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泰戈尔安慰我们说:“死亡是永生的大门。”另一个安慰我们的人是伊壁鸠鲁,他认为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如果没有死亡,诗、哲学和宗教要它何益?它们是不可能存在的。既然死亡和罪与忧伤同样困扰着人类,它就不可能解脱。是的,死亡不可能解脱。永生的幻想像一首祷歌。除了宗教,时间也可以消灭死亡的恐惧(梅特林克语)。博尔赫斯在一首诗中这么写道:“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抗拒死亡,在放纵的宇宙中,任何罪恶都是其用心险恶的帮凶。正义被绞死的可能性大大地高于邪恶,死亡的绞索总是套在美的脖子上。死亡是邪恶争食的盛筵。辛格说,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屠场,一个庞大的地狱。我们的肉体在遭受死亡之前,精神已经死过一千次了。自戕与他杀在向我们轮番进攻。谁要在死亡充盈的空间里抹去我们的痕迹?那生命不绝于耳的雄壮而响亮的痕迹?不是痛哭,而是呐喊,在通往地狱的台阶上反抗着死亡的收成。生活的理由与死亡的理由相等——加缪认为这是世界荒谬的本质。死亡是消失,不是永生,生活是隐藏,不是显露。死亡是无望的消失,只有在生活里,在意识里,我们以强健的体魄和思想审判着死亡,看清它的面目,昭示它掐灭一切的滔天大罪;悄悄地带走一个人和轰轰烈烈地带走一个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它只是给活着的人更增添了累积的愤怒。不可战胜的生命可以把死亡稀释,但死亡终有一天会卷土重来,死亡是繁殖的细菌,它窥伺着每一个人,它不动声色,在你高声说话时打着盹,而突然醒过来的知觉会看见死亡的鳞爪,生命在恐惧中拉长了,如此之多的苦难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勇气,最温柔的死亡赠给我们的也是巨大的悲痛。因为能承受死亡,所以人能承受一切,这是世界生机勃勃的真谛。诗人里尔克一句诗这么说:“只有我们凝视着死亡。”我们凝视着它,是在猜测它,还是在拒绝它,还是在正视它?我们凝视着它,冷眼看它的狞笑,以我们精神探索的巨大时空包容它,躲避它,和它捉着迷藏,向它展示生命无比的美妙之处和绵亘无际。死亡是无情的,我们明白了它不可悔改的德行,于是,我们追求着那永生的光——在永恒的黑暗中,那光芒不仅照耀着我们死去的灵魂,也照耀着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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