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僧望着三人的身影随灯笼一点点走远,这才重新回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裳,浑浊的眼珠泛起一层淡淡的冷辉。他伸出干枯的手掐住一裳下颌,在她微张的口中塞下一粒药,又用掌劲帮她吞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裳服下的药物起了作用,她慢慢睁开双眼,悠悠醒来。待她完全恢复意识,看清周围的陌生环境,忽然一惊,连忙欲起身下床,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从胸口传来,一时间闷得她透不过气,本已血色尽失的面孔煞时又苍白了几分,一裳又软软地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
青衣僧听到动静,从木椅上站起,来到一裳身边。他执起一裳的手腕,一张苍老的脸上丝毫不起波澜,仿佛对她的痛苦状视若未睹。一裳艰难地转动着头颅,看清面前的人是她想要探访的青衣僧,便虚弱的笑了,张了张干燥的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青衣僧放下一裳的手,对一裳的挣扎冷眼看了片刻,转身又拿出一粒药助她服下。
不久,一裳便感觉疼痛舒缓了许多,胸口也不再那么闷,全身上下都慢慢轻松起来。这时,她才有力气说出话:“谢大师相救。”
不料,那青衣僧一甩袖,冷冷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师!”复又低头阴阴笑起来:“难道你不知?我是你口中那些大师封锁在此处的邪道妖人!”他本就颜色苍老,这一阴笑将面容衬托得更为诡异可怕,盘旋的皱纹如一条条刚苏醒的毒蛇全部扭曲抖动起来。
一裳愣了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对答,只能沉默下去。忽然她一惊,终于想起自己该有的疑问,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万壑风将她打伤,那么现在他人呢?随即她自嘲地笑笑,笑里还包含着几分无奈,她与他之间还真是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那青衣僧见一裳半晌也没什么反应,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渐渐凝起让人看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看来你不像很想活命的样子,慧智老秃驴还有那个讨厌的倔小子怕是白费心思了!也好,省得浪费我的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一裳闻听此言,心中一动,“前辈,送我来此处的可是一位姓万的年轻人?”
“他姓什么关我何事,他还不配被我知道名字!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青衣僧不屑冷哼道。
一裳见他似乎有些动怒,便转换了话题,“还没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青衣僧低下头,审视地看着一裳:“你当真不关心自己的命?从醒来到现在,你都在问别人的事情。”
一裳闻言一呆,那一掌到底有多重?他真的那么讨厌我?我当真没多少时日了吗?她抚向被万壑风打伤的胸口,有些心灰意冷:“命岂是可以强求的,若是就此就去了,也可断却世间的诸多烦恼。”一瞬间,她忽然迷茫起来,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是害怕吗?或者不是,十七年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夹缝里残喘,这一刻并不会比以往更糟糕;是轻松吗?或许是,终于可以卸下长久以来的精神包袱,不用再去承受什么,顶住什么;可为什么在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些许的留恋,不想离去,不想放手这纷乱扰攘的俗世……
“呵呵!”青衣僧低笑起来,“你若不想活命,我求之不得,不过你死前须回答我几个问题。”
一裳被打断了冥想,稍微整理了一下精神,虚弱答道:“前辈请问。”
青衣僧紧盯着一裳渐渐转为淡漠的面容,“你和阴鬼母是什么关系?她现在人在哪里?”
“阴鬼母?鬼踪门的护法?”一裳抬首皱眉,若没记错,那应该是所谓的武林正道人士眼中一个颇具威胁的妖邪。
“哼!除了那贱人还能有谁?”青衣僧口中含恨。
“可是,我并不认识她。”一裳摇摇头。
“不认识?”青衣僧浑浊的眼珠凝起冷厉:“若不认识,你怎么吹得那一手箫!”
一裳此刻才完全明晰起来,原来他问的是赴云山的白发婆婆,也就是名门正派中人,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阴鬼母,怪不得万壑风、韩不因都三翻四次地试探于她。那眼前的人是谁,阴鬼母的仇敌吗?
“把《乐经》交给我!”青衣僧见一裳迟疑,好象不欲承认的样子,冷声喝道。
“《乐经》是婆婆亲手所传,我不知前辈是她什么人,所以不能。”一裳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是她什么人?哈哈,她没告诉你么?还是她羞于告诉你!”青衣僧忽然放声狂笑,复换上一副恨恨的面容:“那贱人真是老糊涂了,竟把它传给一个武功尽失的人,简直有眼无珠!”
“我自知无内力无法使出《乐经》真髓,但我自会遵照婆婆嘱咐,找到合适传人。”一裳丝毫不妥协。
“你这么快就忘记你要死了的事实么?你确定有时间找到传人?哈哈!”青衣僧怪笑讥讽着。
一裳神色一顿,是啊,自己就快没命了,“可是,那乃婆婆临终受命,我不能违背。”她喃喃说着,却又马上坚决道:“但我一定会在死之前找到传人,绝不违背她老人家遗言。”
“什么?你说什么?她,她死了么?”青衣僧猛地抓过一裳的手腕,不可置信的问,浑浊的眼眸射出凌厉的精光。
一裳被抓的连连咳嗍,青衣僧却紧逼不放,她只好强忍着痛苦道:“半年前在泽水赴云山处,婆婆受到重创,奄奄一息,我见到她时,她告诉我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青衣僧脚下一软,连跌退了两步,神色已然痛苦非常:“她怎么可以在我之前就走了呢?
