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两个多月才至长安。
行了一半,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我曾想过带着慕容冲逃走,可是,左右都有人跟着,苻坚派人死死地盯着我们。不仅如此,外围还有军官看守,我们两个孩子,根本一点都没有可能逃走。
我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绝望,在后面一个月几乎全是病着的。凤皇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苻坚也会过来看,可是每次一看到他,我就想哭想叫想吐,似乎都成了条件反射。
接近长安城,就看到彩旗飘飘,听到齐声迎驾的声音,我的头昏昏沉沉,越发觉得吵闹得厉害。慕容冲捂住我的耳朵,我却伸手捂住他的,冲他微微地笑。
进了城,声音更是大得惊人!我们坐在马车里,帘子遮得严严实实,我和慕容冲相互捂着耳朵,相对着傻笑,心里有多痛,已经不知道了,只有傻傻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时候,真的是个傻子多好!
这样我就不必知道他的痛,也不必自己这么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喧闹声中停下来,帘子一下子被掀开,所有的光线冲进来,我有些眼花,呆呆地看着掀开门帘的人,他亦是愣了一下,待看清我们的样子,乐了,道:“哟,这两个孩子感情还真是好啊!来来,下车,下车!”
那人伸手抱我们,慕容冲却是打掉他的手,自己跳下去,将我抱下去。那人也不以为黜,叹口气,道:“这么小的孩子!”慕容冲不看他,拉着我的手,才发现所有的鲜卑人全都被赶到大殿之前,神色呆滞,或许这时候只有呆滞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吧。
只听得一声“跪下”,开始有人颤巍巍地跪下,坐在上面的前秦百官开始笑,刚开始还是偷偷地,后来干脆大声地,相互比划着,大笑。
不是前燕人的我都感到深深地耻辱,何况慕容冲这些皇族?我紧紧握住慕容冲的手,他的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暗自用着力,牙关紧紧咬着,我心疼,微微晃晃他的手,他才渐渐有些放松。
还没等我们跪下,苻坚就喊道:“各位卿家快免礼!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这里就是你们的国!诸位不必客气!……”后面他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可是,这话,怎么听怎么都不舒服,苻坚以为他这是仁政,在我看来却是比杀死他们更为残忍的酷刑!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苻坚才让人带我们去住的地方,我们一路过去,四周的百姓全都围着看,并且指指点点哪个漂亮哪个俊美,一声声赞叹慕容氏实在是漂亮得厉害!我们坐在马车里,却没有了帘子,车行之处,引来阵阵惊叹,连忙低了头。
凤皇,凤皇,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是有多么痛呢?我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也一直感受他的紧张。
终于到了地方,我们一下车,四周的人突然一下子没了声响,远处的喧闹声传来,我疑惑地环视了一下,却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傻傻地盯着我们俩,连送我们的军官亦是。凤皇的美貌自不必说,我的样貌因为古时的铜镜看不清楚我自己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可是从旁人的反应看来亦是沉鱼落雁的。我们俩站在一起,竟然身边的人一下子没了声响。若是平日我还会自我满足一番,可是现在,我只有拉着凤皇匆匆往里走。
慕容暐封了新兴侯,这里便是侯府,我们进去,慕容和我随便挑了一个院子,仍是住在一处。皇宫里的婢女太监都不在身边了,苻坚另派了人来,只有杏儿,后来找到了我们,仍是跟着我们。我不知这近四万的鲜卑族人是怎么被苻坚硬生生塞进长安的,但由此便可以看出苻坚实在不是一个泛泛之辈!
我们入了院子就没再出来,慕容的心情极差,我的病也未好,他一直在我身边坐着,我们都没有说话,细细体味各自的心思。
次日,慕容暐召见,因了我身体不好,凤皇也便留下来陪我,册子里也没有点到名字,我们便没有去。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的凤皇,细细地想着什么,突然觉得他已经长大。他回头见我看着他,愣了,我笑:“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似乎有些懊恼。
“凤皇,大丈夫不拘小节,越是苦痛便越是要隐忍,往后才有希望讨回公道。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笑:“身子好些了,倒是又来教训人!”
我不满:“这是为了你好啊!”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一直就凉,夏天亦是不能热起来。凤皇的手却是极暖,冬天都不需手炉。总是一有空就握我的手,说是他的手太热了,难受。我也懒得理他,反正也是贪恋他手心的温度。
“这是什么?”我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原是那两支牙刷,上面的字已看不清楚,我笑,“还带着做什么?要是喜欢,咱们再做便是了。”
“用惯了旧的,哪能一时就换了?”他将它们摆好,笑嘻嘻地看着。
“也只有你,两个破东西还这么宝贝!”
