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曼醒来的时候白宫已经不见了。桌上有他留下的一张小条,字体娟秀而工整,有点像女孩的笔体,上写着:
“我回学校去了。记着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听见了吗?”
小曼笑着把纸条给撕了,以免素儿收拾屋子时捡到。她匆忙到浴室去刷牙洗脸,一早还要赶到公司。一想起公司里成堆的事她头都大了,光那些吵人的电话铃就叫人受不了。有时这边电话还没讲完,那边嗡嗡的电话铃又响了。她在活动转椅上扭来扭去的忙得像个机器人。
公司里是一格一格的工作台,四周围用木板隔着,如果从上面看一定就跟密密匝匣的蜂窝差不多。有很多小蜜蜂在蜂窝里忙碌着,电话机嗡嗡叫着,也是“蜂鸣”的声音。旁边一张桌子的电脑开着,打印机咝咝叫着,那是自动回车换行的声音。小曼这边好容易静下来,愣一会儿神。四周的木隔断挡住了她的视线,每个人只能占有很小的一格空间,她想起以前她和吴启东好的时候,他们一起去那个旧车站,总说要沿着铁轨一起走到北京去。可是,到北京又能怎么样呢?这个笼子大小的小木格子难道就是她的最后归宿吗?正想到这儿,电话机倒又嗡嗡叫起来。人一忙起来便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金小曼白天在公司里忙了一天,回家还得做个孝顺的“儿媳妇”。虽说她和白宫还没结婚,但他俩的事经白宫那样一闹,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再加上今年夏天白宫就要大学毕业,结婚的事已成定局,白阿姨和宫叔叔对他俩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一阵子白阿姨和宫叔叔吵架,把那个小保姆素儿给辞退了,家里的好多活都没人做,小曼看不过眼,便把擦桌子扫地倒垃圾之类的活统统包下来,有时她同白宫开玩笑说,嗳,你们家又来一保姆。白宫便手握一卷书文绉绉地笑起来。好容易收拾完一切,小曼摘下围裙,然后就到浴室去冲澡。这是她一天中惟一可以做得了主的一点时间,脱得赤条条的,无牵无挂,四周包着她的全是一团团苍白水雾。只有这段时间她可以不用思想,不用接电话,不用往电脑里输码子。她知道白宫还在外面等着她。她洗完澡之后的那段时间是归他的。这时候大人们往往在客厅里看电视,而他们小两口则可以关起门来单独在一起。
自从白宫上回那样闹过一回之后,全家人更宠他了,小曼也有些怕他,只好一味地由着他,他要怎样就怎样。白宫有时在家里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就特别来精神,又亲又抱的爱不够她。小曼已经被他弄得有点麻木了,常常是在他怀里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都不知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生活虽然疲倦了些,但日子总算走上了轨道,小曼心里觉得平静和踏实,就只等白宫毕业,小曼便正式嫁给他,对自己的爸妈也算有个交待。
白阿姨又重新打扮起来,她换了更新一种型号的假发套,又去做过一次美容手术,人显得更漂亮也更年轻了。对她儿子白宫的事她是彻底撒手不管了,每天在外面跳跳舞,参加一些热闹的聚会,回来时心情总是很好。她最近又新收了两个学生,下午在家里教他们弹钢琴,那丁丁冬冬的琴声像流水一样敲打着她的心,使她的日子仿佛又回去了。跳舞也是使她年轻的一种方法,她自信任何一种舞步都不会输给现在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除了“两步”什么也不会,哪懂得跳正规舞步的乐趣。
有天白阿姨到一家大饭店和朋友一起跳舞,玩着玩着忽然感到头晕恶心,就被人从舞场半搀半扶地给送回来。那天晚上白宫在学校里没回来,他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最近忙着修改毕业论文,所以不常回家。
白阿姨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小曼已经睡下了,听到急促的门铃声,她心里一惊:出什么事了?她以为白宫骑自行车被什么人撞着了。打开门一看却是范一兵扶着白阿姨在门口站着。
“还傻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把她弄进去。”范一兵冲小曼努努嘴说。
“她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跳着跳着舞就不行了。”
他们一起把白阿姨扶进门去。小曼这才想起到书房去叫宫叔叔。宫叔叔昏暗的房间里开着一台电脑,淡蓝色的荧光像镀了一层金属薄膜似的映在他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人。
宫叔叔很少从他的书房里走出来,家里人来人往的,他从不关心。白阿姨这一病也没有唤起他太多的热情,只说是她自找的,吃东西挑三拣四,没个不得病的。宫叔叔说什么东西一旦过了头就该走向反面了。
白阿姨病的这段日子,小曼跟公司请了假在家照料。范一兵隔三差五的也过来看看,每次来都要给白阿姨带点东西,弄得白阿姨很是过意不去。说是病好了一定要请他吃饭,还要在家里开party。
“别看我老了,却喜欢热闹。”
白阿姨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两个站在旁边听的年轻人心里替她很不是滋味。她那么喜欢年轻,那么爱漂亮,小曼还是第一次听她公开承认说自己老了。她以前总是标榜自己如何如何显年轻,精力如何如何好,身材如何如何苗条,现在却说自己老了。金小曼和范一兵交换了一个眼色,嘴上没说什么,而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范一兵每次来,都是来看白阿姨的病,和小曼并不多说什么。有天下午他在楼下电梯口碰见小曼,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俩一同走上电梯,开电梯那瘦女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按下十九层的按钮。
电镀的金属玻璃壁上映出他和她的影子,小曼不敢抬头看。她怕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候的样子,她觉得把他俩放在同一张画面上将是多么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他俩一同走下电梯。电梯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毫无声息地合拢关闭。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她和他都不知道。“其实……我每次来都是来看另外一个人。”
“说什么呢你?”小曼假装不明白地问。
“噢,没什么。”
范一兵掩饰着去开门。扭了两下门把,门没开开。
