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站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水泥地上汪着一洼又一洼像镜面似的水,每一片镜面上都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却是各不相同的,有的颜色深,有的颜色浅。尽管地是湿的,可广场上照样坐着成堆的人,他们大多数垂着头,下颏一点、一点地在那里打瞌睡。有穿得破烂的小脏孩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地问人们要钱要东西,出站口一阵一阵往外涌出刚下火车面色樵悴的旅行者。
金小曼站在出站口的栏杆外面,两眼盯着出口上方噼里啪啦来回翻动的电子预告牌,那上面随时显示几点几分哪趟火车到站,进几站台。小曼今天穿了一套白色裙装,大方披肩式的领子一直翻到肩,有点像海军领式的学生装,半长不短的裙子,白色漆皮鞋,手里的拎包也是白色的,带着两个大圆环提手,包的形状是菱形的,像一颗放大了的宝石,拿在手里给人一种剔透玲珑的感觉。
小曼后悔今天出门不应该穿白裙子,下雨天穿这身衣服溅得净是泥点。尽管她一路上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得像是在跳足尖舞,可鞋子还是脏了,小腿肚子上、裙子下摆都沾上不少污点。这年夏天范一兵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深圳,留下小曼一个人看家。小曼利用这段时间本想回平城一趟去看看父母,小曼的父亲忽然打来电报说“近日来京”,小曼只好一个人呆在家里等他来。
范一兵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金小曼约了胡蔼丽过来小住。这阵子她和“头儿”的事有点僵住了,所以她连单位都懒得去,最好有个地方能躲一躲,让“头儿”找不到她才好。
胡蔼丽一来,便把热闹带了来,她俩一起逛街,一起下馆子,一起去蹦迪,总之怎么好玩怎么来,怎么痛快怎么来。她俩也有点比着花钱的意思,就像以前在单位比着出风头一样。出来进去的,总是帅猫陪着她俩。
有一天晚上,他们三个又一起去“恋人酒吧”喝酒,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在酒吧里说了太多的话,又喝了太多的酒,腮帮子都有些木了,舌头短短的而且发硬。三个人从酒吧里出来,并不急于叫出租车,而是相拥走在夜间的马路上,有种特别轻盈、飘飘欲仙的感觉。
帅猫把他那长胳膊一左一右搭在小曼和胡蔼丽的肩上。蔼丽笑道:
“我让你来是叫你来给我俩当保镖的,你可倒好,一左一右泡了两妞。”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嬉笑声在寂静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人影、树影投在地上都变得有些奇形怪状,帅猫说咱们唱歌吧,比谁嗓门大。胡蔼丽首先响应,扯开嗓门就唱,唱的是一首电视连续剧的插曲。最近在播放这个连续剧,片中的主题曲流传很广,大街小巷都在唱,胡蔼丽却故意把它给唱裂了,唱走了形,但调子还是那个调子,让她这么一唱,倒使得这首绵软的情歌有一股哭诉苍凉的味道。
小曼想起胡蔼丽的经历,她虽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可还是活得失意。她爱上别人的丈夫,她为他已经拖了几年了,她可等不起他这么一拖再拖,不化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点显老了,像她这种脸盘大的女人是最经不起老的。
帅猫和胡蔼丽鼓动小曼来一段。小曼就唱罕剧,她母亲拿手的“哭坟”那一段,在平城的时候小曼从未开口唱过戏,到北京以后她却常把罕剧挂在嘴边上。
小曼唱完之后三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帅猫才问:
“小曼你这嗓子干吗不唱戏呀?”
“我妈唱了一辈子戏,她宁可让我要饭也不会让我干她的老本行的。”
帅猫离开人行道,到快车道上去拦车。金小曼对胡蔼丽说:“依我看啊,你也就别恋着咱们头儿了,我看你就跟帅猫好得了。”
胡蔼丽一下子跳起来:“他呀,他可不行,他那个人花着呢。”
“今儿晚上咱们怎么睡?”
刚一进门帅猫就问。
金小曼和蔼丽听了这话,彼此使了个眼色,然后爆出一阵大笑。
胡蔼丽抱着胳膊偏着头,似笑非笑地说:
“你想怎么睡呀?”
“当然是两个我都要了。”
“瞧他贪的,也不怕闪着舌头。给你个毛巾被,滚到那屋自己睡去吧。”
“那咱们聊会儿天吧,聊会儿天总不犯法吧?”
小曼就把他们带到楼上,那间带有玻璃屋顶的小房间里没有开灯,躺在地板上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夏日的夜晚,空气里多了一点稀薄的凉爽,他们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那是童声合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临睡前,小曼告诉帅猫和胡蔼丽:“你们明天别来找我玩了,因为我爸要来啦。”
金小曼在火车站站了很久,火车晚点两小时。等接到父亲那趟火车,天已经擦黑了。父亲拎着个人造革包,背已明显比以前驼了。小曼领父亲先去吃饭,她说要找一家干净点的馆子,父亲忙嘱咐说别太贵啊。
“我妈怎么没来?”
