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大陆把我按在床上,让我安静点儿。
市环保局派出的那几辆灰蓝色的吉普车,鱼一样地在街上游荡,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我被这种声音搅得好像剖肠破肚一般,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我从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光着脚跑过去关窗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过后,我们被反锁在一片沉寂的透明里,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晴天,”大陆说,“晴天你听我说。”他顺手捏住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没甩掉。
“我们必须随时听到外面的情况,不然我们会死的。”
他放开我的胳膊跑去开窗。玻璃上反射的太阳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眼前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太阳形象。我是大地震那年出生的,我今年才二十一岁。一想起也许再也见不到太阳了,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紧。那些车又开过来了,车顶的喇叭呜里哇啦地响着,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乌云在头顶上飘浮着,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家家户户都开着窗,有人把头探出窗外。
“下面公布水质情况,下面公布水质情况……”
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显得冰冷而无情,夹带着尖锐刺耳的嗡嗡声,好似一阵带厉哨的炮弹从空中划过。云层越压越低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艳阳天。什么都是靠不住的,说变就变了。
我的头疼得厉害,呼吸也不那么畅快,要一手按住额头,下巴微微抬起来用力吸上一下,这才觉得胸部饱满起来。这次全城恐慌是源于一种剧毒的氰化物失窃。一列运载物资的火车从这里经过,车厢内有剧毒的氰化钠若干箱。氰化钠是从德国进口的。大概是因为德国人比较讲究包装的缘故吧,这种0.02克就能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品,却被他们包装得像糖果一样美丽。我想偷去的人一定忍不住要先尝一块,那样他会死在所有人的前面,那样我们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但是事情决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首先小偷从车厢里偷走的氰化钠是60箱而不是一二箱,这些有毒物质如果放进水源,足以使全城人毙命。其次从氰化钠丢失的数量上来看,此事决非一人所为。这座城市被死亡的阴影包围着,人们有点像被晾晒在海滩上等死的鱼。
市环保部门每隔一小时公布一次水质情况,大陆站在窗口听了听说:“行了,没事了,做饭去吧。”
我坐在那里不想动,听邻居家有水管嗡嗡叫的声音。对门住的眉痕是个独身女人,她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布置得精致幽雅。她那亚麻色的窗帘整日关闭着,像一个女人长垂着的睫毛。
我以前没交男朋友的时候,常到眉痕那儿去玩。眉痕怕猫怕得厉害,高三那年大陆送我一只名叫小雪的小白猫,我整天抱呀亲呀的喜欢得不得了。有天心血来潮抱去给眉痕看看,眉痕却发出嗷的一声惊叫,我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眉痕这人有些神经质,过分敏感使她的神经像风中的小草。大陆说他不喜欢对门那个女人,“古里古怪的”,他总是用这类词来说眉痕,见了面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眉痕对大陆的印象倒很好。
在我养父去世以后,大陆是我惟一可以亲近的人。我在一家走读大学里念书,大陆每天骑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城市送我。
眉痕说:“你们年轻女孩子可得当心呢,有时走错了一招棋,把自己一生就毁了。不过,大陆这孩子看上去倒像是好人呢。”
我知道眉痕所说的“当心”的含义是什么,因为我养父生前也这么说过。养父收我的时候我只有十一个月大,他在大地震的废墟里偶然捡到我的,我当时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布娃娃一样,连哭的劲都没有了。我静静地躺在被撕裂成布样毛边的水泥平台上,眼睛睁得很大。
“眼睛乌蓝乌蓝的,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我养父常这么说,在顷刻之间失去了四个儿子的失魂落魄的当儿,我养父看到我,误以为是个幻觉。“眼睛乌蓝乌蓝的,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他用泥手抹了把脸,喃喃自语着。我想他当时是用手指掐了把那婴儿的屁股或者别的什么部位,等听到哭声了才放心地把她拾起来的。他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我的哭声忽然不可扼制地响了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没去做饭。大陆不安地在窗口张望着,等待那辆呜拉呜拉的喇叭车再次来临。我们的命都系在那辆灰塌塌的车上了。那鱼样游动的物体发出尖利刺耳的噪声,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捅着我们的心脏,我们忍受着,生命的过程就是忍受。
