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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次旅行能像去内蒙古那样使我深深体会到出发的感觉。如果让历史倒溯若干年代,这应该叫做出塞。虽然铁马金戈的边塞诗在和平的岁月里早已过时了,我们对诗人的概念的认识也有了很大变化,但我确实想模拟一番诗人出塞的心态——它与武士出塞抑或美人出塞肯定有着本质的区别。我带着古典的情怀登上这趟挤满民工、游客、探亲者、出差办事的公务员以及长途贩运的个体商人的夜行列车,留神瞥了一眼车厢悬挂的仿宋体的字牌:“北京——呼和浩特”。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地名联缀出一段源远流长的故事,历朝历代边塞的故事。今夜,长城将对我敞开,敞开古老的心扉。我简直怀疑搭乘的是时间的列车——在车轮滚滚与钟表的滴嗒声中,经历风起云涌的时间隧道而返回牧歌的时代。这甚至比空间上的跨越给予我更强烈的触动。从城市到草原,从现实到历史,我在深入东方的一个博大茂盛的记忆——每根草叶都可能是它敏感的神经末梢……蒙古族人是记忆里的居民,他们在世界一隅忠贞地保持着游牧的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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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也通火车了。这在一个世纪以前是不可想像的。那时候马匹曾经是最完美的交通工具——它令人重温成吉思汗的时代,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借助火与剑曾经征服过半个世界。火车是现代文明最初的拓荒者。透过火车的窗口观察地平线上马群的剪影——仿佛目睹了古老帝国的日落。马匹从世界的舞台上退役了,凭藉血肉之躯刀耕火种的农牧业文明在大工业社会中显得落伍了。火车在不断地加速,叼着傲慢的烟斗,从笼罩在草原上的几千年的沉寂以及一种知足常乐的旧式游牧生活中穿过,留下一个又一个问号。我们不禁体验到两个时代擦肩而过才具有的那种颤栗与阵痛。草原是人类社会硕果仅存的梦乡,这里的居民是要靠梦想来生存的——某些时候它甚至比帐篷、盐与水源还要重要,这才是他们日以继夜抗衡大自然环境挤压的原动力。马头琴、醉意浓郁的牧歌、篝火倒映的爱情,都是梦的体现——没有这一切,这个民族将何其苍白与虚弱,所以他们才依赖音乐、舞蹈、酒精与回忆坚守着精神上最后的边疆。作为一个有梦的民族,又是幸福而艺术化的——只有他们最固执地保留与维护着人类的往事。窗外的马群总给我以往事的标本的感觉——它们以及那种提倡力与美的精神,曾经是一个时代的主宰。火车如人无人之境地切割着草原的梦想,我想起张承志的话:“英雄的时代结束了。我只独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芜了。无论是在散发着恶臭的蝴蝶迷们的路边小聚落点,还是在满目灼伤铁黑千里的青格勒河,哪怕在忧伤而美丽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里,如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找不到大时代的那些骄子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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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和浩特近似于广袤的草原中一座孤独的城堡——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也是孤独的。它远离世界,因而不像城市,却像来自四面八方的牧民们的集聚点。它仿佛仅仅在给那些一向形单影只的游牧者提供群体生活的温暖与安慰。哦,游子的驿站,流浪者的集市。不时有马车与机动车并行,有穿着皮袍进城购物的牧人与西装革履的绅士摩肩接踵,有蒙语与汉语的交流,但我去呼和浩特的那段日子,所有音响商店都流行着腾格尔演唱的《黑骏马》:“草原上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这就是蒙古人,热爱故乡的人!”一律是蒙语版。而我在内地常听见的大多是汉语版。用蒙古语唱《黑骏马》,才能演绎出那种透彻到骨髓里的悲壮且苍凉的古典精神。黑骏马是马群中的王者,是音乐的化身,整座草原的生命力都浓缩在它深不可测的瞳仁里。我来内蒙古之前,曾买高价票观看过腾格尔的演唱会,并深深喜爱上《黑骏马》这天外来音——它诉说了蒙古民族的灵魂。腾格尔去了北京,做音乐的游牧者。而我今天来呼和浩特,为了做风景的游牧者。我们都是为美而流浪的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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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的青家在呼和浩特郊外,不足一小时的路程,我们就回到了汉朝。