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虎没有说话。那些挖掘时脱落下来的沙石，寂寞地滚动着，声音的长度很短，就像被昏暗所吞噬了。
“我是受害者，是被解放的对象，你抓住我干什么？”七虎心想，也有些恼怒，觉得受到了这个人的愚弄和欺骗，他恨自己刚才把这个人当成了朋友。
七虎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轻信，这家伙把他当成一个人质在使用了。他成了一个挡箭牌。他的手，不再挖什么洞。他退了几步。
“怎么啦？”那个人感觉到一些异样，走过来拉着七虎的手，“关心”地问。
这种“关心”，听起来觉得非常刺耳。他的手猛地一挣，想从土豆手中挣开。
力气还没送达土豆的手上。土豆手上的力已经颤抖一般传过来。七虎再次随着土豆的身体疾速地移动。刚才站的地方，被一梭子子弹打得碎石乱飞。
没有打中他的子弹，又追着他们的屁股后面来了。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讲理的机会和申诉的可能。七虎的身体像柔曼的枝条在摆动着。土豆笃笃笃地跳动，那些击打在地上和身边岩石上的子弹，身体都巧妙地离开了。
他的手在挥舞着，将那些可能射到身上的子弹通通扫开，就像在飞满蚊子的屋子里，用手驱赶着蚊子。那些子弹此一刻没有射到身上，下一刻呢？
能躲得了多久，运气能在他们身上罩多久？他发现那只蚊子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他的身边，呜呜嚣叫的翅膀，似乎在指示着子弹的方向，让手的抵挡能对准目标。
他的脚步在不平顺的地面上颠动。他对身体的控制力正在减弱，子弹打得飞扬起来的碎石，“啪啪”地击打到身上，粗糙的石渣飞进了嘴、眼睛和鼻子里。
身子突然往前一栽，他的头撞在木桩上，上面仍旧捆着一个软绵绵的身体。那个身体的双手还被吊着，他一撞，那个失去头的躯壳里涌出一汪臭烘烘的血。血溅到他的身上，那种黏腻的感觉非常恶心。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在旁边就是一个深得难以找到底的悬崖。在那下面，滚动着很多人的头。一想到那些失去身体的人头，他就浑身难受。
有刚去的人头，也有去了很久的人头，说不定那些人头上长出来的蛆都有蛇一般大了，白白的，相互缠绕着，蠕动着。七虎的脑里乱成了一团麻，他的身体别扭着，不愿意跟着移动。
但是，他来不及选择。在前面的土豆脚下一滑，七虎暗喊一声，“完啦！”他想摔掉土豆的手，已经来不及了。
他立刻意识到，他即将在这儿告别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给他的苦，太多了。
他觉得太冤，他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去。这个世间该受的苦已经受够了，该经历的难都经历过了。他扭动手臂，挣扎，拉拽着，他直起脖颈，双手向上乱舞，他要大声呼喊。
他们在黑暗之中，不断地飘着，往最深的地方飞翔。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的控制力。身体只是一颗小小的尘埃。
在他们往下飘的时候，似乎在他们的身后，也跟着一个黑黑的影子。有一个藏身在黑暗中的人，眼看再也藏不下去了，也跟在后面往下跳。这个人，就是自称希利族人的族长的席丽马。
这个恶魔，也走投无路了。他喜欢的头落进深渊的感受，自己也要去亲身体会一次了。
蚊子还是紧紧靠近他的身边，那呜呜的扇动翅膀的声音，压制了他嘴里的喊叫。这些都来不及了，身体已经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控制，无可奈何了。
身体呈飞翔状往下飘，像一只在黑暗中的蝴蝶。曾经想过很多次的死亡，终于在可能获得拯救的时候失去了。
输在最后的半步上。就算一种遗憾，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七虎的身体是扁扁的饿，薄薄的，他身上没有多少稀饭的灌注，就跟失去水分的树叶，枯干而轻盈。但是前面的土豆，实在太重了，就像一块石头。
“妈的，倒霉就倒霉在这坨土豆上——”
他曾经测算过，那些脑袋最后响起声音的长度，心里数四十六下，或者四十七，也可能四十五下。多次验证的结果，都在四十六左右徘徊。
但是，自己数了一千七百八十七下，身体还是无着无落。他不会落地啦？身体会以怎样的形式，最后结束呢？恐惧的不是死，而是等待死的过程。心越揪越紧，越揪越痛，痛得难以忍受。
