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看来,时至今日自己所做的改变是正确的,映祯淳朴、聪明、执着,不几年就有了赶超见明的气象,自然也就成了自己最看重的徒儿。
而见明却在映祯二人到来之后显得更加不安定起来。
先是排挤金貅,接着与映祯保持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对他们老两口更是殷勤备至。
自己不是不明白见明的心思,师徒这些年来感情自不必说,原本自己早就打算身成之后将这座漆坊交由见明打理。
映祯为人单纯,与人情事故只怕不利于漆坊的发扬光大,于技艺的提升却是不二人选。谁知……
徐老不由地摇头,见明也太急了些。做下那样的事,容不得自己不将他逐出师门。
如今身边也只有映祯、金貅两人。
映祯自不必说,自从见明的事发之后,也是备受打击,一副无颜见人的模样。但恰巧就是这样,才叫自己觉得心中宽慰,知耻知廉,方能见得其性情纯良。再说了,人总要经历千锤百炼才能长成,一味地孩子心性,终究也难成大器,如今有了这些事,也不枉了。
倒是金貅,为人木纳老实,于制器方面毫无天分,一直以来只是兢兢业业地做些打杂的事,倒也顺手细致。更难得的是他心胸开阔,从不计较得失,凡事都肯亲历亲为,心性又淳朴坚定,不能制器又怎样?自己早已经认定他是个合格的徒儿了。再说了,当初他来到漆坊的初衷,也并不是因为制器。
想到这里,徐老心中的惆怅便消散了大半。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自己的这两个徒弟正当好年华,且看他们有什么新点子吧!
徐老神清气爽地去了工房。
映祯菊瓣盒的器型已经大致制成,她反复检测盒盖与盒身的相合度,却是苦恼,有些滞塞。说起来做到这个程度也实在是不易了,不过这一回的作品对于师傅、对于漆坊来说意义非凡,无论如何都得是极致的精品才行,这制器的成功与否才是第一步,若是造型不好,也就不配称之为精品了。
映祯暗自琢磨上一回观摩顾大师的紫砂壶制艺,壶口壶盖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完美的无可挑剔,真正堪称精品,古书上也记载古代工匠制器精湛,纤毫必较,反复琢磨方为完美。而自己如今的程度且不说依据古时要求,便是契合一条,也是无法做好的。
不行,不行,自己好歹是犀皮漆的传承人,又出自顶级院校,师傅这么多年幸幸苦苦的研究成果,岂能因为懈怠而败在自己的手里?
这器型还需要改进才行!
徐老看着映祯的四十八瓣菊纹盒却是不住地点头,盒型向来难做,更遑论菊瓣,瓣瓣大小一致,还要盒盖盒身严合,已是十分不易。映祯至今也不能够满意,想要精益求精,如此若是能够成功,那边是犀皮中的精品。
徐老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自己虽然是他们的师傅,但是这些年从几个孩子身上也颇受启发。至于金色漆的事,徐老觉得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了,工艺工艺,自然是用心营造逐渐精进的一个过程,岂能一蹴而就?大不了再换些手法,再多试验几次,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来达成理想的效果。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经是盛春时节。
江南的春天是极美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正是好时节。师徒四人趁着春色游览了黄山风景,却也是惬意融融。
映祯却是心有余悸,大师兄又来寻她了。
自从除夕之夜映祯忆起那段回忆之后,大师兄又数次致电道歉,毕竟往昔的情意还在,映祯也不怪大师兄什么,要怪只怪自己太过痴缠吧!映祯心里到底也有些遗憾,毕竟自己喜欢大师兄这么多年,心里的那丝柔情怎么会说断就断的?无非是化成了哀伤,到底也还留着些牵挂。
可是当大师兄提出两个人以恋人的身份公开关系时,映祯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虽然她相信了大师兄的说辞,相信大师兄和钱丽迪是清白的,可是心里还是多了几分疑惑,且隐隐地觉得大师兄似乎并非自己以为的那般在乎自己,至于为什么,映祯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映祯每每想起自己作为师父的徒弟而被人看重,心里就多有不适。
上一回,大师兄明明就可以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师傅的霁红小碗,却偏偏和她说是要借用参观,结果师父的霁红小碗经由自己的手流传出去。亏的师傅没有追究自己的过失,要不然被逐出师门的只怕也就是她了。从前一心信任大师兄,全然听信大师兄的话,自从心里有了那一丝的疑惑以后,从前的事一一回忆起来,却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尤其是大师兄被逐之事,从前还曾经私下里觉得师傅对大师兄的处罚太重,如今再看,映祯不免有些心惊,不敢细想,对大师兄再说的话也就有了更多的思量。
她知道此事之后,师傅是不会再和大师兄有什么牵涉,事关嫌疑,自己也应该少与大师兄来往才好。可是如今大师兄纠缠不放,每回都是提及往日的情意,对他昔日的作为深悔不已,甚至前些日子还隐隐地想自己透漏,希望能够获得师父的原谅,重回漆坊。
映祯还深深地记得那句话:“映祯,为了我们的将来,大师兄我已经是泥足深陷。我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也只有你,能够帮师兄一把了……”
这句话叫映祯惊恐不已,也不知道大师兄要做什么?旁的,还好说,自己的手里还有些积蓄,若是大师兄需要,她是毫不吝啬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那里能够忍心看他一蹶不振。可若是事关师傅、事关漆坊,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帮他的!
