便腐烂个没完没了。
蛇也会对人进行攻击。那种叫做过山峰的毒蛇,性急,凶猛。我小时侯砍柴,就让这厮追过一回。你若直线逃跑,绝对跑不过它,他会直直地飞冲过来;你若多转几个弯,它一下扭转不过来,便摆脱了,这是个方法,很管用的。还有,幽深的水井、池塘边的洞穴里,藏着稀罕的石鸡和老鳖。要想逮住天物是不容易的,那毒蛇就守在大门口,抓蛇的人深谙其中之理。
女人素来与蛇是天敌,这在《圣经》里早有记载的。有个同学专做恶作剧,抓来小蛇,捏住蛇的七寸,逼它咬衣服,突然猛的一扯,将蛇牙一个个拔掉了,然后他偷偷地将小蛇放进女同学的文具盒里,那些小女生冷不丁打开文具盒,见此尤物,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我的一个表弟,小时候特别淘气,大热天整天泡在小溪里洗澡、摸鱼,母亲要打他,他竟然抓来一条水蛇吓唬母亲。但乡下女人也有不怕蛇的。一农妇在菜地里看到一条大菜籽花,生生活擒,装进蛇皮袋,提到二十里之外的收购处卖钱。那些男人们故意将蛇抓出,搁在地上,蛇便活灵活现地露出原形。男人们轻描淡写地说,50元。农妇二话没说,用两个手指将蛇钳回了袋中。男人们傻了眼,最后以120元成交。
生命与生命都是一种偶遇,曾经共同借用一段时间和空间。前年夏天,我穿过田埂回家吃饭,看到一条蛇横在路上,它听到脚步声,倏的一声钻进了洞。我在吃饭时与母亲提起这件事,母亲说,看见蛇进洞是很晦气的事。我吃罢饭,经过田埂,又看到了那条蛇,我气得用泥块将它赶进水田,它在水里昂着头,吐着信子,游动轻捷,神速。当代书圣林散之说,“写字要懂得穿插避让,像蛇游过草丛而不压倒一棵草,这是境界”。这件事,这句话,让我思量了好些天。
草丛深处的蛇,竟然昭示了一种形而上的方向,这个世界充满了意义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