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血液里有一种铁
我的血液里有一种铁。一种滚烫的铁,火红的铁,构成身体内部的潮汐。我经常联想起沸腾的铁水涌出炼钢炉的情景。摸摸心脏的位置,炉火正红,护膛都有点烫手。我要求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这股铁水在我周身奔流着,寻找着突破口。我驾驭着它就像驾驭一匹鬃毛飘拂的野马。我几乎抓不牢快要绷断的缰绳了。我相信它的流速肯定超过长江或黄河了。泥沙俱下。血液里的铁有淡淡的咸味,淡淡的腥味。
受伤的时候,铁水涌出了创口,一点点地冷却,变干变硬,直至凝结成一块混沌的血痴。这简直就是在铁砧上被锤打出的形状。
我从来不怕疼痛。如果我称得上是个坚强的人,那完全因为血液里的含铁量。在我想像中,它至少可以打制成一把匕首,或一根绣花针。我的性格中有野蛮的一面,也有文雅的一面。
真的不敢相信,我的身体里居然潜伏着一座小型的炼钢厂。我像偷运军火一样藏匿着血液里的铁——这战时紧俏的物资。贫血的人注定会缺乏力量。我庆幸自己是个一言九鼎的铁人。血肉之躯仿佛是铁打的。
血液里的铁,构成我精神上看不见的兵器。一件沉甸甸的兵器。
铁使我成为自己的暴君。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血气方刚吧?
即使我死了,血液里的铁也会逐渐沉淀。甚至还会生锈。我的尸体不会腐朽,只会生锈。一具锈迹斑驳的尸体,肯定比周围累累的白骨更有尊严。
我脸上、手上出现的老人斑,是最初的锈迹。
血管里的铁锈,日积月累的死亡之花。
我并未感到恐惧。我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假如你经过我的坟墓的话,你会说:那是一个生锈的铁人。
云是没有根的
草是有根的,树是有根的,石头、房屋、旗帜都是有根的。只有云是没有根的。云是没有根的旗帜。
山是有根的,河流是有根的,河边的灯塔是有根的,河上的桥梁也是有根的。只有云是没有根的。云不穿鞋子,却跑得比任何事物都快。
鱼是有根的,水是鱼的根。有了这博大的根系,鱼就能把腰肢扭来扭去。火是有根的——当它的根须枯萎,它就会熄灭。我也是有根的,父母是我的根,血统是我的根。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云是没有血统的。
云没有根,也就没有痛苦。它因为无所牵挂而快乐。它拥有最丰腴的肉体,却不需要灵魂,对于云来说,有一副欲望的肉体就足够了。这浪迹天涯的吉普赛女郎,不需要承诺,不需要婚姻,拒绝服从任何道德与法律。它只对自己负责。但是云的微笑,却构成最具感染力的山盟海誓。我喜欢把云比喻为大自然的婚纱、风景的伴娘。谁能肯定它究竟是贞洁的还是放荡的?
