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书类别繁多,有正史、别史、杂史、稗史、霸史等区分。正史的名称,创自南朝梁阮孝绪的《正史削繁》,而别史的名称,首见于宋陈振孙之《直斋书录解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五十史部六别史类云:“陈振孙《书目解题》创立别史一门,以处上不至于正史,下不至于杂史者。义例独善,今特从之。盖编年不列于正史,故凡属编所,皆得类附……其书皆足相辅,而其名不可以并列。命曰别史,犹大宗之有别子云尔。”事实上,别史与正史并无性质与价值上的区别,只不过正史是由历代政府主持修撰,而别史则是官方正史之外,有体例、有系统的史著。明末清初计六奇所撰《明季北略》就是一部具有独特价值的典型的别史类著作。《明季北略》力图融编年和纪事本末为一体,在遵循时间顺序的原则下,详尽载录了明清鼎革之际丰富的历史活动,梁启超誉之为“有永久的价值”诚不为过。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理学思潮的勃兴,将传统史学的伦理化特质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代史学的撰述,这不但体现在正史之中,也体现在别史一类的非官方史著之中。《明季北略》可谓一例。作为封建后期统治阶级思想意识的程朱理学亦强烈制控着计六奇的史学著述活动,这首先体现在史料的选择上。我们知道,史料记载的真实性受记录者的主观目的、政治态度、史学观念、知识水平、观察能力以及生活经验等因素的制约,所以,史料记载的历史事实既包含客观的历史内容,又有其主观性的成分,也就是说,所谓的绝对客观的史料记载,总是渗透着记述者的主观感情和价值观念,尤其是价值观念对史料的取舍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计六奇《明季北略》在记述晚明史实时反映出这种倾向。如书中曾著录崇祯帝一件小事:
上御便殿阅章奏,闻香心动,诘近侍何来?对以宫中旧方。上叱令毁之,勿复进。因太息曰:“皇考、皇兄皆为误说也。”
计六奇评述道:
二事皆魏阉蛊惑君心之计。自古人主与贤士大夫接,则闻正言,见正事,君德有成。一入深宫,即与妇寺相狎矣。既耽声色,朝臣日疏,内竖肆虐,往往由此。
计氏的观点与朱熹所论“正君心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的主旨非常合拍,均着重于“君德”,在他们看来,君主具有一颗纯净无瑕、粹然至善的道德心灵乃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前提与关键。计六奇还特地记载了崇祯十四年思宗于百事丛脞之际幸临太学一事:
上视学,释奠礼成,步到东西庑,遍阅诸儒先神位……曰:“宋儒周、程、张、朱、邵六子,有功圣门最大,今称以先儒,位在汉、唐诸儒下,礼殊未称。尔部(指礼部)会同詹、翰等官,议所以尊崇之。至六子格言,即督令儒臣编纂成书,以弘圣教。”是岁九月,即汇集六子诸书。
在这里,史料记载的相对性原则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作史者主体意识的渗透就表现在史实记载的选择性上,计六奇选取崇祯褒扬宋儒的话语,反映出自己的价值理念的倾向性。又如卷十八载有刘宗周上书言六事:
宗周上言六事:一建道揆。享师首善,请立书院以昭圣明致治之本。二贞法寺……三崇国体……四清伏奸……五惩官邪……六饬吏治。
刘宗周乃晚明理学名臣,蕺山学派的开山之祖。在他看来,面临内忧外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的明王朝最重要的任务不在于种种得当的政经、军事措施的实践,而在于“建道揆”,“立书院以昭圣明致治之本”,突出地反映出理学政治学说之特质所在,而计六奇之载其事也反映出其价值观之所在。
三纲五常,天理民彝之大节,乃儒者极力推崇之名目,《明季北略》无不以儒家的道德伦理为是非标准,鼓吹尊君严父,褒忠孝而贬忤逆。计六奇对那些明亡而腆颜事“贼”(李自成大顺政权)的明朝官员贬损不遗余力:
语云:“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夫一念之违,且有常刑,况公然拜舞贼庭,污其伪命乎!所以然者,以贪生怖死之心,用观风望气之志。方其苟且图活,亦迫于势之无奈,迄乎周旋匪类,反几幸贼之有成。肝肠既已全易,要领尚保无恙乎?始焉封疆失事,每每及于宽政,驯致诸臣习于苟免,即腼颜从逆,可幸无诛。人心一变至此,当事者不尽破私情,大伸国法,恐人伦从此遂晦也。