“她怎么能来?她还得练功呢。”
“她那个功练不练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和你妈都热爱罕剧,并为它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我这次来就是上访的,呼吁有关部门抢救古老戏剧。”
小曼不吭声了,一门心思等着上菜。饭馆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靠墙角的地方坐着一对男女,脸对脸地说着话,十分亲热。小曼想起范一兵来,心里觉得咯噔一下。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父亲看出,小曼已经走神了。
父亲走后的第一个周末,金小曼便如获大赦般地给胡蔼丽和帅猫等人打了电话,邀请他们来玩。这段时间小曼陪着父亲到处坐冷板?,看冷脸子,能跑的地方全都跑遍了,根本就没人理这茬儿。上访信都写了一书包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爸,罕剧又不是咱家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小曼见父亲脸色不对,便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把他送上火车,总算松了一口气。
火车开动起来的时候,小曼发现父亲的那只人造革包还在她手里攥着,就追上前两步喊道:
“爸,您的包……”
“你把它扔了吧,孩子。”
火车随后就开远了。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小曼打开那只包的拉链,见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父亲写的上访信,这是熬了多少个夜晚写出来的,金小曼无法想像。她把那个包留在了站台上,走了很远回头看看,那个人造革包孤零零的,好像父亲的背影。
在出站口,小曼遇到一个人,伸出手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哇。”
“您看看这个包。”
金小曼只好接着。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无法丢掉。金小曼谢过那人,继续往前走。天阴阴的,让她觉得好难受,她想起父亲来的那天也是个阴天。小曼忽然很想找什么人说说话,就去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范一兵打了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一切都好,生意做得挺顺”。小曼说:
“我们周末开party你能回来吗?”
“下次吧。”他想了一下又说:“你可别玩得太疯了。”
小曼笑道:“现在追我的人多着呢,你再不回来就不是你老婆了。”
“你敢。”
他在电话里说话的口气就跟在身边时一样,是那种连哄带吓的大男孩口气,小曼实在是喜欢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再肉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可以接受了。他俩又说了一通“我想你”之类的话,这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金小曼家又开始热闹起来,客人进出频繁,有的是她的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来过一两次,小曼根本不认识。进门就吃就喝就跳舞,把小曼家当成公园了。这些日子小曼玩得昏天黑地,就跟中了什么魔怔一般。有时一天去做一个发型,今儿个刚烫了满头卷,明儿个又去拉直。这一进一出都是钱,可她根本不在乎。但头发总归是自己的,连胡蔼丽都说她八成是疯了。
“你别烧包了,穷人乍富,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我本来就没有姓。我来北京之前给自己改了名字。”
“有人是不要脸,你是不要姓。”
“骂谁呢你?”
胡蔼丽咧嘴笑道:“嗨,我跟你闹着玩呢。”
客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金小曼和胡蔼丽忙着招呼客人。现在胡蔼丽已经是这座房子里的半个主人了,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她甚至比金小曼还清楚。再有一个常客就是帅猫。每次聚会完了都是他主动留下来打扫战场,横竖他是没事可做的人,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忙,只有他一个人闲着,那就是他帅猫。有天小曼让帅猫陪她逛街,在一家新开张的大商厦门口迎面碰见两个装扮完全一样的奇装女子,她们穿超短裙黑丝袜和皮靴,头发高高地束在头顶,一人戴一副引人注目的太阳镜,走起路来目中无人的表情。
小曼和帅猫与那两个女孩擦肩而过,都走过去了,小曼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两个女孩也在看她。她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尖声高叫起来。
那两个女孩是她在平城的邻居多多和点点。
多多和点点七嘴八舌地问了小曼许多问题。
多多说:“听说你结婚了?”
点点就用眼睛撩了撩小曼身后戴大墨镜的帅猫,笑道:“这还用问嘛,不是明摆着吗?”
小曼就用眼睛指指帅猫,然后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帅猫大大方方上前一步问道:
“你们打什么谜语呢?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小曼便给他们三个做了一番介绍,并留下家中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让她俩有空来玩。点点从深圳来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现在姐妹俩合租了一套房子,想在北京寻找一些新的发展途径。小曼再一次热情地邀请她们两个周末来她家参加聚会,帅猫也说:“没什么事就过来玩吧,挺热闹的。”
“她们漂亮吧?”
走过去之后小曼故意问帅猫。
帅猫说:“还可以吧,一般化,比你差远了。”
“难怪胡蔼丽喜欢你呢,嘴可真甜!”
帅猫凑到金小曼耳朵边上,仿佛有什么军事机密似的小声说:“我是为了你才跟胡蔼丽在一起的,信不信由你。”
“鬼才相信你的话呢。你跟胡蔼丽也这么说,对吧?”