婚姻是有根的,爱情是没有根的——爱情像云一样信奉浪漫。爱情具有更多的可能性。云也一样,可能比婚姻更稳定,也可能比爱情更冲动。云的一生是一部完整的变形记。云变来变去,越变越像它自己。这最具体的幻像。这最抽象的实体。
云没有根,但是它本身却成为雨的根。浪漫主义的母亲,生出了现实主义的儿子。不管雨是否愿意承认,它确实是云的私生子。这一切仅仅因为:云是没有故乡的,云是没有国籍的,云,身份可疑。
但是这绝对贬低不了云的高度、云的地位。我总是满怀爱慕地仰望着长袖善舞的云,像仰望天国的花朵。天国的花朵是没有根的。
野花
在无人居住的山谷里才能看见真正的野花。所以我喜欢瞒着整个人类去和野花约会。在看见野花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忘掉自己是个人。我是谁、从哪里来似乎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路遇的野花能打断我的一切回忆。羡慕之余,也会谴责自己:为什么我不可以像野花那样没有思想呢?没有思想地活着。没有思想仍然能完成一种美丽。
野花的气质是那种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浪子的气质。它从来就不接受道德的束缚。在它身上看不见一点人类的园艺的痕迹。只有上帝的亲笔信才会如此潦草、直率。与其相比,花园里栽种的那种植物简直是赝品。野花,26个字母之外的字母,无法模仿的口型与发音。作为一个玩弄文字游戏的人,我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与野花为伍。野花虽然是文盲,它的美貌却是天生的——而且达到令人折服的地步。在野花面前我不能原谅自己的丑陋。
你可以说野花是没有灵魂的。但是它的肉体确实已经使美达到了极限。还需要灵魂做什么?灵魂都是用来弥补肉体的缺陷的。而野花没有任何缺陷。况且有了灵魂之后将活得很累,我更希望能像野花那样无条件地投入肉体的狂欢。野花的开放是没有目的的。甚至远道而来的我都无法影响它的情绪。
有时候,做个白痴可以很乐观。但你我很难进入那种忘我的境界——因为对世界有着太高的要求。去看一看野花吧。并不是让它告诉我们一些高兴的事情,而是学会像野花那样消除烦恼:摇一摇头,就忘记了自己是谁……如果你把自己当做一朵野花——跟过去的生活脱离了关系,就可以笑得很轻松。
我觉得野花比人类的女王活得都要幸福。它根本不需要权力,因为它仅仅凭藉自身的美就足以征服任何一个人。至少我难以做到:目睹偶遇的野花而毫不感动。估计其他人也不见得拥有一副铁石心肠。
我从来不敢攀摘或践踏野花,那无形中会摧毁自己最后的梦想。我的梦想,已经很少很少了。
黑夜的承诺
夜色多么温柔,令我惆怅。在这最宁静的时刻,我甚至也无法入睡。这证明我不愿远离夜色,不愿在闪烁的星光下转过身去。告别还是越晚越好——如果我最终挽留不住你的黑发的话。但至少目前,可以听任黑夜的长发将我裹挟而去,在星空的漩涡里左顾右盼。我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幸福。幸福有时会使我不相信是真的。我是不敢相信。梦会碎的,所以我拒绝做梦。
告诉我:一切都不会改变。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需要你的承诺。在夜色中,谁也不会撒谎的,因为没有必要——你很难看清别人的脸,所以就尽量不去看。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让沉默来交流彼此的体会。繁星的闪烁,既像巨人在眨眼,又如同你我怎么努力也克制不住的心跳。这是一个失控的夜晚,我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投降的姿势——又像是张开双臂,去拥抱并不存在的敌人。我希望自己的指尖能够得着最亮的那颗星——它一定是滚烫的,我不得不忍受这春夜的激情。
夜色多么温柔,我一圈又一圈地在原野上行走着,迟迟不愿回到家中。房屋是多余的,那只能破坏我们的关系。梦也是多余的——即使再充沛的想像,也不可能比你更好,更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满足。在我几乎什么都没拥有的时候,却拥有了全部。这至少证明了:虚无的东西反而容易使我感到充实。譬如这没有重量的星光,譬如这缓慢移动的树木的阴影(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譬如这不稍加留心就察觉不到的风,譬如我企图忘却而难以得逞的你……这一切使我一夜之间长大了。我相信自己确实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了。
这是最宁静的时刻,地球已停止了转动,在群星的俯视下微侧着脸。我的面孔也是如此,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稍微显得有点陌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半梦半醒之间吧。我一遍遍地询问自己:为什么在欢乐达到极致的时候,突然会感到忧伤呢?为什么在陶醉的时候,突然会醒来呢?为什么在这几乎失去了记忆的春夜,突然会想起你呢?你的瞳仁比夜色更黑,你的长发具有和夜色同样的质感。而你的心,是繁星中的哪一颗呢?我直到现在还未辨认出来。请给我一个暗示吧。暗示就是最好的承诺。
石榴
心灵也会有伤口的,咧着小小的嘴唇,咝咝地抽着冷气。我看不见它的形状,但能感受到它遭受的折磨。当我发出克制不住的呻吟时,觉得这是一种陌生的声音——似乎是从我心里面滚动出来的。这把我自己给吓住了,仿佛听见幽深的山谷传来的野兽之嚎叫。莫非我的内心囚禁着一头受伤的野兽?我忘掉自己是个受难者了,而变成一位恐惧的听众。我在考虑该怎么安抚它而使之恢复平静。
我的全身,只有一个部位感到疼痛。那就是陈列这颗心的位置。我的面孔花朵一样完好,我的皮肤树叶一样光滑,只有这颗失去控制的心哟,石榴一样爆炸了:咧着鲜红的嘴唇,露出尖锐的牙齿。它一瞬间就布满了伤口。你说我怎么能不皱紧眉头呢?
