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仅仅告诉我们:梦并不是人类的专利,甚至植物也会做梦。而且植物的梦境,似乎更为圆满、完整,丝毫不怕受到外界干扰——因为没有谁能读懂它的所思所想。睡莲的可贵之处在于:使梦境由虚无变为一种存在。我们目睹的睡莲,永远是梦的载体——而无法想像它醒来的状态。
如果你遇到一座有睡莲的池塘,就能逐渐看见自己——属于精神的那一部分,在镜中显现。哦,原来它一直像花朵一样半开半闭、半梦半醒,漂浮在另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睡眠是贫富、爱恨、生死之外的第三重境界——而这只有睡莲的体重才能够胜任。穿梭于明镜内外,我们笨拙地模仿着莲花的开败。而睡莲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在梦境中放逐自我,没有谁能比它更彻底的了。惟独睡莲,能够使时间停止,使波浪停止,使心跳停止,使呼吸停止——在养精蓄锐中扩张自己的势力。整座池塘(包括池塘上笼罩的宁静),整座天空,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是它越做越大的梦境。
假若池塘里没有睡莲——即使有其他水草,也会缺乏某种必要的宗教感。我想说的是,睡莲超凡脱俗,甚至它的睡态都孕育着某种宗教感,而只有宗教感才能制造那份亘古的宁静。睡莲的出现,使周围的环境不再真实,烘托出梦幻般的色彩——这肯定是它长期修炼的结果。水面上漂满睡莲(像一群沉默的祈祷者维护住内心的自尊),是多么神圣的景像。整座池塘都像是露天的教堂,公开着那一向不为人知的秘密。喧嚣来自于宁静,运动来自于静止,沉醉来自于清醒,神秘来自于含蓄——天地万物,莫不如此。
人类自称善于造梦——可在长醉不醒的睡莲面前,是否相形见细?和睡莲一样酷爱做梦的还有蝴蝶。因为人类出了个庄子,所以蝴蝶梦赫赫有名:“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蝴蝶似乎天生就做着哲学家的梦。相比之下睡莲则寂寞得多、清贫得多,它做的梦也大都属于村姑一类吧?在远离城市与人群的地方,在水一方,睡莲揽镜自照、自我欣赏,做着与其他人无关的梦。我们梦见的永远是别人,或另一个自己;只有睡莲永远在梦境中欣赏着本色的自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自恋者的梦才是最纯粹、最本质的梦:它为自己的幻想而美丽着,它为自己的美丽而幻想着……
睡莲又是个永远停留在原地的流浪汉。它在梦中流浪着。这恐怕跟它安家于水上有关。水为它提供了博大的生存背景。水甚至还托起了它的梦境——可见它的梦境比它的体重还要轻。睡莲的睫毛半开半闭,它从来就没有好好打量这个世界。它仿佛仅仅拥有睡眠就足够了,睡眠是它的粮食、它的宗教、它的旅行、它的爱情和它的写作素材,换句话说,睡眠就是它的一生。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挥霍生命的现象:梦境就是它的现实。睡莲啊睡莲,在原地流浪着,在自己的体内流浪着,在梦里面继续做着梦——它的梦是循环的流浪,它的流浪是一个循环的梦。睡眠意味着它的诞生,也意味着它的死亡。睡莲在梦中长生不老。
这肯定是一种令睡莲无法自控的力量,一种比死神还要强大的力量!睡莲因之而放弃了反抗,也因之而放纵了幻想,随波逐流,成为梦的标本。睡莲在梦中解放了自己。这种力量并非仅仅针对睡莲的(甚至睡莲也仅仅是个比喻),它同样会出现在你我之间,比蜜还要甜,比酒精还要炽烈,比爱情还要缱绻——在类似于慵懒、疲倦、昏迷的感受中,我们的肉体被麻醉了,精神却逃亡般地漂浮起来,贴近天空,贴近水面。与其说我们被这神秘的力量制服了,莫如说这种力量恢复了我们的自由——而且是超自然的自由。人类的集体梦境注定比整个人类的历史要丰富得多、辉煌得多。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座高深莫测的池塘,在与现实接壤的水面上,或许漂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睡莲——记录着梦的实现或幻灭。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由模糊到清晰,由年轻到衰老,由浪漫到理智,像一朵雾气弥漫中的睡莲浮现出来。每天醒来,我都要照一遍镜子——而每次人睡,我又忘却了自己的姓氏与容颜。这注定是一面时光的镜子,涛声依旧,水流不息,帆影点点。我说不清自己是谁:是一个人,抑或一朵睡莲?我仿佛在镜子里幽居了一世。我仿佛在水面上漂泊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