我养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脸就是一个大写的苦字。我小的时候并没有在乎他这句话的含义,待我再细看养父的脸时,养父已经老了,但他那浓密的倒八字眉活脱是“苦”字上面的那个草字头,细长的眼睛、周正的鼻梁以及他那由于老而微张着的嘴,构成了“苦”字下面那个“古”。
人脸是一张苦字。大陆说你一个人在那儿唠叨什么呢?我说没什么。大陆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弄砧板,又探过头来问我:“晴天,你这菜刀怎么缺了一块?”那把极薄的不锈钢刀是我上月剁排骨时崩了齿的,那把刀平时也崩过一些小齿,但我都没大在意,继续用时,一下子崩了大齿。我忽然有一种预感,那把刀虽然崩了齿,但依然很快。等我尖叫着奔进厨房,大陆左手的食指已被重重地割了一刀,血漫了出来,染在青白色的瓜瓤上,那血慢慢地洇开来,像水墨画里的淡墨,层层叠叠,永无止境。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大陆手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不带一点花纹的桌布,餐具雪亮,碗筷摆放得非常正规。大陆喜欢这样。
大陆把白米饭盛得像坟冢一样高,两座坟冢,洁白而圣洁的坟冢矗立在我们面前。我们面对面,一粒饭也不能下咽。时间化作嗡嗡铮铮的声响附着在日光灯上,日光灯上的白光把等待无限地拉长了。我们不知道等什么,也许死亡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车潜在黑暗里,刺耳的笛声显得钝了。
“我们吃吧!”大陆说,“吃饱了好睡觉。”
我们把全黑的窗帘拉好,开始大吃大嚼起来。桌上很快堆起一堆白骨。大陆劝我喝一些汤,他自己把汤喝得咕噜咕噜响。
“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大陆做菜非常讲究,却是个轻易不肯露一手的主儿。他炒的“椒雪肉片”、“鱼香双脆”、“火爆茄片”都很有馆子里的味道。他还喜欢自己发明创造一些“大陆菜”,比如把皮蛋放汤里,或者往火锅里放上几朵茉莉花。大陆一喝多了就喜欢唱歌,直唱得左邻右舍都不干了,他才罢休。
对门眉痕就常说大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唱这一点不好。我说他是喝多了才唱呢,眉痕就神情暗淡地说,你们女孩子别喝酒。
酒杯里的酒多得都快满出来了。每一杯红酒里泡着一枚青杏。窗外的警报车呜拉呜啦一辆辆开过,大陆拉住我的手说,不要去看了吧,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我俩把杯盏碰得叮当叮当响,再也听不到外面警车的声音了。他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亲我的脖子和高高隆起的锁骨,我被他弄得骨头都要散了。他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裹了进去,我听到我的骨节吱咯作响的声音。我看到他裹了厚厚纱布的手指在我身上移来移去,“把衣服脱了吧。”他贴在我耳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一边说一边动手给我脱衣服,我不动,由他摆弄我。我们从来也没这样过,我养父在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敢做。养父是为我好,怕我吃亏。“唉,女孩子大啦。”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叹着气说。有一阵子不知为了什么我常跟他闹别扭,认为他老管着我。“女孩子大了又怎么啦?”我坐着大陆的摩托车四处游荡,赌气似的故意很晚才回家。大陆带我跳贴得很近的舞,在灯光幽暗的场合吻我,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搂着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我养父似乎对我小小年就龄交男朋友的行为很看不惯,他是个老实人,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一生都恪守着中国人特有本分与无奈。人脸是个大写的苦。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来。可我与大陆在一起的时候,并没觉得人活着就是为吃苦,相反我觉得被人宠着、爱着的滋味挺不错。大陆爱我。虽然他从来也没这么说过,可我从十七岁那年就看出来了。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养父这句话我听了许多遍,他大概永远把我当成刚出生的婴儿。当他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喃喃自语的时候,我脸上兴奋的红晕总要消下去一半。我刚从外面回来,养父为我等门。我说我有钥匙,可他还是要为我等门。我跟大陆说这种当爹的可真让人受不了,大陆笑看着我,摸了把我的流海儿。
“以后早点回来。”