成熟就意味着受伤。没有谁能打击这黑暗中的果实,是它把自己给伤害了。它膨胀着,膨胀着,最终打破了一贯的麻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疼痛也未尝不是一种觉醒。它睁开眼睛、咧着嘴唇,像娇嫩的婴儿那样哭叫。我数不清心灵究竟有多少道伤口。
石榴爆裂时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的心也一样。心灵的爆破甚至可能要更为激烈。你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吗?像一只玻璃杯砰然坠地。心灵的碎屑都是光荣的弹片。
当沉重的呻吟转换为轻微的叹息,我知道伤口开始愈合了。伤口还会结疤。我的心灵似乎布满了新旧不一的补丁。只可惜我看不见这件藏在箱底的百衲衣。
只有尸体才不怕受伤。我庆幸自己是个怕疼的人。心灵的伤口并不见得就代表耻辱。
夏天了,窗外的树上结满沉甸甸的石榴。受伤的石榴。这都是哪些人的心灵?为什么无人认领?我只能凭印象给它们命名:屈原、梵高、尼采、普希金……每个人的伤口都大同小异。
我的心在哪里呢?莫非也悬挂在树梢上吗?
心灵的成熟是很残酷的。你将不得不接受裂变的事实。
玫瑰
玫瑰会流血的。掐一下玫瑰,它的花瓣便留下深刻的伤痕。你的指甲足以对玫瑰构成彻底的伤害。所以说玫瑰是轻易碰不得的。就像梦一样,一碰就破。我想玫瑰受到虐待一定很疼,然而它无法抗议,只能像流血一样流泪,抑或像流泪一样流血。玫瑰的血和泪都是红的,因而无法区别。再没有比一朵受伤的玫瑰更能体现无辜者的痛苦了,同时也体现了世界的罪恶。
你可以伤害你的敌人,甚至可以伤害你自己,但是最好不要伤害一朵邂逅的玫瑰——那意味着对美的摧残。你与美并无世仇,何苦来着呢?玫瑰是让你看的,不是让你摸的,你的手指稍一用劲,可能就会在玫瑰的皮肤上留下烙印。因为玫瑰的血是冷的,它天生就冰肌玉骨。记得若干年前别人送我一束玫瑰,我捧着它回家——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步行,接着又挤公共汽车,我真担心它会在我怀里熔化掉。我边挤边暗自祈祷:先生们女士们行行好吧,给我的玫瑰让一条路。为护送那束玫瑰,我的胳膊都酸了。我简直是在捧着一件瓷器。玫瑰的美总给我某种不真实的感觉——它更多的是像一个幻影。估计这是它距离我们的生活较远的缘故。并不是每个人都把玫瑰看得比食物更加重要。
其实玫瑰也是一种食物,我们眼睛的食物。只不过看玫瑰时我们并不会感到饱,而是感到更加饥饿。在美面前,感到饿说明你很正常、很健康。又有谁能真正感到满足呢——即使把一千万朵玫瑰给予他。每一朵玫瑰都是别的玫瑰无法代替的。最后一朵玫瑰,不属于任何人的。哪怕你拥有再多的玫瑰也不要以为自己是富翁。总会有与你无关的玫瑰的——哪怕只有一朵,也将使你终生饥肠辘辘。
银河水手
如果银河招募水手的话,我想我会报名的。我可以放弃现有的职业——虽然它很轻松,但我希望活得累一点。我不会计较给我分配什么工种——哪怕做个纤夫都可以。在银河上拉纤,多么浪漫的事情。当然,如果能给我一把桨,我就能驯服最凶猛的波浪。给我一个罗盘,我就能保证大家不会迷路。我的水性至少比牛郎要好一点,即使游泳也能游到对岸去——不用等待鹊桥落成。喜鹊们的慈善事业,是给弱者准备的。天堂的河流也难不倒我。我多想在银河里来一个高空跳水哟,尽量不溅起太多的浪花。