卷二十二末条,还载录了一篇无锡士子“撮四书成语”以嘲讽叛臣逆子的《孔孟讨贱文》:
君臣之义,察乎天地。少之时,诵其诗,读其书,将为君子焉。及其壮也,仕则慕君,行乎富贵,尊其位,重其禄,君之视臣如手足,如彼其专也。天作孽,贼民兴,一人横行于天下,从之者如归市……有大人者,相向而哭,北面稽首再拜,见危授命,守死善道,岂不诚大丈夫哉!有贱丈夫焉,好贷财,私妻子,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不保社稷,不保宗庙……臣不臣谓之贼,屡憎于人,亲戚叛之,乡人皆恶之,获罪于天。
这种突出尊君、严责臣节,鼓吹绝对忠孝的史笔主旨,既是封建后期君主专制政治在计氏史学活动中的折光反映,也体现了宋代理学思潮勃兴之后,史家所无法摆脱的意识制控。还有卷二十三《宋献策与李岩议明朝取士之弊》也很能反映严君父子之尊,崇扬忠孝伦理的理学思想:
献策曰:明朝国政,误在重制科,循资格,是以国破君亡,鲜见忠义。满朝公卿,谁不享朝廷高爵厚禄?一旦君父有难,各思自保。其新进者盖曰,“我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得一纱帽上头,一事未成,乌有即死之理!”此制科之不得人也。其旧任老成又云,“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始得至此地位,大臣非此一人,我即独死无益。”此资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谓功名是己所,致所以全无感戴朝廷之意,无怪其弃旧事新而漫不相关也。可见如此用人,原不显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责其报效,不亦愚哉……释氏本西竺之裔,异端之教,邪说诬民……丛林宝刹之区,悉为藏奸纳叛之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正教,惰慢之风,莫此为甚!
突出地反映计六奇牢不可破的伦理纲常价值至上观念的地方还在于《明季北略》大量的有关忠臣殉难、孝子殉父、贞女殉节的记述。提倡君父之尊,就要贬损叛臣逆子,《明季北略》在贬斥腆颜事“仇”的降臣的同时,对那些殉难大臣褒扬备至。如卷二十一载殉难文臣,对左中允刘理顺满门靖节一事称颂道:
臣死君,忠也;子死父,孝也;妻死夫,节也;仆死主,义也。忠孝节义,萃于一门,可谓盛矣!可谓难矣!而刘公复以状元及第,兼此四美,尤盛中之盛、难中之难也。馨癵青史,休哉!
计六奇生活的时代,正值明清鼎新革故、社会发生大变动的时代,也是一个大动荡的时代,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全然崩溃,普通民众可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妇女的命运尤为悲惨,而《明季北略》却不厌其烦地大量记载了殉节“烈女”的情况,以作为对纲常伦理的鼓吹。如崇祯十三年,“山东诸省皆积岁旱荒,流民咸就食南都。”一位“山东巨族女”乞食街头,照料染病不起的丈夫,旁人劝其“何不别适人,可得数十金,调理夫愈,则两命俱治矣”,这位妇女义正辞严地说:
与失节生,宁守义死。况夫病已深,纵有饮食药饵,未必痊可。夫亡,誓不独存,奈何徒丧廉耻乎!后两人俱饿死,计六奇却对此事持十分肯定的态度,称:“江左贵人妻女失节败闲、恬不知耻者,观此掩面矣。”
综上所述,历史学不但是考证与辨析史料,揭示具体的历史事件,表现历史真实的过程,而且也是历史学家的主体,历史学家的价值观在史学研究中发生积极作用的过程,也就是说,历史认识既是一种对历史的事实判断,也是一种对历史的价值判断,历史在表述人物、事件时就渗入了史家的主体价值观念。《明季北略》正是一部渗透着史家价值理念的史学名著,计六奇秉持理学的伦理价值理念以选择史料和评述史实,反映出封建后期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对史学认识的强力制控。更说明了这样一个真理:“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的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支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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