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谷
西双版纳的勐养自然保护区,有座大名鼎鼎的野象谷——是中国乃至世界上野象群的观测中心之一。群山之间有条清澈的河流,吸引着周围的野象前来饮水、洗澡、觅食。河畔的树干上建有木屋观象台,游客可隐蔽在里面,透过繁茂的枝叶俯瞰野象嬉戏的场景。远道而来的我,也曾兴致勃勃地守候了整整一上午,可并没见到野象的踪影。我嘲笑自己重演了一幕现代版的“守株待兔”。如果仅仅因为我运气不好,倒也罢了。我担心的是:野象谷里已没有野象。当地的导游告诉我:野象的数量确实在逐年减少,尤其是这座山谷被开发为旅游景点后,机警的野象大多绕道而行——甚至往河水洒盐也不见效(野象喜食含盐份的水)。人们侥幸撞见的,不过是迷路的野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观象台形同虚设,望远镜也只是无用的道具。我悻悻地爬下了树,哀叹自己被野象欺骗了——或者说得更确切点,被自己的愿望欺骗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错怪了野象:它们并不需要人类的关注,人类的关注使它们无处藏身,失去了古老的自由——难怪它们要跟游客捉迷藏呢。游客对野象有多失望,野象对人类就有多失望——人类的狩猎、采伐、耕种乃至旅游,已使作为雨林之王的野象步步退却,最终蜷缩在小小的保护区里——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狱罢了。我来西双版纳,怕是见不到野象了。我的好奇,遭到了野象的拒绝。
导游怕我扫兴,安慰我:“前些年可不是这样的,有时走在山道上,无意间会跟一头野象狭路相逢——”我忙插话:“那么谁给谁让道呢?总不至于擦肩而过吧?”导游笑了:“当然是人了。不过野象也挺有绅士风度的。”他建议我在野象谷的出口处看一看驯象表演,聊胜于无吧。
众多跟我一样无功而返的游客都已聚集在那块空地上,隔着栅栏看傣族居民驯养的家象表演各种高难动作:叠罗汉,踢足球,甚至用脚掌给仰躺在凉席上的游客按摩。舞台一角有5块钱一串的香蕉卖,人们纷纷买来喂驯象,驯象用鼻子叼走人们手中的香蕉,边吃边做鞠躬致谢的动作。我旁边有位妇女掏出一元钱逗引大象,大象居然也用长鼻子叼走了。它不会把钱也吃到肚子里吧?我正替它担心呢,它却不慌不忙地掉头往香蕉的摊档而去。原来它是亲自买香蕉去了,这聪明的家伙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果然,小贩收下了大象鼻子叼着的纸币,然后往它嘴里丢了一根香蕉——可谓一“鼻”交钱,一手交货。购物后的大象又满意地回来继续募捐了。它算是尝到了钱的甜头了。给它食物抑或给它现金,都能让它高兴。我笑着想:野象和家象最大的区别,恐怕在于认不认识钱,认不认识钱的作用——人类把自己的价值观甚至都传染到驯养的动物身上,堪称万物的导师。如果野象也认识钱的话可就麻烦了,它不仅不会躲着我们,甚至会围上来讨要“买路钱”的。
虽然没有见到野象,但野象谷我没有白来。
拜访原始森林
听一位专门体验野外生存的旅行家说:北京的周围,早就没有原始森林了。或者说得更拟人化一点:北京周围的森林,已没有真正的老人或寿星了。不知这究竟算森林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作家徐刚也曾经听奥地利维也纳的森林管理人员说:“在森林里为树木数数的时候,森林也就快完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们的后代将怀着怎样的心情聆听施特劳斯谱写的森林的故事——还能迈动轻松的舞步吗?那不仅仅是音乐的悲哀,更是世界的悲哀。轻歌曼舞的《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将改写成《维也纳森林无故事》。
我们长年活在日渐膨胀的钢筋水泥丛林里,却从没有亲眼目睹过原始森林,难以凭空想像原始森林所具备的神韵——至少在这方面,会羡慕古人的。跟古人相比我们是贫穷的——不管是见识还是记忆。所以去云南的西双版纳,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看原始森林——该地处于热带边缘,日照充足,雨量充沛,属热带雨林气候,终年常青的植物种类达5000余种,享有“植物王国”的美称。我相信会大饱眼福的——仿佛一夜之间成为绿色的富翁。
驱车在自治州首府景洪附近的公路上,我浏览着众多的热带植物——大多是人工栽种的。某些山头甚至遗留着砍伐的痕迹,那残断的树桩使我一阵心痛。便问:“怎么没见到原始森林呀?”司机很理解我的焦急:“再往前就是保护区了。就能看到原始森林了”。我只能这么理解:在保护区里,才有原始森林——人类已修改了大自然的法律。资料上也是如此记载的:西双版纳全州有360万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占70万亩,这已使它成为富翁——足够其他地域望洋兴叹的。在西双版纳深感幸运的同时,地球是否反而感到悲哀?
