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桀生生承受着这一掌,把后背绷紧,直直地看向她。米筱筱看着他神色不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瞬间,她有点替羽然担心起来,但下一秒,她便已经壮起胆子,向他微微一笑。
“我以为你比一般人都聪明得多,所以才能得到今天的权势。但看起来,你连一个人是否能够用钱收买的基本判断力,都不如一般人。”
说完这话,她大步朝外面走去,身后也听不到萧桀跟来的声音。列队站在餐厅门口的人,睁着双眼看着米筱筱,眼里都是讶异的目光。或者此刻他们的心底,正在想:怎么她会如此大胆?
山顶这边处处都亮着路灯,米筱筱只木然地走着,孩子的事情却在心头挥之不去。她又担心着家里的羽然,一时不禁加快了脚步。然而却是越急越乱,她直走到脚趾发疼,却发现自己原来走了一条路灯稀疏的山路。
如果沿着刚才的路走下去,不多会便会见到停靠在山路上的众多私家车,还有倚在车旁聊天的情侣。但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苍白的月光映照在空茫的山路上,映着杂草丛间散落的垃圾,和几个倒下的破碎广告牌。
偶尔一只小野狗,撒腿从草丛间穿过,疏忽没入草间。那草丛晃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她只觉得双脚走得很累,但心里一想到家里的羽然没人照顾,也不知道萧桀的人是否靠得住,便更急了。月光疏忽被云层遮盖,夜路更暗了。头顶上,树梢被夜风刮过,发出呼沙呼沙的声响,像在催促她赶快回家,又像在悲鸣她肚中被爸爸抛弃的孩子。
米筱筱忽然觉得很是伤感。但是她没有时间哭了,只暗暗加快了脚步。却一急,脚下一绊,她忙扶住了路旁的树,勉强站好,然而眼中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坐在路边,把脸埋在手肘间,低声的呜咽起来。
自从知道了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她每一夜每一夜都在恶梦中惊醒,总会梦见她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失去了他。她每每醒来,都觉得心头像被剜掉一块肉一般,但从未哭出来过。此时这里四处无人,她忽然觉得可以彻底卸下理智冷静的面具,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女,不需要别人也不被人需要。一想到这里,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不知道哭了多久,米筱筱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忙偷偷擦干泪水,赶快上路。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在她不远处,一辆黑色小车停靠在路旁,车头灯熄灭,似乎车上的人在黑暗中,默然注视她已久。
月光自云层间露出来,照映着这条山路。米筱筱终于看清楚了,车内坐着的,是萧桀。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在这里了。就这样坐在车上,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注视着她。米筱筱擦干了眼泪,不去看他,只拖着有点肿痛的脚,慢慢往前走着。
总觉得,她和萧桀之间的关系,变了。以前他总是霸道的不管她的情绪和意愿,逼迫着她做任何他想要她做的事情。可是自从泰国回来以后,她们的关系却变得有些奇怪。她总觉得他似乎有意疏远她,却又总在她身边徘徊,仿佛阴魂不散的鬼。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他终于也知道内疚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委屈,尤其在泰国那所大庄园里的那一晚,是此生耻辱。她想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那更难堪。
身后,萧桀的车一路缓缓跟随。
车头灯一闪一闪。
车子驶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萧桀看着车窗外的米筱筱:“上车吧。”
米筱筱没有看他,只倔强地往前慢慢走着。
“意气用事。”他忽然把车子停下,赫然推开车门,拉起她的胳膊。她伸手要甩开,只听他平静地:“你走得这样慢,到天亮才能回家见到羽然吧。”
米筱筱的脚下一顿,然而仍是执拗地站着,不去看他。
这个男人!这个把什么都算计在内的男人!她何时才能逃离他的阴影?