慢慢地，数数的想法淡了，意识也完全沉入黑暗之中。黑暗比沥青更加深几倍。飘啊，飘啊，不知道飘了多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虎睁开眼，慢慢恢复自己的意识。意识像水流一样，慢慢灌进自己的脑海，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绿色之中。
从漆黑的深渊掉进的，是一个有亮光的地方。接触到亮光，眼睛还有一些不适应，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动。七虎用手，不停地抹，不停地摸，都还不能止住。七虎觉得自己看东西有些模糊，模糊也比在黑暗中看什么强。
身体被那种绿色的植株掩盖了半个身子。他侧眼看了看，植株有一根拐杖高，叶片披拂着，绿油油的，边上有锯齿形的齿。
身体下面很湿润，水正在从身上的毛孔往身上注入。
这是哪里？
他是生还是死？
这种意识来自于大脑还是来自于灵魂？
想着这些问题时，他觉得那些水不断灌进自己的身体，原本单薄瘦瘠的身体因为灌进了水，变得饱满了很多。他的身上只有几片布，被这样一绷，布片纷纷裂开了，变成了小条条。七虎腾地站起来，发现手还牵着另一只手。
他站在一块水已经干了，泥巴还稀稀的田里。脚边踩着一些稻秧，稻秧开始抽穗，瘪瘪的壳里有一包乳白的水。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矮矮的，圆乎乎的人。
“你，谁呀！”
“谢细五。”
“谐戏舞？是什么玩意？”
“不是什么玩意。是人，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跟我一样的人？”七虎摇摇头，看着谢细五那张土豆脸，不由笑起来，“你也算人？就算是人。那也是核桃里面长虱子，怪人（仁）一个。”
“你不管我怪不怪，总还算一个人。再说啦，黑泥鳅钻进金鱼缸，谁又不跟你比美。”
谢细五丢开七虎的手，往田埂边上走。他们身上都是污泥，紧紧的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七虎跟着谢细五的脚步也往前走，那只黑白花纹的蚊子在七虎的肩上跳了跳，似乎在暗示自己的存在。
“你也在这里？”
“我叫花哥。”蚊子呜呜地说，鼻子有些堵。
“花哥，你好。”七虎心里暗笑，就你那个孱弱样，两个拇指一捏，马上就扁扁的了，花什么呀！还哥呢？叫扁扁还差不多。
“你看不起我？”
“没有。”七虎想要掩饰。
看来他们已经走进幽冥大地了。想不到在人世间不能说话的物种，到了这个地方也能张口说话了。他们已经平等了。动物和人，没有区别。
幽冥大地，也成地下世界，是相对于阳光明媚的阳界而言。在人们的想象中，地下世界是阴暗潮湿，非常可怕的。
生，在阳界。死，在阴界。
两者是分割得很清楚的。到了阴界的人，从没有一个是重新回来过的，也永远没有人知道另一界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看来只有靠想象了，想象可以靠现有的经验，修补很多残缺。
有时候想象也是谬误的。没有人求证过。如果有人，挖一个地下的墓穴，让人把他埋了，到阴界去实地考察一番，回到阳界，写一篇考察报告。
仅这样一份考察报告，不需要多长的篇幅，就足以让诺贝尔的评委动容，一定会给一个诺贝尔奖的。可能，物理奖，化学奖、文学奖、******和医学奖都会争先送出奖杯。
七虎过去把幽冥世界想象得那般黑暗可怕，实际上是从来不了解的人所想象出来的。这里的阳光比人世间时还要明亮几分。
“我可不是普通的蚊子。”花哥说，“你来捏捏我试试？捏不死的。我告诉你，我可是专门用来搞自杀式袭击的。我们那个中队叫蚊子寡妇队。”
“蚊子寡妇队？”
“我们是蚊子不错，但是经过了改造。一是增加了仿人类的声道系统，二是整个身体都内置了钢筋铁骨，已经变成半机械了。经过改造，我们也没有性别上的差异，所以称蚊子寡妇，同时也给人类制造寡妇。”
“可怕。可怕。”七虎连连说。
“你不信？”花哥说，“你伸手过来，试一试，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好啦，”七虎说，“不用捏啦，大家都是一同到幽冥大地来的同道。我捏你干嘛？你我都是死了的，何必再死一次。”
“似乎有道理。”花哥点着头。