一叶障目,不见森林。真正见到了原始森林,才明白平日里目光的短浅:我们几乎是活在空白之中。漫山遍野都是参差不齐的树木,有的遮天蔽日,有的低矮曲折,拥挤得密不透风。令人不敢深入其中,生怕会像一滴水珠融会进海洋。原始森林最大的特色就是那种野蛮与专横,闷热的空气中充满着竞争的姿态和拼搏的势力。我想起了康德《从世界公民角度看的普遍历史理念》中的总结:树木只有在茂密的大森林里因为争夺阳光而竞相生长,才长得高大笔直;如果孤立地生长于旷野,对土壤、水分、阳光没有任何竞争,反而长得低矮弯曲,斜枝旁逸,难以成栋梁之材……原始森林最充分地体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粗看起来杂乱无章,细想起来才觉得错落有致——它们服从的是天意是大自然的秩序。与之相比,人工栽种的树木太像是精心修剪过的。在原始森林既宁静又喧嚣的气氛中,你会明白什么叫物竞天择。大自然的繁华充满了生命力,令我目瞪口呆,觉得人类缔造的城市相形见细,流露出匠气。
饱览了热带雨林的真实面貌,我顿觉不虚此行,仿佛接受一次精神洗礼。离别也是痛苦而遗憾的:为什么森林离我们的日常生活那么远——就像随时会被惊醒的一个梦境?为什么原始森林在我们的空间中只占有那么小的比例——就像随时都会破灭的一个神话?究竟是我们远离了森林,还是森林远离了我们?
剩下的就只有书生式的祈祷了。我反复背诵着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句:伐木者,醒来!这座星球上的伐木者,请手下留情。放下你们的武器,放下你们的斧头或电锯。什么时候,森林不用在保护区里避难了?什么时候,我们不用再刻意地保护森林——而让森林来保护我们?
贺新郎
在西双版纳的民族风情村,我做了一回新郎——而且是基诺族的新郎。
整个村子由具有少数民族风情的建筑组成,大多是干栏式的竹楼。我信步走进其中的一座,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告诉我这是基诺人的住宅。
一间有一个火塘的大房子,足够容纳五六十人,可供一个父系家庭的全体成员聚居。几位穿着蜡染短裙的基诺族少女在火塘旁跳舞,过了一会儿,少女们便笑容可掬地邀请观众中的青年男子共舞。我也很荣幸地被选中了,跟在少女的身后,围着火塘且走且歌。一曲完毕,少女们便招呼各自的舞伴在方桌边坐下,举行婚礼的仪式。
她首先在我的手腕上系上三道红线,教我同样给她系上。她的汉语很流利:“系的是死结,表示咱俩海枯石烂不变心。”接着又剥一颗水果糖喂给我,不等她教,我赶快也喂她一颗。她笑着赞许我领悟得快,却没察觉我的手在颤抖。我偷偷看其他新郎,也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然后各人便端起小酒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是新郎新娘互敬。我的新娘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天地作证,你是我的老公了。以后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可别忘记西双版纳有你的老婆在等你。”
我开玩笑:“可我已经有老婆了。”新娘反应很快:“那么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可别忘记你的小妾在等你。”我简直不知该说她太古典了还是太现代了。
最后是入洞房的仪式。一对对新婚夫妇被众人推进拉着门帘的卧室。在铺绸盖缎的床边站定,节目也该恰到好处地结束了。新娘欲言又止——我还以为她还有什么甜言蜜语没说完呢:“老公,你给你的新娘准备彩礼了吗?”边说边把一只绣花的荷包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尚未从一种幸福感中反应过来。她指了指墙上,我才发现有一小块字牌:彩礼费四十五元。只好乖乖地跟着新娘去服务台上交钱。
新娘把我送出了竹楼,我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演完尾声。
嘴里的那颗水果糖还没化净,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