就怕,此生不能。
萧桀低声地:“我让人请了个戒毒医生到你家,只说是你担心他生病了。羽然应该睡着了吧。”见米筱筱看向自己,却是一脸质疑,他平静地:“你可以慢慢走回去求证,也可以坐我的车子下山。”
米筱筱有点犹豫,然而萧桀已经不容她有更多的想法,已一把拉过她,把她塞到车厢里去。
车子慢慢向前驶。不知道是因夜路谨慎,还是因为驾车的人想让这时间停留得更久一点。
米筱筱淡淡地:“我上你的车,并不是因为我会答应要做你的所谓生意。”
“我让你坐我的车,也不是出于强迫你为我生孩子的目的。”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当然,如果能够让你做我孩子的母亲……”
他忽然不说话了。
在这车厢中的有限空间内,在这蛊惑人心的月光中,米筱筱忽然觉得气氛诡异得让人尴尬。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的茫茫路灯,忽听车上响起了音乐。她回头,见萧桀按下了播放键,乐声瞬间充满了空间,让无话的二人之间不至于显得尴尬。
然而那声音却过于柔情,让车厢中的空气渐渐溶化。米筱筱把脑袋埋下,只听萧桀在身旁似乎不经意地:“你刚才没吃饭。”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微微向右后方弯侧过身子,从车后座上拿过了一个棕色的厚重大纸袋。他回过身的时候,手肘擦过米筱筱光滑的手臂,她把脑袋埋得更低,却听他说:“拿着。”眼前已经多了一个纸袋。
纸袋的口大大敞开,露出里面的沙拉、卡多夫和蒜香面包。
“那餐厅的银鳕鱼和牛排才是所有食客的心水,不过我不喜欢把那种东西打包。你将就着。”他看了看身旁的米筱筱一眼,见她有点犹豫:“放心。我不会因为你吃了这顿饭,就要你为我生小孩。”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说出的这番话却有点冷笑话的意味,米筱筱忽然安下心来。她抱着大纸袋,用手指把卡多夫从纸袋中慢慢推出来,轻轻咬着。只是这样吃着卡多夫和蒜香面包,她很快觉得口渴。
“后面有红酒。”萧桀说。
见米筱筱不动,他腾出一只手,要转到后面去拿。米筱筱忙按住了他的手:“不用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她心头一颤,他只是轻声道:“这里脏了。”,便忽地拉高她的手腕,她这才见到,在手腕内侧沾上了沙拉酱。
她正要拿过餐巾纸,把沙拉酱拭去,却见萧桀忽然伸过手指,轻轻揩去她腕上的沙拉酱,然后放开,侧过一边身子到车后,取过一瓶红酒。
米筱筱却感到被他碰触过的肌肤,腾地滚烫起来。她忙抱住自己的手腕,轻轻用手摩挲着,一张脸忙转向窗外。
萧桀从车头镜里打量着她:“又不是没有碰过你。”见米筱筱眼神一沉,他嘴角勾起来,似是嘲讽,“你对我的厌恶,已经到了连碰触一下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了吗?”
那样的语气,让米筱筱觉得心头没来由一阵乱跳,仿佛他被世界抛弃很远。
耳边,只听萧桀道:“将孩子留下,你预备给他一个怎么样的家庭?单亲?那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不会幸福。他连自己的爸爸是谁都不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蹙着眉,似乎十分厌恶的模样。米筱筱一只手按在胸前,努力让自己起伏的内心平静,然而却无法做到。她瞥他一眼,想着他大概又想起自己的身世。
可是她的幼年,又何曾幸福过?