一裳见他的悲伤之情不似作假,之后仿佛又陷入无边无近的回想中,不禁揣测这僧人和婆婆到底是何关系,怎么一会儿对她恨之入骨,一会儿又为她伤心难过。
过了好久,青衣僧才发出委顿的声音问:“她可有交代你什么吗?”
一裳本不欲告之,只因弄不清他与婆婆的关系,但见他如此痛苦,又不忍拒绝,只好说:“婆婆受伤后,只有我在她身边,所以她将《乐经》《药鉴》都传给了我。”
“什么?《药鉴》也在你这?”青衣僧大吃一惊,一瞬间皱纹扭曲,似乎泛出杀气。
一裳看得心中一抖,但想到自己也是将死之人,生已无门,有何可惧!于是继续道:“是,婆婆还说,她要在临终前寻一个人,不过我并不知道她要寻什么人。”
青衣僧的身体晃了晃,“寻一个人?原来那日就是她,就是她……”青衣僧的杀气竟缓和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浓浓的悲哀。
一裳在一旁看着青衣僧的情绪大起大落,想问,但终究没问,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天意!都是天意啊!”青衣僧仰天叹息,又低下头看看一裳:“算了,你还是服下此药吧。”说着拿出一粒莹白的药丸,递给一裳。
一裳并不知这药作何用途,也不知青衣僧是何意,想到命不久矣,就算吃毒药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接过吞服下去。
见一裳吃下药,青衣僧这才说:“慧智和那小子为救你的命,本想来求我的天暌丹,但他们不知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把天暌丹给了我和鬼母的儿子。不过你刚服下的药可以为你续命三年,三年内你若能寻到我儿子,你就用手中的《药鉴》去换他的天暌丹吧。他一生研毒成狂,必愿意交换,而且”青衣僧顿了一下,似有欣慰之意:“也终于可以使上下两册《药鉴》合二为一了。”
一裳没料到转机来得这么快,竟是有些接受不了。又听见这青衣僧和阴鬼母是夫妻,而《药鉴》居然还不止一册,一时间愣在那里,连道谢都忘了。
“二十年了,我们和儿子已经分开二十年了,怕是他早已不认我们这对父母,也许连名字也改了,你若找不到一个叫‘沈天恒’的人,那就找一个左臂刺着‘恒’的人,那一定就是我和鬼母的儿子。他如今也有四十几岁了,我们没有照顾好他,你若找到他,就替我们说一声对不起吧。”
一裳惋惜叹道:“一家人本可以好好的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呢?”
青衣人怔了怔,露出悔恨的神色,他仿佛陷入了往事的泥沼里,拔不出,也不愿拔出,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小小的木屋内,也萦绕在一裳的耳中。
那青衣僧本名沈去之,原是一富贵人家的少爷,因幼年多灾多病,便被家人送到万福寺中带发修行,法号为玄明。沈去之在寺中生活了十五年,整天沉迷于练武和制药,十九岁归家之时,碰到了鬼踪门美丽的少女阴姬,也就是后来的阴鬼母。两人俱是风华正貌,又都少年心性,好斗之心强烈,加上各属一正一反两派,一言不和便斗了起来,这一斗从北方斗到了江南,从冬天斗到了夏天,可两人始终没有斗出胜负,还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意。随后的两年里,两人各被师门派出去执行任务,总能频繁的碰面,终于互相萌发出爱慕之情,两人便各自逃离了师门悄悄成亲,并生下孩子沈天恒。两人尽管已是夫妻,但仍旧每天斗个不停,谁也不服谁,总想分出胜负。
不想生下孩子不久后,鬼踪门的人便开始追杀叛离的门人阴姬,一家三口走上逃亡之路。为防发生不测失散,他们在孩子的左臂刺了“恒”字,但两人很快就被鬼踪门的人找到。阴姬本为鬼踪门长老的弟子,地位颇高,鬼踪门的人不欲杀她,声称只要她重回师门便饶恕他们一家三口。在逃亡的那些时日里,沈去之总是被鬼踪门诡谲的毒药所震撼,以前他研制的俱是药而非毒,如今却对毒产生了不可自拔的沉迷,很想一探鬼踪门毒药的究竟,便与阴姬商量同归鬼踪门,从此便堕入了魔道。沈去之本对制药有非常的天分,又在鬼踪门花了二十年时间潜心研究,终于著成天下难得的经典《药鉴》。
《药鉴》分为上下两册,上册为药,下册为毒,尤其是下册后二十页,详细记载了十种骇人听闻之毒的制作方法,并且至今天下无解。他虽堕入魔道,却深知此书若为心术不正之人得到必将引发大乱,便欲藏起。那时沈天恒已长到二十岁,与父亲一样沉迷于制毒,知道父亲著得《药鉴》便想一窥究竟。沈去之见他一心沉迷于毒,而不似自己药、毒两修,加上年纪尚轻,怕他生出什么乱,便给了上册叫他好好研习,为了弥补儿子的遗憾,还赠与他倾心研制的宝药天暌丹。沈天恒恨父母二人从小到大都不关心自己,只知炼药、互相打斗,如今又求不到《药鉴》全本,一气之下便离开两人,从此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