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很久都没有和我再说过一句话。
龙魂痴痴傻傻依旧只会终日发呆,眼都不眨一眨,只是偶尔我会发现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客厅门帘后面,静静地盯着我忙碌。
那天我跑过去跪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纸巾却不敢触到他皮肉破裂的双爪,就那么左右为难地伏在地板上不停地流眼泪。狐狸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些天他没有从房里出来,我也没有进去过,偶尔睡不着的夜里,会听见他房门轻轻地打开,走到楼下开冰箱吃东西的声音。
周子航让我给狐狸下药,我照做了,可是最后却还是狐狸救了我的命。脑海里始终回想起他接过奶茶一饮而尽的样子——他从来都讨厌粗鲁,却唯一一次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受伤后现回原型,也是因为喝了那杯茶的缘故吧。狐狸一定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在怪我。
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怨我蠢。
白天的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忙碌,引起很大的不满。狐狸的消失反而让大家更加惦记他了,我只好扯谎说他回老家有急事去了。
傍晚,巷子里很少有人经过了,各家各户都关起门来安心地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窄窄的巷口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我和前几天一样胡乱泡了一桶面吃完,狐狸依然没有下楼的意思。
头顶枝桠里藏着的麻雀叽叽喳喳甚是聒噪,听得心烦。我起身准备拉上店门,回头间却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老板娘我要一杯奶茶。”
我透过沉下来的暮色打量着门前的姑娘,身段细长,利落短发,一身黑裙,一双大眼睛亮得出奇。不知为什么,我打开冰箱,将原本已经收起来的剩料重新取了出来。
她立在柜台前,微笑着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是要打开还是现在喝?”我低着头问她。
“老板娘莫不是有心事?”银铃般的声音答非所问,我困惑地抬头,看见她正微侧着脑袋,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条细细的白链子。
我不动声色,装做听不懂的样子又低下头。
“8块钱。”
她轻笑,纤纤玉手将八个硬币一个一个轻轻按在我桌子上:“老板娘刚刚看见了我的骨链,定是知道了我的底细。”
我嘴角一抽。她并不理会包好的奶茶,斜倚到柜台上,脸正对着我。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先收钱后做事,老板娘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黑裙女子像是要对我宣布什么大喜事似的眉开眼笑:“下面有个来头很大的看上你了,让我务必给他办妥。你看看,他合不合适?”说罢她手心在我眼前一掠,目瞪口呆之余,我眼前的景物竟然完全消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黑白的画面,好像看着老式照片似的,有些模糊、阴暗,一阵夹着熟悉的恶寒让我狠狠打了个哆嗦。
随着一哆嗦,黑白的人影消失了。她清瘦的脸笑眯眯地重新出现。
鬼媒。
姥姥以前做过,一般给人办阴婚,多数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唬唬人,可是面前的女子,竟然能够让人产生幻象。我定了定神,她是来做生意的,对我没有什么威胁,有狐狸和龙魂的房子,来头再大的鬼想必也难以进入。
“姑娘你说什么呢!”我呵呵一笑,装傻充愣。
“给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帅哥做媒。”她细长的手指一翻,摸出脖子上的链条:“陆家姥姥的闺女,不会连骨链都不认得吧!”
她指尖的细细白链,泛着阴森森的冷光。鬼媒靠着这由死婴指骨连缀而成的骨链,散发出鬼魂能够感知到的浓浓阴森之气,从而招揽生意,只有真正的骨链才能有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阴寒。
既然她知道姥姥,那我没什么好装的了。
“这位姑娘,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么?哪有单方面说看上就看上的?刚刚你给我看的模样,我觉得不太适合我,你还是回去和他说清楚吧!”说罢我开始收拾东西重新塞回冰箱里。
黑裙女子扑哧一笑:“我就是知道现在年轻人讲究感觉,所以给你看了看他的样子。真身可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呢。要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哪还有人这么有耐心和你说这些!”
她说话好生奇怪,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在言谈之间处处流露着我姥姥般的语气..
知道她奈何不了我,只是在说大话罢了。她一只脚踏进店门开始,我就注意到她虽然面带微笑,身体却在裙下始终紧绷绷的像压紧的弹簧。她在忌惮这屋子。
我倒是对她刚刚向我展示画面这一点很感兴趣。
“你刚刚向我展示的,是鬼魂以前的模样?”
“算是。是他本身的样子。我收了他的东西,就一定得按照规矩把你带给他,所以这么好的一门姻缘你还是快来吧。”
“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她一愣。
“我想知道一个消失的魂魄之前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评你的力量能够让我看到。如果你替我如愿,我定随你去见他。”
她沉思数秒:“我凭什么信你。”
“你要怎样才愿意信?”