“我会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米筱筱低着头,视线盯着自己的小腹,那里还看不出什么来。她想,她以后肯定会结婚的。嫁一个平凡的男人,有一个平凡的家庭,她的孩子会是个平凡却快乐的小孩,家庭温馨,其乐融融。
萧桀默然不语。
车子持续向前开着,越接近山脚,路灯越发密集起来,沿路都亮堂堂一片。车厢中仍响着柔和的歌声。
萧桀说:“下了山以后,到你家还有一点距离。你如果累了的话,就先休息一下。”没等米筱筱应声,他伸手抓过一件自己的外套,丢到她身上。那外套上是他的香水味道,米筱筱分不清楚是HUGOBOSS还是什么,只觉得此时自己真的很困顿。
但这是在萧桀的车上。
她强打着精神,几乎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睡过去。
萧桀瞟了她一眼:“真是个坏习惯。你的指甲快要把皮肤抓破了。”他忽然慢慢把车停到路边,熄灭了车灯,看向她:“你依然害怕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的脸贴得离她那样近,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回到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音乐停了,车厢内一时很静。一切都忽然像那个夜晚,她的耳边,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声。
米筱筱开口:“如果我还怕你,就不会上你的车。”
萧桀盯着她看,嘴角忽然动了动,然后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车子。
车厢内的暖气开得足,米筱筱实在很累了。她想了想,如今的萧桀不是那种会趁机的人吧?于是便把他的外套盖在身上,倚靠在座椅背上,慢慢睡了过去。
萧桀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她,忽然低声地,像在自言自语:“你其实从来不曾怕我。你只是跟我一样,怕面对自己的内心。明明渴望,又害怕受伤。”
他的目光上移,忽然扫到了搁在车头上的一张名牌,那上面红底金字描着的,是浅川雪奈四个汉字。在那名字下方,小小一列写着的全是日文。
他无力地倚着椅背,一只手翻过那张名牌,但见上面用潦草的汉字写着“浅川雪奈&萧桀联姻”几个字。那字迹刚劲有力,带着种武士的狠劲,确是影堂的堂主——浅川影久的字迹无疑。
那上面的几个小字,像灼人的日光,在这黑色的夜里反复刺着萧桀的眼。他深深看了米筱筱一眼,她显然疲累得很了,身体又没恢复过来,正睡得安稳。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在她的小腹上,脑中涌上记起属下对他的汇报:
——“在泰国为米小姐检查过身体的医生,突然暴毙……他的病人档案都在,除了米小姐那一份……”
萧桀记得自己听到这消息时,脑中浮上的另一个可怕念头。他强自把那念头压抑下去,只接着问:“我们离开后,还有谁再到过米筱筱的病房去吗?”
属下点点头,“米小姐的弟弟米羽然和于晴小姐。”
“发生过什么?”
那属下迟疑了一会儿,“于晴小姐怀孕了,和洛慕天起了争执,被洛慕天一脚踢掉了孩子。米羽然打了洛慕天,叫他远离米小姐。”
萧桀回想着这些,只觉脑中乱纷纷的。车子已飞快驶向市区方向,经过喧闹夜市和诱人消费的店铺时,米筱筱那搁在二人车座间的手机,突突震动起来。萧桀的目光往下移,见到上面的来电显示着“夜枫”二字,来电地区显示是日本。
他扫了米筱筱一眼。她仍睡得沉,脑袋微微地侧着,靠在车窗上。
萧桀伸手拿过那手机,手指按在开关键上,长久地按了下去。手机屏幕闪了一下,现出手机牌子的图标,便倏然关上。
米筱筱睡的香甜,竟然弯着唇角笑了。是梦到什么美好的事情了吗?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摩挲着,小心翼翼。
回家以后,萧桀没有再找过她,连说要缠着自己的洛慕天也不再来找她。夜枫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只有偶尔翻到电话簿的时候,才会想起夜枫。生活似乎慢慢安稳起来,羽然的状况也在逐渐好转中,看来萧桀派来的戒毒医生的确发挥了功效。
米筱筱依稀觉得,新的生活正要开始了。以后她和那些人都不会有关系了。
这时候她在厨房中,听到羽然在外面因为电视节目笑的很大声。她微笑着开始做饭,青菜倒进锅里,噼里啪啦的炸作一片响声。电话在此时响起,是邻居家的孕妇姐姐。她边一手接电话一手炒着菜,“静婷,怎么了?……嗯,是的……据说三个月了是那样的……好的,叫上琦妈妈吧,星期天下午见……”
应付完唠唠叨叨的静婷,她放下手机,俐落地端菜上盘,再把煲汤料倒入烧开的水中,盖好,调好火候,便回身把菜端出。她手熟,完成这一系列工序,亦不过一会儿的事。
但羽然却不在客厅里了。
她困惑地把盘子搁到桌面上,喊着羽然的名字,从客厅转到房间,没有人应声。
门窗是敞开着的,风从外面灌进来。
她回过身,正要进房里看。忽然听到自窗外传来楼层上方极大的巨响,像有重物穿破空气,重重扑下,引得楼下土地也一震。
未几,楼下有人厉声尖叫着:“跳楼了!有人跳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