“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金小曼眼睛斜斜地看着他,是大人看小孩的那种不信任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
说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互对望着笑了一下。
那晚最出风头的两个女孩就是多多和点点。
现在她俩总打扮成一对双胞胎,穿一样的衣服,化一样的妆,这种做法的确引人注目。
聚会上她俩仍穿超短裙,上衣的领口一直开到很低的地方。她俩的头发没像上回遇见她们那样束在头顶,而是披散下来,长发及腰,和她们跳舞的男士都感觉到了那些长发丝丝啦啦触碰着他们的手背,那感觉是让人不安的,却又有些兴奋,莫名地说话的声也大了,酒也比平时喝得猛些。有的男士说不喝足了酒跳舞就像没上足发条,不来劲。那晚大家跳一种圆舞,是多多和点点出的点子。她们先是把灯灭了,留最暗的一盏。女孩都是蒙面的女孩,在男舞伴手里轮流转换,音乐停在哪儿,就让这个男舞伴猜出自己手里的女孩的名字。他们多半猜不出,往往张冠李戴把多多猜成点点,或把小曼猜成是别的女孩,引起哄堂大笑。
帅猫的猜法很特别,他死盯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往下猜,他说这样总能撞上一回是对的。
第一支曲子完了,他说:“是金小曼。”点点猛地摘下面具冲他笑。
第二支曲子刚一跳完,他又说是金小曼。
众人都笑他傻,他也不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这一回,真的该轮到小曼跟他跳了,隔着薄薄的一层蓝绸子,小曼感到像梦境一般,有一点光透进来,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隐在暗处的,连音乐都是不确定的,若有若无似的。小曼似乎耳背似的侧耳听了许久,才听出这是那支忧郁的蓝色布鲁斯的曲子《绿中蓝》。
她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这热闹聚会上的女主人,还是这错综复杂的大都市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她现在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在这里只要有了钱完全就可以呼风唤雨,可是这瞬间得来的东西好像一座空中楼阁,小曼总担心它会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样想着,她便格外抓紧了一些。她的手是放在舞伴的腰上的,舞伴也感觉出来了,也格外把她搂紧了一些,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小曼觉得她依然走在那条路上,那是旧车站的无数道铁轨,听说有一条可以一直通到北京。她站在那里犹疑不定,直到天边的晚霞通红地烧着,她走了很久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并没有走出多远。
这一回,帅猫终于没有按照原来的思路走下去。这一晚,他每一支曲子猜的都是金小曼,这下他终于决定改写一下答案。
人在关键时刻总是把握不住自己。帅猫想了又想,终于大声说:“是点点吧?”
晚会达到一个空前的高潮,人们的笑闹声几乎把房顶掀了。来参加聚会的人,本来就是冲着乐子来的。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许多人抱着到处找乐的心理活着。他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赶饭局,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聚会,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结婚典礼,小孩满月,爱人出国……总之可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理由很多。舞会又有另外一层意思,男男女女可以结识许多新朋友。有的朋友哪怕是只见一面,只跳过一次舞,将来说不定也有相守终生的可能性。下一支是一支有激情的曲子,小曼摘掉面具,等帅猫看清楚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别人手里。
下一盘轮转又开始了。
十
金小曼近来理了一种叫做“雪飘飘”的发型,这是一种非常随意的发型,额上头发束结,后部头发蓬松而飘散,满头小圈,丰满而闪闪发光,意趣盎然。
但是,那只不过是看上去“随意”,实际上是非常麻烦的,要卷要吹,步骤复杂,要时常到发廊去做才能保持完美形状。小曼刚弄完这种头就后悔了,在电话里她跟胡蔼丽抱怨说烦死了,我真想理成光头算了。
“你整天呆在家里屁事没有,把时间省出来你又能干什么呢?”
“这么说我成了废物了?”
“我不是说你是废物,我是说你时间大把大把的,有钱又有闲,现在人图的还不就是这个?”
给她这样一说,金小曼心情豁然开朗,与胡蔼丽约好当天下午一起上街去做头发,胡蔼丽还告诉金小曼,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一间帅猫的朋友开的影楼,能拍出效果极佳的油画般的照片。小曼和胡蔼丽在电话中讨论了一会儿,兴致都很高。小曼一想到一天的事有着落了,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她现在最怕一觉醒来没事可干的那种感觉,屋子里拉着窗帘,昏昏沉沉的也搞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横竖她不用上班,也没有什么人在等她,如果她哪儿也不想去,她可以一整天像这样懒在床上。人躺久了也会觉得累,腰酸背痛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小曼现在最怕“空档”,一整天呆在家里没电话,没人呼她,她会觉得她呆在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所有人都忘了她了。整套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偶尔有水管咕隆隆地响上一阵,然后也就无声无息了。从窗口望下去,惟一可以看到的身影就是楼下那个看房子的老太太。这一片新建的小区,住户大都没搬进来,所以四下里静得出奇。小曼看到老人袖着手站在楼前空地上晒太阳,有一个小小的、佝偻着背的黑影子印在地上,那影子弯曲而又可怜,满含着委屈似的,她走到哪儿那影子跟她到哪儿,空地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小曼拉上窗帘,不想再看下去了。
约好的那家发廊并不是很有名气的,但活儿做的地道,因此小曼和胡蔼丽常去那儿做头发。有时帅猫找她俩找不见,就会直接找到这儿来,按他的话说,“就跟咱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