白阿姨来开门。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金小曼一夜未眠,喝了过量的茶,头脑既清楚又迷乱。到了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刚要睡去,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她的电话。她没理,用枕头盖住耳朵。她想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豁出去了。她的头脑里乱极了,就是睡着了梦里也还是乱着,乱梦颠倒,一会儿是白阿姨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白宫冲她大吼大叫的声音。范一兵自从那天以后就再也不敢上门了。那天白阿姨对他很不客气,冷着一张脸,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其实他和金小曼连手都没拉过一下,她又能看出什么呢?可见那女人的直觉是很厉害的。
门外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全自动洗衣机自动换挡的“哒哒”声,有人收拾碗筷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幻化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然后像洗衣机里的红白蓝绿各色服装统统绞在一起的样子,人物,时间,地点统统错了位。小曼这一觉睡得好累啊,她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好像来北京这两年时间的累全都在今天一下表现出来,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事物全都颠倒了,乱了套。
小曼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撩开窗帘的一角,见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上已经布满了星星。她从未在这样一个时刻醒来,这好像是一个应该睡下去的时刻,四周的景物都在暧昧不明的光线里藏着,小曼将来的日子也藏在了一个不明确的地方,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似是而非。
七
金小曼以为,她从白阿姨家搬出来会闹出一场轩然大波,可是没有,生活仍在继续,白阿姨对她的走甚至还客套了几句,表现出一种见多识广的大气。白宫自那晚闹过一回之后,对这事越来越淡漠,一副流水落花随它去的表情,这倒让小曼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匆匆过客罢了。她以前把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了。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是。
小曼走时,房门大开,没有一个人出来送她,只有浩浩荡荡的穿堂风与她擦肩而过。小曼已经记不清这是一个什么日子了,天色阴郁而且灰暗,街上的行人都面有倦色,像是快要撑不住的样子。小曼走得很慢,游游荡荡的,她想起开电梯的那个瘦女人最后一趟把她从那座高楼上送下来时的表情,她一直垂着眼皮,用小棍在电钮上“笃”地一捅,小曼这时看到她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是倏地那么一闪,便不见了。待到小曼再定睛细看时,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个女人根本没笑,一直垂着眼皮。门开了,小曼猛地接触到外面刺眼的光线,一下子感到难以适应。她眯缝了一下眼睛,感到眼冒金星,脚底下什么也看不见,有一些蓝绿光环在跳来跳去的,她想她这是怎么了?这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她快步离开电梯,离开那座楼。
回头再望那座楼时,那座楼已经不见了。小曼想她的两年光阴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给吞掉了。
天色越来越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随后风又搅起了黄沙,打在行人的脸上、手上、裤脚管上。骑车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木刻一般,人人木着一张脸。他们要节省每一点能量,好靠着这点可怜的能量支撑回家。他们顶风骑车的那副模样真是让小曼感到难受。
金小曼站在地铁口的公用电话亭里,那是一个全封闭的玻璃盒子,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人的一举一动,或哭或笑或手舞足蹈,却无法听到他的声音。这像街头哑剧表演似的玩艺儿成了她在北京惟一可以依赖的东西,她从身上一枚枚摸出银亮的硬币,她发现她的手抖得像迪厅里的领舞员那么厉害,那个人钱的孔很大,硬币很小,她却怎么也放不进去。越是急越是不行,大片的汗滴从额角渗了出来。金小曼怀疑自己的平衡系统出了毛病。最后还是一个急着用电话的小伙子帮了她,当确切地听到范一兵那洪亮的掷地有声的声音的时候,金小曼竟对着电话听筒呜呜地哭了起来。
范一兵是开着自己的车来接金小曼的。车虽不是什么太高级的轿车,但是毕竟属于自己的。车是浮华而又乍眼的绒绿色,按说那是女孩子的颜色。那车子的黑轮胎配着鲜艳的绿车身,有点像穿平绒短裙的年轻女孩,那裙子镶着与绿色对比度很大的黑绒边,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总的来说很有特点。这也符合范一兵的性格特点,他总喜欢标新立异,玩一玩新潮什么的,弄得跟谁都不一样。到此为止已经把从南方挣来的那些钱花得差不多了。但这个底他先暂时不能跟金小曼交,女人全都是虚荣的动物,有人是表面上虚荣,有人是骨子里虚荣。有不少男人的虚荣是为了女人的虚荣而虚荣,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一种自愿。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又是自己从骨子里愿意干的呢?普通人大概只有很少的一点点吧。
范一兵开着车,有些像是得意地在街上七弯八拐地兜了一大圈,他嘴里发出咝咝响声,那是想吹口哨的声音,却因好久没吹像是生疏了,发出来的声音全都是残缺不全的。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他走一路张望一路,有点像是在寻找一样盼了许久终于就快要到手的东西。
范一兵把金小曼扶上车,她受了点凉风,人在发着低烧。范一兵将她带回寓所给她烧了碗滚烫的姜汤,这才使她缓过来一些了,就问范一兵这是什么地方。小曼从没听范一兵说起过他自己买了房子,就以为是他朋友的房子。她手里托着刚才喝姜汤的碗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汤已经喝了,但碗还热着。
“真的是你自己的房子?”
