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然坐在那个角落里从容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小玄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已在黑暗中枯坐了若干时间,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现在他的眼睛如同猫眼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看见小玄那道白色的影子在屋中游荡,像灵魂出窍的梦游者。
王也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猛然将她一把抱住的。
风来了。
成串滚动着的沉闷雷声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近。
褐色窗帘已被平地而起的飓风掀起到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又将他们兜头蒙住,他们越是挣扎被包裹得就越紧,小玄像个不小心落入水中的溺水者,拼命扑打着胳膊,划拉着双臂,她忽然间变得力大无穷,就像一个疯子在发作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得住似的。
小玄听见头顶噼啪爆裂的声响,然后是轰地一声坍塌,什么都没有了。
小玄以为自己是从高楼上掉下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安静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
这时候,暴风雨已经过去,四周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那个晚上没有月光,小玄自始至终也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他们在坍塌下来的褐色丝绸上做了爱,小玄感到身子底下异常滑爽,她的皮肤被绷得很紧,骨骼一节节一寸寸都被人揉碎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浴缸里的一块海绵,绵软无力,吸满了水之后变得沉甸甸的,继而下坠,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底。
小玄疑心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客厅里的窗帘并没有坏,一切完好如初。小玄从冰箱里拿了一点东西吃,然后骑车到档案馆去上班。小玄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丈夫通常正睡着,他是在小玄起床的前一小时睡下的,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再软的床也不会引起丝毫震动,每回上完机他都感到自己的思想连同肢体像一枚树叶那样飘浮轻盈。
六
爱娃在网络上总喜欢耍点小聪明,搞点恶作剧,爱娃的性格简直把钟音给迷住了,他从没见过像她那么能言善辩、思路敏捷的女人,他们在网络中交谈一些深奥的、完全与现实相脱离的问题,比如说UFO,或者探测火星的航天器等等,钟音觉得爱娃似乎比他懂得还要多,知识面更广,而且风趣幽默,娇俏可人。
有一天,爱娃说想请钟音这位“老朋友”一起吃顿饭,可以当面一起聊聊。钟音问她在哪里见面,她说明天下午三点在动物园门口见。
钟音是那种十分内向不动声色但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坚定的男人。次日,钟音是提前了一刻钟到达约定地点的。他渴望见到这个与他神交了多时的“爱娃”,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钟音有点近视,但钟音没戴近视镜,所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去的影像与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影像完全不一样,他眼中是一个虚幻的并不十分清晰的世界,在他的眼里红都不是火辣辣透着灼人气息的正红,而是朦朦胧胧带着一层虚幻光晕的粉红,蓝也蓝得不彻底,带有梦幻中某种不确定的因素,街景总是给他带来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来往往的人让他看着都像是记忆中的幻影,只有坐在电脑前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他是把现实和幻境颠倒过来的那种人,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有血有肉的现实人生了。
钟音站在动物园门口的那尊假海豚塑像前面,两眼发直地四处张望着。一些被太阳晒眯了眼睛的孩子被他们的家长强行推至那尊斑驳得已经不成样子的假海豚前面拍照,孩子们一个个全都紧锁着眉头,稚气全无。孩子不像孩子,大人不像大人,这世界全都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
钟音第一次到约会地点去等人的怪异行为就被妻子小玄注意到了。小玄表面上装做没事人的样子,暗中却盯了丈夫的梢。她倒不是担心丈夫有外遇,外遇不外遇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和她的男友王也然已经到了谈论婚嫁的程度,她和钟音分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小玄跟踪丈夫只是出于好奇。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鼓捣电脑的男人,怎么忽然间心神不定想要出门了呢?小玄越想越觉得奇怪。
小玄在动物园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躲了几个钟头,天黑下来,仍不见有人来跟钟音接头,而且看他那样子直眉瞪眼的也不像在等人,他一直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海豚下面的一个影子。
“他是不是有病啊?”
小玄见到王也然的时候忍不住这样问。
“我怎么知道啊,可能是吧?”
王也然把手伸到小玄裙子底下,他急着做那件事。
小玄道:“哎,你说我什么时候跟他提离婚的事比较合适?”
王也然说:“这事怎么问我?随你的便啦。”
小玄道:“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想想我现在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谁?”
两人做爱的时候都显得气哼哼的,快乐却比平时来得更及时更迅猛。那天天气热得出奇,两人的身体全都粘一块了。小玄说:“真想就这么死去啊。”
王也然说:“小玄,你丈夫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小玄起来气哼哼地穿裙子,“真讨厌!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王也然躺在床上,悠然地点着一支烟,笑盈盈地盯着小玄――似笑非笑的眼睛。小玄正坐在镜前梳头,从镜中她看见王也然这种表情,就顺手捞起梳妆台上的一把红木梳朝他头上砸去,王也然把头一偏,木梳砸在金属的床头上,发出清朗的一声脆响。
爱娃的恶作剧总在不断升级,她一会儿约钟音在超市见面,一会儿又约在图书馆,但爱娃一次也没有露过面。有天钟音在超级市场的货架旁因追踪一个黄衣女子撞倒了一排货架,五颜六色的食品天女散花般地飞向空中,文弱的钟音当然也被当场扭住,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很像爱娃的黄衣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爱娃!”“爱娃!”