顺便捞几颗星星——星星是银河里的贝壳。我会被录取的,如果银河招募水手的话。因为牛郎是我的父亲,织女是我的母亲。我是受难者的后裔,继承了征服银河的使命。牛郎织女的故事,比泰坦尼克号还要令我痛心——爱情的灾难,是灾难中的灾难。我是来声援的。没有带救生圈、淡水、食品,只带了一颗欲与厄运抗争的心。在这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上,终于出现了勇敢的接班人。我来了,银河要通航了——银河的航班,不再是一年一次了。爱情不再以悲剧而告终了。银河在我心目中,比长江、黄河、亚马逊河、尼罗河还要神圣,在这条河上如果能做个水手,肯定比做总统还要伟大:因为对岸有你的爱人。爱人在等待你去救她。我一分钟也不愿意耽误了。我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要跳进水里了。银河的水温,比我想像的要温暖一些……这毕竟是一条爱情的河哟。
在嘴唇上靠岸
我很想在你的嘴唇上靠岸。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纳我——接纳我被风雨摧毁的帆船,失灵的桨橹与罗盘。在遇见你之前我与波涛为伍。我的血液都是海水的颜色。
这并不是我靠岸的真正理由。我需要的不是淡水、粮食、陆地上的房屋。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交付给命运,但是你打破了我的习惯——我想把自己交付给你。我靠岸的动作会有点生疏。
这口红的岸,重叠的岸,贝壳镶嵌的岸,丰腴的大陆的边缘。哪怕仅仅在边缘停靠一会就可以,呼吸一番泥土的香味,植物的香味,吹弹得破的梦的香味。大团大团的泡沫托起了我。泡沫都显得比我更有力。因为这是你的泡沫,你的吃语。吻的感觉就是靠岸的感觉。我向你游去。我的胳膊像缆绳一样缠绕住你。
泪珠在脸庞上流动。长发的森林里藏着诱惑。你的鼻梁笼罩着落日的光辉……我也想模仿落日的动作,沉重而迅疾地在你的嘴唇上靠岸。你的唇线就是我最后的海岸线。帝国的边境。我要在这里卸下自己的帆,卸下自己的铠甲。
我们的爱情是一座不冻港。迎接我这个归来的渔民吧。因为你的缘故,岸成了我的信仰。信仰构成我永远的饥渴。
轻轻地,轻轻地,在你的嘴唇上靠岸。我甚至不敢把你惊醒。生怕一眨眼,岸就消失了——如同许多容易沉没的事物。可是对于我,哪怕是做一艘伤痕累累的沉船,也要降落在你的嘴唇上——如果海水浸泡了你的梦境。你的嘴唇有咸涩的滋味。我踏上的是一条闭着眼睛的岸,颤抖的岸,涂抹着阳光的唇膏的岸。
我为岸而颤抖。岸也为我而颤抖。
我担心着岸的拒绝。那么岸担心的是什么呢?
生病的旗帜
因为没有风的缘故,旗帜低垂下它的头——像生病了一样。很多时候我都能理解这生病的旗帜,因为没有爱情的缘故。我的头甚至垂得比它更低,像一匹马俯首去够地面的青草。谁能理解我内心的饥饿呢?
风起了,抚摸着旗帜也抚摸着我。旗帜猎猎飘扬的时候,是最健康的时候。我很羡慕旗帜的快乐。然而我并不快乐。仅仅有风还不够。我的需要很难得到满足——因为爱情比风还要飘忽或虚无。
没有风的时候,看看垂头丧气的旗帜,你知道:旗帜失恋了。
没有爱情的时候,就看看我吧。我病了。
我病得比任何人都要重。
我低下头,默默咀嚼着记忆——这是疗治创伤的惟一的药物。旗帜在风中闹了一场又一场哗变。我却不行。我很久都没有兴奋过了。我不知道该向谁投降。谁愿意接纳我呢——接纳一个喜怒无常的怪物?