养父撂下这句话,就去睡了。仿佛他等我等了这么久,就专为告诉我这一句话似的。我每回都答应他,可每回都做不到。我想我和大陆搅在一起的日子,是把养父的心伤得最透的日子。后来他走了,把大写的苦字埋进土里,化为灰烬,再也没人管我了,可我并不轻松。
有很长一段日子大陆过来陪我,把家里的日光灯都开着,他怕我一个人呆着害怕。我长久地蜷缩在他宽大的外套毛衣里,眼泪不知不觉又涌上来了。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哭得特别畅快,我从下面望上去,是他雕塑一般的下巴和喉结,那种坚硬的曲线令人难忘。
窗外传来急刹车的声音。橡皮轮胎紧扒着地面,滑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磨擦声。我们都被搅进那种声音里,很残酷地相互磨擦着身体,仿佛一个是地面,一个是轮胎。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了。
我们干不成了。大陆没精打采地去开门,我套上一条袍子一样的湖绿色的裙子,坐在灯下假装看书。
来敲门的人是眉痕。
“这么晚了你还没走呢?”
她用上一代人的口吻跟我们说话,又用打量外星人似的眼光上上下下透视我俩。我被她看得直发毛。
我想我已经被人看出问题来了,眉痕是个敏感的女人。我像躺在解剖台上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刺眼的光线照在我最隐蔽的地方,连一点灯光的阴影都没有,我和大陆刚才赤身裸体的样子在这间屋子里被人像电影一样一遍遍重放,虽然我们什么也没干,可干了和没干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别人眼里总归是干了的。
“你有事么?”
大陆一向是对这女人不怎么客气的,这下更是惹恼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刚从疯人院里放出来的怪物似的,来得生猛。
眉痕见他打着赤膊,眼睛便像刀子一样在房中刮了一遍。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大陆看我一眼,还是把汗衫穿起来走了。我追出去,把他落下的车钥匙塞他手里。楼道里很黑,我们的手指在黑暗里交握在一起,很默契地握了一下。
回到屋里,我发现眉痕已经不见了。日光灯的光线苍白而又惨淡地照耀着一切,发出嗡嗡的声响来,把房间里的一切照得失了血色。凌乱的餐桌、倾斜的酒杯、冷而油腻的菜肴,有些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僵在那里,凄冷而又生硬。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只小猫的声音,那叫声很像从前的小雪,可小雪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小雪丢的时候我天天夜里梦见它,就像现在这样喵喵地叫着,我怀疑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我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起来。我把床单掀得稀乱,那排酒瓶被我依次碰倒,乒乒乓乓响作一团。餐桌上有一只碟子从高处跌下来,与水泥地面发出坚硬的脆响,油腻的菜汤泼了一地,浆在地上像一摊乌紫的血。
那声音时隐时现,忽儿远忽儿近,侧耳听听像小雪又不是小雪,我想我大概是紧张得快要疯了吧。
我一直怀疑是眉痕偷了我的小雪,她一向怪里怪气,对小动物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她总是对着小雪尖声怪叫,她说她害怕动物的眼睛和毛。有一次她下楼梯,小雪站在楼梯口,她便不敢下去,人眼和猫眼相互对视着,眉痕说那一刹那她恐惧极了。
小雪失踪了。眉痕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在我眼里她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异样,她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腔调都跟平常不一样,我敢断定小雪的失踪和她有关。
我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什么也没找到。我决定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上一觉。明天不管是死是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还活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怀疑有关氰化钠污染城市水源的故事是不是缘于我的一个梦中的情节。我努力回忆着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结果越来越乱,我已完全无法区别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有一个颠三倒四的情节就是,我那只失踪多时的白猫小雪此刻就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十分恐惧,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那些逝去的人物又都回来了:我的养父、我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他们站在我床前,栩栩如生。
我这是不是躺在坟墓里?