她有点不相信似的高挑着眉毛问。
“我的呀,还能是谁的?”
他伸手接过金小曼手里拿着的碗:“我带你随便转转。”他牵着金小曼的一只手,感觉到她的手在他手心里很服帖很软。在此之前他和金小曼从没有拉过手,每次见面都是在不停地谈话中度过的。他也记不清他到底跟金小曼都说过些什么,他们东拉西扯的,想到哪儿是哪儿,现在想来似乎全是些没用的废话。
今天两个人在一起却又没话了。
他拉着她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从楼上走到楼下。因为不说话,房子就显得格外空旷格外地大。脚步声也显得特别明显,好像是在月球上行走,除了他俩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看得出来,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新得像没开封的礼物,是包在玻璃纸里不落一点灰尘的礼物,又像是隔着商店橱窗往里面看,看到的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摆设和装扮,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为摆出来让人羡慕的。小曼太喜欢这套房子了,却转过头对范一兵说:
“哪一间是我的呢?”
“你随便挑吧,挑剩下的给我住。”
金小曼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到时候可别后悔呀。”
金小曼走进其中一间卧室看看,然后又走到另外一间,范一兵跟在她身后逗她道:
“怎么样,挑花眼了吧?我知道你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
金小曼转过身来正欲回击他,脸上的笑模样却倏地一下不见了。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微凸的眼球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并且闻到他身上那股过于浓重的香水的味道。他揪住了她扎在脑后的那束“马尾”,使她不得不更加靠近他。他把她弄得很疼,她几乎要恼了,然后她听到耳边范一兵的声音:
“我看我们两个也用不着装腔作势了,你喜欢我,对不对?”
金小曼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只觉得他刚才揪着她头发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随后是更加浓烈的香水的味道,他开玩笑说要给她试试热度,手没有伸向她的额头却从她的领口径自插了进去。他的手由于紧张而变得冰凉,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的指尖已触到她的乳 房,她并没有抵抗。因为在这样的夜晚一切抵抗都显得虚伪和没有任何意义了。
胡蔼丽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能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胡蔼丽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金小曼你搞什么鬼呢害得我打了一天的电话满世界找你,这几天你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金小曼在电话里小声说,蔼丽,我要结婚了。
“结婚就该有结婚的样子。”
一见面胡蔼丽就深刻而严肃地指出:“你这副样子怎么行呢――去把头发给我烫喽!”
那口气是命令式的,就像军队里连长在命令士兵,她拉着金小曼满大街乱转,对各家美容店、发廊发表言辞激烈的抨击,好像哪家店她都去过、又都看不上眼似的。最后转累了,头也没烫成,她们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然后再接着逛。
“吃碗拉面算了。”金小曼望着前方旌旗招展的一家面店小声建议。
胡蔼丽像被启动了某根神经,立刻张牙舞爪起来,她动作总是过火,嗓门又大得出奇,难怪她在台里一追谁谁就吓得直躲呢,受不起那份刺激。
她说:“小曼你小瞧我是怎么着?一顿饭我还请得起。”说完便把金小曼一把拉进路边一家高级酒楼里,有穿旗袍的小姐迎上来一步一扭地把她们带上二楼。因为是中午,餐厅里显得有点冷清,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其他大部分桌子都是空的,那些叠成莲花形状的小方巾个个都那么亭亭地支楞着,看上去好像楚楚可怜似的。
胡蔼丽用胳膊肘撞她一下,冲她努努嘴说:“坐。以后你得适应这种场合,结婚了就不能总跟个孩子似的,一包方便面打发自个儿。服务员怎么还不来――哎,小姐。”她的嗓门儿又变成高八度了。她自作主张点了许多菜,并要了两瓶红葡萄酒。胡蔼丽用筷子尖在那些制作精细的上海菜上戳戳点点地说:
“来来来,别客气。今儿个不是我请客,而是我老爸请客――开张发票全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