出塞远嫁的汉家女儿王昭君,老家湖北秭归,跟战国时代大诗人屈原是同乡。我前几年去过秭归,这次又拜访内蒙古的青冢——对这位绝代佳人生命的起点与终点有了完整的认识。这条路在古代堪称漫长的行旅,弱不禁风的美人整整走了一生。昭君,老家有人看你来了。这是我在青家惟一能想到的一句话,一句不算寒暄的寒暄。据说昭君墓在内蒙古有多处——确切的证据连历史学家也无从查考。就存留一份疑问吧。甚至这份疑问本身都表达了某种特殊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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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曾在草原的蒙古包里喝过酒,那等于没来过内蒙古。我们去伊克昭盟一位牧民家做客,主人的女儿穿着镶金边的民族服装,手端银碗挨个给宾客敬酒,每敬一次酒都会先给你唱一首民间谣曲——而作为回报,你必须把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蒙古族的姑娘有一种落落大方的美——即使女性的歌喉,也有响遏云天的效果。坐在蒙古包里听她唱民歌,我脑海里浮现着烈马、鹰、敖包等草原上典型的景物。她给我唱《阿尔斯棱的眼睛》,又唱了《黑丝绒的坎肩》——我特意记下这两个歌名。只遗憾未带录音机来,录下蒙古族姑娘的一片深情——日后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重温,会视若遥远且缥缈的神曲。这是离神最近的地方,这也是离神最近的心灵与歌声。更遗憾的是我们这些所谓诗人的声带都退化了,只能回敬几首患了软骨症般的港台歌曲——跟蒙古族传统的民歌相比,近似于无病呻吟。向导请求主人给每位宾客起一个蒙语的名字留念,在座的惟一一位女诗人被命名为“齐齐格”(花的意思),而我获得的则是“查干朝鲁”——意为白色的石头。我会珍惜这新的笔名——它是草原赋予的礼物。我的血液里已融会进蒙古土酒那炽烈且馥郁的滋味——这或许能为我今后的诗歌补充必要的钙质。走出蒙古包,星空低垂,像一副镶嵌珍珠的黑丝绒坎肩无力地搭在我肩上。醉意已由脚踵上升到头顶——仿佛是由无垠的大地源源不断提供的,这在我的血管中蔓延、膨胀的力量。我把舒婷《神女峰》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莫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改为“莫如在蒙古包里大醉一场”。醉啊醉,是在城市里很难真正达到的一种境界,而在这抛弃教条的非理性的草原上却能轻易地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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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鄂尔多斯,直奔成吉思汗陵,这里离蒙陕边界不远了。我们专程膜拜这位蒙古民族古老的英雄——也是世界的英雄。据说周围多为吐尔扈特部落,因为最初丧葬时征用了吐尔扈特人500户作为守陵者,他们的后人也世世代代在陵园附近生生不息,忠实地继承着卫士的使命。土尔扈特人便成为游牧民族中永远留守于原地的分支,他们终生的游牧就是围绕成吉思汗陵的巡逻——这也是最富于责任感的诗意的游牧了。他们永远是记忆的卫士,像生了根一样固执地以血肉之躯维护着草原最辉煌的一段往事。他们一生的游牧都限制在方圆几公里之内,却可以上溯到千年以前——这是空间与时间的双重游牧。哦,这英雄时代最后的哨兵,最后的守望者。热爱蒙古史的张承志还说过:“蒙古草原由于它承载的文化的游牧性质,用一句考古学行话:草原上很难形成文化层堆积。连续两千余年的北亚游牧文化,并没有如数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说,游牧的蒙古人只有成吉思汗陵这一处国宝;但是,成吉思汗陵确是蒙古人和北亚游牧民族拥有的最贵重的遗产……”至于以忠贞信义著称的守陵者吐尔扈特人,则同样是英雄的遗产——一份活着的遗产,誓言的火种在大地上代代相传。他们生命的意义似乎就在于捍卫祖先的荣耀与名誉。我敬仰英雄,也同样敬仰这英雄的卫士——他们是一群在历史的建筑中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他们的存在就是人性的证明,就是对时间的胜利。我一一瞻仰成吉思汗陵的陈列品——包括完好无损地供奉于军帐里的马鞍、弓箭、宝剑,我的视线最终凝聚在成吉思汗用过的那把牛角弓上——这正是诗人毛泽东所描述过的一代天骄射大雕的那把弯弓。只是它已成为岁月的战利品。射雕英雄今安在?旧物尚存,而往事已老。当年英雄建立旷世功勋并且令世界胆战心惊的武器,已黯淡无光地成为旅游景点的纪念品,纪念已消逝于历史重重帷幕背后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永别了,武器!永别了,古老的战争——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姗姗来迟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