事实上被扭住的钟音当时只不过是张了两下嘴,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从那时起,人们就真的当他是个内向型的精神病人了。
钟音在这座城市里寻找爱娃简直找疯了,他两眼发直,在电脑屏幕前变得魂不守舍,他在电子信箱里找寻着爱娃的任何一点消息,有很长一段时间爱娃已经没在钟音的视野里出现了。他变得喃喃自语,两手抽搐着揿动按钮,他的手变得像鸡爪子一样瘦,手背上爬满了弯弯曲曲、灰蚯蚓一般的青筋。他总是坐在电脑前抠抠搜搜,寻寻觅觅,从他的背影看上去,他已经像个老人了。小玄每当看到钟音找寻爱娃的情景,她总会发生一些联想,她想起他们的老馆长。
他总在寻找那本蓝色日记,找了多年,至今还没有找到。
他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地四处翻找,他一生都是在这重复的、无意义的事情中度过。他觉得他的事情非常重要。
有一天,那个苦等已久的爱娃终于出现了。
爱娃重新回到网络上,她机智幽默,妙语连珠,魅力四射,好像她从来也没在网上消失过似的,与几位“网友”之间没一点隔阂,这天,他约钟音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要给钟音一个惊喜。
“你来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钟音仿佛看到她在屏幕后面神秘一笑,然后便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这天晚上,钟音的妻子小玄没有回家吃晚饭,钟音自斟自饮,喝了点儿酒。因为急着出门,最后那半杯酒钟音是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的,他原本不会喝酒,这样一来更心跳气短,脑门儿上直冒虚汗。丢下碗筷,他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他闭着眼睛站在电梯上,像个丢了魂的空壳人。
从电梯里出来,钟音忽然觉得自己像刚从蛋壳里走出来的一只毛绒绒的小鸡,他迈着小鸡一般蹒跚的步履,跌跌撞撞,脚底拌蒜,他与现实世界脱离得太久了,现在走在街上,感觉有点怪怪的,他看什么都好奇,遇见什么都觉生动有趣,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使他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他仍带着那件出门必带的灰色雨衣,他有每天准时准点收听天气预报的习惯,收音机里那个天天如此的呆板声音告诉他说:今晚有雨。
钟音抬起头来却发现,夜空晴朗得出奇。
爱娃这次约他见面的地点是一幢还没完全盖好的十八层的高楼。
整个城市都已经亮起来了,惟有这座楼还是黑的。钟音沿着黑黢黢的楼梯拾级而上,他听到自己那颗并不十分健壮的心脏在胸腔里扑腾扑腾跳动的声音。
顶楼的风很大,阳台还没来得及装栏杆,就那么敞着,所以夜风没遮没拦地灌进来,钟音站稳脚跟,感觉自己好像登上一艘正在乘风破浪的海船。
“喂,老伙计,咱们的玩笑我看可以结束了。”
钟音的老朋友顾看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从后面用力拍了一下钟音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肩膀。
钟音眯起眼睛来将顾看丹那张长满粉刺的脸看了又看,他是近视眼,什么东西要是看不清楚便要闻味儿似的凑上去嗔嗅。此刻他嗔到了顾看丹嘴里也有酒气,便伸手拍拍他的肩,也叫了他一声“伙计”。
“你说你就是爱娃?”
“怎么样,角色扮演得不错吧?网络这玩艺儿就是这样,反正谁也看不见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顾看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了,他看见对面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那个人在星空下咧嘴笑了一下,他笑得是那么粗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顾看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向后退了两步,就来到了那个没有栏杆的阳台边缘。夜风更大了,呼呼啦啦地兜着他的衣服,把他的白衬衫张成一张大鸟的翅膀。到此为止,他仍认为钟音在同他开玩笑,他们是老朋友了,什么玩笑没开过呀。他正要开口说句什么,就在这时,钟音推了他一下,好像在按电脑上的一个“删除键”。
在电脑里要杀死一个人实在是容易,只需轻轻动一下手指。
钟音好像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也没听到顾看丹坠楼时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拍拍手,好像刚刚干完一件大事准备回家,远处传来的悠长的警笛声不知怎么使他感到有些滑稽,就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说,我的电脑还开着呢,关掉它。
说着,他便在对面墙上按了一下。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错,这个按钮很好用。”钟音对自己说。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钟音忽然提高嗓门儿像个粗人那样高声喊叫:“为什么不关掉它?”
无人答应。
钟音就想也许他的“网友”们统统睡去了吧。钟音打了一个哈欠,他也觉得有些困了。钟音每晚最后一个动作是:关掉电源,拔下插销,然后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跟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