那件事不仅令师傅声誉大损不说,便是师父的心性也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师父师母年纪大了,半生心思全部都花在了制器和几个徒儿身上,出了那样的事,一腔的热情都凉到骨子里去了,身体也损了不少。好容易这下半年稍稍地恢复了些精神,又耗费心力定要在技艺上有所精进才是。老人家心里憋着一口气,尚未能释怀,哪里还能经受的住一点点的刺激?
映祯觉得师父师母这些年说待自己如亲生女儿一般也不为过,她是万万也不能够再叫师傅师母伤心的。
映祯暗暗警惕,往后大师兄的话也该小心应对才是,以免失信于大师兄,又叫师父师母难过,岂不都是自己的过错?
清明时节,往来的路上都是出行祭奠祖先的人们,淳朴的乡民们依旧循着旧时的习俗,买了旧日流传下来的祭品焚烧祭拜,以表思念。
师母平日难得出门游玩,心情很好,拉了映祯道:“如今的祭品做的可真是漂亮,你看那小衣衫就像真的似的,从前哪里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拿纸绞了自己糊的,谁家能有这些花样,都是被人夸上了天,在祖先面前也有面子……”说着,指了一旁的小摊:“瞧,还有丝绸做的,可真是精致好看哪!”
师傅今日心情不错,饶有兴趣地领着赵二傻子跟在师母和映祯的后面东瞧西逛,听见师母的话,不由笑道:“你多久没出门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我们那个时候的那份心,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再说了,先人们也许就喜欢这些新潮的东西,旧的兴许就看不上眼了,也未可知。”师傅向来端着,难得能开出几句玩笑来,可见今日的轻松愉悦了。
师母更是高兴,道:“瞧起来,却是你的心思新潮了,也瞧得上这些东西?要我说呀……”说着指一指一旁列成一堆的大金元宝道:“还是这些俗物,哪年哪代都叫人喜欢的紧。”
师傅哈哈大笑,却也乖顺地顺了师母的指点去打量那金元宝。金元宝做的十分逼真,惟妙惟肖的模子上还包了一层金箔,细细地刻上花纹,写上吉祥的字句,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甚是夺目。
映祯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再看时,师傅已经盯着那堆元宝若有所思。
待映祯的菊瓣盒开始髹涂之时,师傅已经又在工房里待了许多日。
自从上回受到启发想到用贴金箔的方法以后,师傅一气地试了三个小器,那若隐若现的金色光晕,令师傅露出了久违的舒畅笑意。只是还有些小小的不足,也未叫师傅沮丧,反倒更加如痴如醉地钻研起来,连师母也不忍去劝说。好在有着二傻子陪伴帮忙,倒也令人放心不少。
映祯也不甘示弱,自己的菊瓣盒做出了满意的器型之后,备受师父的关注。展品的名录表已经下发了,只待填字上报,可是师父却迟迟地不肯落笔下去。
映祯知道,师父的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若是贴金技术和菊瓣盒能够成功,那么漆坊的工艺水平就有了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