我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小雪被我吓了一跳,伸出前爪来一个扑跳,灵巧的身体在空中腾起,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日历已翻过了许多页,这么长时间小雪去了哪儿?
有一绺阳光从浓墨一样的窗帘缝隙里挤了进来,形成又细又亮的一道线。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生命线。
街上静得出奇,那些灰蓝色的鱼一样开来开去的报警车不知为何一下子都不见了。也许是警报解除了,一切危险都过去了。太阳已经越升越高了。
我从衣橱里找出那条带荷叶边的红色连衣裙穿在身上,整个人和早晨的时间一样新鲜。大陆来的时候我正在满嘴泡沫地刷牙,大陆一进来便神色慌张地对我说:
“哎哟喂,晴天,你怎么还敢刷牙呀?呸呸!还不快把嘴里的水吐出来。”他一面说一面拍我的后背,弄得我一阵阵干呕,很不好受。
“街面上人心惶惶,都闹翻天了,说一大早就看到有死耗子死猫,都说一定是水里的剧毒造成的。现在火车站、机场都已经挤破了头了,有钱有能耐的都走了,晴天,你说咱俩怎么办?”
“结婚,我要在死之前成为女人。”大陆说我那天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连嘴唇都是白的。
大陆用毛巾擦干净我嘴上的泡沫,然后我们开始接吻。任凭窗外的警笛和高音喇叭的声音一遍遍响起,人群慌乱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我和大陆仿佛处在旋风的中心,纹丝不动。
末日来了,所有的人都四处逃散。我和大陆手拉手站在阳台上,脸上带着微笑。不远处的云层里,有一架飞机正带着一些人逃离这座城市,粉红色的云,包围了这架飞机,那些云彩红得也像有毒似的。
我们不能喝水,我们一整天都在疯狂做 爱。在我们的身体还没沾上有毒的氰化物之前,我们彼此吸吮着对方的肉体。做 爱使我重新认识了活着的意义,我的荷叶边连衣裙在床上开出一朵美丽的莲花,我觉得做女人真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中午时分对门眉痕来借过一回菜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说要给自己好好做一顿饭吃。她厨房里没有任何坎具,她总是从楼下买些现成的上来吃。
“我的刀虽然缺了口,但还是很快。”我把那把缺口刀从门缝里递给她,就很快把门关上了。大陆在里面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忽然觉得养父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大陆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我父亲。我们躺在床上,非常安静,仿佛一辈子都要这么躺下去了。我们像被绑在木筏上顺流而下的一对情人,只要能在一起,脸对着脸,皮肤紧贴着皮肤,就是死也不怕了。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与死亡逐日相望的那些日子。
“大陆,你说我们会死吗?”
大陆用食指指着我手心的一条纹路说:“别傻了,你的生命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相互拥抱着昏睡过去,事后我听说那天下午,火车站的围栏被挤塌下去一块,死伤了一些人,我们一无所知。
在这次城市恐慌事件的死者名单上,我发现了眉痕的名字。她的死因和别人都不一样,她死于自杀。警察把那把缺齿刀还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血迹。
听说我养父曾经爱过她,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
小雪再次失踪了。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把那件事也一点点淡忘了,然而我却不能忘,生命在我身上刻上了印迹,我在九个月之后生下我们的美丽女儿,为她取名小雪。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大陆做了爸爸,大陆也说我爸爸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