“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以后，就我们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也是同路人，那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了，我们应该要互相帮助。”
“死？为什么死？”谢细五扭过身来问，“我们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啦？”
在他们谈论的时候，距离他们十多步远的地方，藏着一个若远若近的影子。这个影子在意识的最角落，看不见，也意识不到。但影子总是存在着，跟着他们。他就是阴魂不散的席丽马。他不敢靠近，只能藏躲起来。
“没死？”七虎已经走到田埂上，脚踩在粗糙的草上。他有些怀疑起来，脚踩到的草和过去十多年踩的草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的区别。
难道所谓的幽冥世界，也是跟活着的世界是一样的。那么，人的生和死，还有什么区别？“可是，我还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把我抛在地球上就不管不顾了，到了这里，我肯定得找到他们。”
“找个屁。我们当然没有死。我们活得好好的，”谢细五舞动了一下他那跟身体不成比例的细胳膊，“活得鲜鲜的。别一口一个死！听着就让人厌烦。你也不要提找你那些死去的亲人。阴森森的，怪吓人的。这里还是地球，只是地球上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已。”
“你怎么证明我们没死？”七虎对谢细五的话不信任，“在这之前，他们最后的意识是摔下悬崖。那么高的悬崖，按照重力的公式，这么重的人，摔到地上，不比一颗炸弹产生的力量小。整个地面会砸出十多米深的大坑，人也就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了。”
七虎用手揪扯着自己身上，“现在这个身体，应该是虚的，一种臆想之物。实实在在的躯体不知道晾在哪里等着野狗来叼。摔下悬崖，还有不死的，真是不可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成为一片羽毛，在空气阻力的帮助下，可以完整地，静悄悄地落在地上。”
“我比羽毛还轻。”花哥嘻嘻笑着说。
“我和谢细五的肉体，不可能啦！我们的身体不可能是一片羽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意识到的自己，是我们的灵魂。没有重量的灵魂，可以克服地球的重力。灵魂飘啊飘，飘到了这里，或者说飘成了孤魂野鬼。只有灵魂可以那样自由，不受任何限制。”
“孤魂野鬼有你这个样的？可以把胸脯拍得噼噼啪啪响的？”谢细五有些急促地拍打着自己鼓鼓的胸口，说话的时候，嘴里喘的气很急。
谢细五面对七虎的夸夸其谈，甚至有些卖弄的重力概念，惹得他心里很不爽。两人都瞪着眼，相互间不理解地沉默了。
谢细五从来不懂什么重力，他斜着眼睛，讥诮地问，“什么是重力？狗屁。甚至不如一个屁。那么能干，你解释一下我们的身体啊！还有这灿烂的阳光啊！”
七虎抬头看了看，天上果然挂着一轮嫣红的太阳。他又赶紧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只有几片浸湿了的布。在没有遮挡的位置上，皮肤有一种久违太阳的白，但是肌肉都是鼓突的，像无数个洋葱绷在身上。眼睛再往下看，看到自己的****硕然晃荡着，而且生出了黑黑的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七虎感到无端的恐惧，他在田埂上慌乱地跳了几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纸片一样的身体呢？还有，我们应该摔在洞底才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
“难道什么？”谢细五问。
“难道，那个洞是无底的，是一个穿透地球的圆洞，我们穿透了地球，到了地球之外，没有了重力。如果没有重力，这里就站不住，但为什么我们能站在这里？我们来到另一个星球了？”
“别扯那没多为什么了，烦死了。”谢细五讥嘲了一下七虎，转身去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世界，“我们活着。我相信我们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