只剩下了受伤的旗帜,陪伴着受伤的我。相互安慰着对方看不见的伤口。
这或许就是末日的感觉?
我体验过一千遍了。
其实我并没有厌倦生活,而是生活厌倦了我。
我蹒跚在阳光下,倒拖着冗长的影子。我的影子比我本身还要沉重。所以我总是感到累。所以我渴望轻松。我是自己的包袱。
恐怕只有在爱情中我才能体会到腾云驾雾的感觉。然而爱情是短暂的,爱情使我受惊般地狂奔一气——又恢复了平静。它彻底地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大多数情况下我不得不忍耐无风的日子。我只能像旗帜一样求和了。既不以胜利为荣,又不以失败为耻。我比任何人都要麻木。我病了。
我的一生就是不断生病的过程。
我的病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其实我并没有放弃生活,而是生活放弃了我。我在一块早已被放弃的阵地上苦守。
你好!忧愁
我每天注视的月亮在日渐消瘦,最终甚至能很有礼貌地弯下腰——用双手提起白云的裙据。莫非月亮也学会了减肥?它越来越像古典的淑女了。我几乎忘掉了它也有圆的时候。
这恐怕跟我近期的心情有关。我总是失眠,总是透过窗棂偷偷地看月亮。仿佛要跟月亮比赛谁更憔悴似的。
赏月的人越来越少了,注意到月亮的变化——恐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么看来我确实是很细心的。
月亮,你的脸为什么总是如此苍白?像患了贫血症。真可怜!一看见你我就会心软。莫非你也跟我一样缺乏关爱?只好默默地消磨着时光。咧着嘴角,一副想哭的模样。
那么就索性哭出声来吧。
毕竟,有我在旁边呢。但愿这多多少少能减轻你的孤独。
闭上眼睛,月亮还是在继续消瘦——它的心事与我无关。
我的心事不也是一样吗?纯粹是自己折磨自己。
想起了一部法国小说的标题:《你好!忧愁》。那是女作家萨岗写的。我也在向忧愁问好。
忧愁的人最懂礼貌。
在忧愁的时候我才能看清自己。在忧愁的时候我特别能体谅别人。所有人都像我窗前的月亮一样重要。
假如你想哭的话,就哭出声来。不要怕别人听见。就像月亮的演变那样不加掩饰。
不以脆弱为耻辱,说明你很坚强。
忧愁的时候,我的注目礼——都献给月亮了。
月亮会接受我的礼物。
我也接受了月亮的同情。
捕鼠器
没有谁能理解捕鼠器的等待。
它口中含着鲜美的食物,却舍不得吞咽。那是留给自己的猎物的。它知道肯定有谁跟它同样的饥饿。这就是它等待的对象。
它依靠诱饵伪装自己的身份与想法。明明是个乞丐,偏要假扮成慈善家。明明对世界充满了憎恨,偏要渴望着爱,而且表现得很慷慨。
它的阴谋不太容易被识破,因为它舍得奉献——哪怕奉献的仅是一点点诱饵。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保证自己的等待不至于落空。
捕鼠器,一位很有礼貌的刽子手。一位绞尽脑汁的心理学家。
但愿有一天,属于它的猎物都已被赶尽杀绝;而它一无所知。一切顿时会显得比较滑稽。时间长了,诱饵早变得不新鲜了,而捕鼠器自己——弹簧已经生锈,牙齿已经松动,笑容也变得僵硬,却仍然含情脉脉地等待着。
因为没有人通知它,世界早已经改变了。
捕鼠器的眼珠,仍然盯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下一个目标。
譬如今天,我走进一座早已废弃的粮仓,在阴暗的墙角发现了一具蒙满灰尘的捕鼠器。我猜测不出它已经这样坚持了多久。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士兵,坚守着一小块寂寞的阵地。
即使是这样,它也舍不得用那点过时的诱饵充饥。它也舍不得放弃。饥饿只能使它的等待变得疯狂。
这时候的它是很危险的。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必要的担心。担心它会跳起来,而不分对象地发泄郁积的愤怒。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生怕无意间被它咬住了脚趾。
对于那些擅长把恨隐藏在爱里面的人,我一般都敬而远之。他们的表演也是有杀伤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