“哪里是破东西!你倒是一直看不惯物件,首饰什么的也是,以前赏的东西可是一件没带?”
“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我挥挥手,他连忙把我的手塞进被窝,“才刚好些不要又冻着了。”
我嘟嘴:“哪就这么娇贵了。”却也不敢再动。心里叹气,都是担心地多了,才不直没见好。
我见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心里着急,病也是或好或坏,一直病怏怏的,看着凤皇极是不放心,我却自己知道,总是笑着宽慰他。他也是,现在担心的事多了,倒不是一门心思全在我身上,却还是仔细周正地照顾我。
五月的一天,宫里来人宣新兴侯一干人等进宫赴宴,竟然有慕容冲与清河公主。慕容暐让我去。我的病没好利索,凤皇总是担心苻坚要对我做什么,坚持不让我去!我却是不敢,我不敢让凤皇离开我的视线去苻坚那里,哪怕一分一秒!
他不依,大叫道:“你不是清河公主!你不是我的姐姐!”
“凤皇,若是现在这么说,便是欺君之罪了。”我急道。
“难道你真的要做他的妃嫔么?!”眼里欲喷火,捏住我的肩膀。
我心里一下子痛起来,若是只对我做什么,我又何必如此着急?我的目光黯淡下来:“凤皇,我只是想陪着你。”
“凤皇啊!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我们现在已是……”太后说不下去,勾起帕子擦眼泪,“你姐姐现在尚不知在哪,若不是走散……”她再也说不下去,躲到一边低声压抑地哭。
我拉凤皇的手:“没事的,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在一起对不对?”
他垂下头,幽幽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重,那么不像是我的凤皇!叹得我的心皱皱的,舒展不开。
照例是做了马车,我看慕容冲心情极是差,便道:“凤皇,你知道为什么猪总爱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眼皮都不抬就问。
我不说话看着他笑,他觉得奇怪一抬头见我不怀好意地笑,心念一转:“好啊,你敢笑我?”说罢便来呵我痒,我立即求饶,他却是不依,我一退撞上了车厢,咚的一声,他急忙问:“撞疼了么?”我摇摇头,却听见车夫自言自语,“我放的屁有这么响么?”听得我们两人捂着肚子笑。
自那日来,第一次我见他笑得这么开心!我自己亦是开心了不少。
毕竟那个日子还未来,在此之前,我们应是笑着,及其灿烂地笑着。我们,不应该,提前悲伤。因为,我们的悲伤,会很多,很多。
停了车,下车,我们见到等在一边的秦国徒宾候、冠军将军的慕容垂,其他的人都目露凶光,他不以为然,我只有深深叹气。慕容慕容,你们何时能懂?
一声宣告,苻坚等一起进来,慕容暐立即站起,示意其他人也赶紧站起来,行礼,唯唯诺诺的样子。慕容冲别过头,我也望向别处。我想我们大约还是无法忍受政治,我们没有办法放下自己所谓的尊严。
苻坚却是微微笑着,走至我们身边,笑道:“这俩姊弟的感情,还真是好啊!只是,我上次约莫是听得凤皇喊清河凝儿?”
气氛一下子紧张,拉着慕容冲的手渗出汗,慕容冲抬头狠狠地直视着苻坚,眼里闪着火花,我微微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道:“清河名嫣,小字凝苓,只是,凤皇倒是喜爱这凝字。”
“原来如此!”苻坚呵呵大笑,又问,“凝儿几岁了?”
“回禀皇上,小女一十又四。”慕容暐急忙答道。
身边一个皇子模样的少年,大约比慕容冲大几岁,立即喝道:“又没问你这个老匹夫,你说什么?!”目光如炬,盛气凌人。
慕容暐急忙低头,腰也弯下,几丝白发更添凄凉。我突然发现这个人,老了,而他不过三十几岁,他是凤皇的哥哥!
“睿儿,不得无礼!”
“你喊什么?!”慕容冲与苻坚竟然同时喊道。
气氛一下子冰冷,一丝声音都没有。我一下子懵了,连忙捂住凤皇的嘴,他却是用力拉下我的手。我皱眉,看着这满屋子的人脸色都很难看,苻睿更是大怒地看着慕容冲,冷笑:“大胆!你一个俘虏就教训本王?”
“睿儿,还不快闭嘴!”苻坚脸色也难看起来,喝止意欲冲上去的苻睿,苻睿哼了一声,狠狠刮了我们一眼,走了,“苻睿,你去哪里?”
“喝酒!”
苻坚微微叹气,却对着我们笑道:“孽子不懂礼数还请慕容卿家多多见谅!”
慕容暐赶紧跪下,连称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