她邪邪一笑,捉住我一只手腕。我挣了一下,任由她冰凉的手指划过我无名指指腹。
“我得取个凭证。”她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根尖针,并不征求我的同意便朝我被她捉住的无名指猛地戳去。微微刺痛,血珠冒了出来。她快速将我的鲜血抹在骨链上,立刻渗透进去无了影踪。
“好。我帮你。”她松开我的手。
没有多想,我任由她转到身后,冰凉的手指像一排横七竖八的玉管子捧住我的头两侧。
“把名字念出来..”她如鬼魅般的声音在后脑响起。
我闭上眼睛。
周子航,周子航,周子航,周子航..
忽然眼前一黑..
站在夕阳下的小路尽头,一个小女孩静静地看着骑单车的少年越来越远。那是年幼的我和..周子航。
周子航和记忆力的一模一样,知道我看不见他了,他却在路边停了下来,嘴角慢慢地弯起大大的弧度,将车头调转,骑向一片荒地。
那天我对他说,我喜欢玫瑰花。原来他在那天傍晚,就去了那个地方,那里在盛夏时有几株野玫瑰年年开放。他把车扔在路边,在几株少得可怜的花前看了又看,被刺扎疼了手指只是微笑着叹口气。
他拿着几朵最好看的花,丛裤袋里抽出手帕将它们束好,坐到一棵歪脖子矮树下,拿出指甲刀,一点点将花茎上的尖刺剪掉。
夜色罩下来,像个沉沉的大锅盖。他忽然抽搐了一下,猛地跳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狐狸说他十多年前就是死人了,那接下来就是他消失的那晚!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几步,又犹豫着回过神来捡刚刚丢下的玫瑰。而刚刚他坐着的地方,赫然是一条昂着脑袋吐着信子的尖脑袋蛇..
脑子空白一片,知道他在我眼前倒下,我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倒在玫瑰花下,矮树旁。没有人发现他,也没有人报案,因为他只是院里一个没爹娘的孩子,可是他是我除了姥姥之外最亲的人。
“是我害死了他。”我干巴巴地告诉自己。
“他不单单是鬼魂吧。”女子的声音传来:“还是别的东西。”
“是啊。”
“我只能让你看见鬼魂发生过的事情,其他帮不了你。”说罢她手指正欲离开,我一把揪住。
“我给你日期,你能让我看到那天发生的事吗?”
也许是摸到了我的泪水,身后的人僵了一僵,重新抚上我的太阳穴。
我把周子航想杀死我的那一天报了出来。
我坐在床头,伏在龙魂身边哭泣,他的手缓慢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好像抚摸在我的心头。
我不知道周子航早就在窗外。他的脸那么苍白瘦削,眼神迷乱,看着自己的身体毫无意识地抬手抚摸我的发,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遗漏。
“小玉,我舍不得丢下你。”他自语:“我舍不得丢下你,我不愿意你再这么孤独。”
..
他舍不得我,就像十多年前舍不得我孤孤单单永远一个人玩耍一样。
心底的情绪瞬间爆发,我转身狠狠抱住身后的人嚎啕大哭,泪水决堤而出。
搂着的身体是温暖的,带着熟悉的气味。
透过泪眼,黑裙女子已无踪影,狐狸居高临下看着胸前的我,眼里没有情绪。
“你离鬼媒太近了。”他轻轻吐出简短的话,手却不露痕迹地将我往怀里带了带:“哭过了,就替我煮份面吃,我在楼上闻到香味了。”
“狐狸。”
“嗯?”
“对不起。”
“嗯。”
“为什么子航死后会变成妖怪?”
“各取所需。”
“他需要什么?”
“你心里知道。”狐狸松开我,低头冲我笑了笑,很久不见到他笑了,一时间眼泪又大颗大颗流个没完。
“成为妖精是要有理由的。若无牵绊,何成妖?”他绿眸子转了转,看向以前周子航送我的一捧玫瑰,零零落落枯了一桌子碎花瓣。
“狐狸你的牵绊是什么?”
“我就修炼着玩玩。”他把我转了个身面向厨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我耳边,声音温柔:“猪,人各有命。周子航逆天而行,必死无疑。你心里若是过不去,可以替他照看那片蔷薇园,的确很美。”
我回头想给他一个感激的笑容,却不争气地又留下了眼泪。
狐狸已经转身往楼上去了,他套着一件宽宽的黑T恤,一条旧旧的牛仔裤,慢条斯理地爬上楼梯,光着的爪子踩在地板上无声无息。
我站在原地,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想追上前去再拥抱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