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流行的思路,序的产生,大都与被序者的某种信赖有关。既然如此,那写序的人说点心里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以是“好话”,也可以是“批评”(或商讨),关键是要诚挚恳切。当然,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便不是那么干脆利索了。特别是对于朋友,这种状态下的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的“序况”,却有点越过人之常情的嫌疑。真话、假话、套话、客气话、言不由衷的车轱辘话,都在序的文字中占据着各自的份额。比较好的姿态,也不过是先说如何卓着(作为主体广后说如何留有缺憾(所谓“瑕不掩瑜”)。而那种失却了分寸的赞誉,那种故作惊讶的钦佩,虽说还没抵达俯拾皆是的境地,但也不是难以觅见的新鲜事儿。这是不是已成定式?谁也无法改变?我真想作一次“逆行”,即在为这本散文集作序时,先大张旗鼓地说一通“不足”,然而再诉诸一些优美的抚慰,或不痛不痒地写上几句前景无限广阔之类的话。可想到朋友的信赖,便放弃了这样的“逆行”之念……
还是真心诚意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权当与彤瑾兄谈天说地,该说前景无限就说前景无限,该说不尽如人意就说不尽如人意,该说功力不抵就说功力不抵,该说浅尝辄止就说浅尝辄止……既顾及彤瑾兄的形象,又不损害我的羽毛。何况,序不等于“作家论”或“创作论”,特别是,中庸之道在世纪末的今天,也不再可能受到批判了。
实话实说,彤瑾兄的散文只能算是中等水平。我觉得,说高了,反而会辜负读者的期待,且对彤瑾兄也是一种不必要的承担。一个作家的散文能达到中等水平,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我曾与一位名家谈过,别看如今的文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各式各样的评奖层出不穷,但在后世的文学眼光(历史)那里,颗粒无收者大约是绝大多数。当然,这也无须悲哀,参与创作就是了。而且,作为一种爱好,还不像农民种田那样涉及到生计一彤瑾兄是一位业余作家。
业余作家能有这样的成就,足可“聊以自慰”。何况,这是他的第三本散文集了。即便读者少一些,自写自读也可造就自得其乐的意趣。古人写文章能给几个人读?既无杂志报纸,也没出版社,大都属于自我欣赏或文人相见的“名片”。传世固然以文为本,但偶然性也不可小视。所以,生在今世便以今世论文。这叫面对现实。过分的苛求或过分的赞誉,看透了,看明白了,都会觉得无聊。
不过,怎样才可以被称为苛求或赞誉的过分,此间极难有一种人人都可以接受的尺度。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读者虽则不会一律地意识到,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彤瑾兄的作品以前读过不少,其中有较好的,也有很一般的。而这本选集中的新作,着实让人感觉到了某些长进。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即彤瑾兄突然寻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及真正适合自己的路子,于是出现前所未有的飞跃?大约也是极可能的。这要看彤瑾兄自己的才华,特别是那种自己发现自己、自己设计自己的本事。
彤瑾兄的作品写得很随意。这是长处,但也十分“危险”。弄得好可能造就恣肆放逸的效果,写砸了则可能成为“一地鸡毛”,甚至可能给人以假充大手笔的印象。但这本集子中的作品基本上做到了适度,即随意之中存有作者的把握。要说缺憾,也大都属于深度或力度的不足,或语言表达的欠精到。很随意的散文,若能让人感到轻松,或受到某些触动,甚至产生相应的顿悟,就算是实现了创作的初衷。如集子中的《谁解其中味》、《雨花石的流行色》、《萍聚东山镇》、《谒航空烈士公墓》、《共享山岚》等,质量虽则不甚整齐,但各有情趣却是事实。
散文的文体没什么规范,只要适度表达,便可大胆地往前走。最重要的,当推作者能否捕捉到有意义的感受,能否对抒写对象作出富有启迪的#掘,特别是那种常见的生活现象背后的东西。卓越的散文作家大都是精神世界的侦探,或人的感情领域的漫游者兼窥视高手。比较而言,同是“感受”的《雪原感受》与《空中感受》,前者要比后者好得多。《雪原感受》之所以成功,其原因就在于作品印证了某一人生感受可供人终生享受或回味的情理:它可以唤起读者的生存记忆,而其中的“我”,则不可能仅仅是“我”。在很多情形下,作者对对象的发现与开掘显得特别重要一有时稍有疏忽,真正的黄金便可遗漏。譬如《车过黄金路》其中写到“秦皇驰道”,而作者仅仅作出了这样的感叹:“历史前进的时候,难免要遗弃一些东西,毁坏一些东西。”其实,这条“驰道”完全可以当作一种标志或象征:开拓性或创造伟业的精神。两千多年来,慢慢丢弃的,便是昔日驰道上所驰骋的这种精神——而不是“难免”!说到路,这篇较长的作品还说到了“要致富,先修路”,实际上,只需稍作深思,先修了路,就一定能致富吗?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富审美意味或其他意味的思考?
散文中的议论之于作者的挑战,是最严峻、最无情的,因为读者大都不愿意听那些已经熟腻了的话。读者想听的,是精辟的、独到的、或幽默的、启迪情智的、或可以拨动心弦、震颤灵魂的议论。若无“高论”,或无胸有成竹的把握,议论便可略去;靠着形象与事件本身的魅力,也同样可以创造好作品。譬如《兵团情结》,其中的主旨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勾勒了人物的生命旅程,只要呈显了人的那种无法解开的精神矛盾,试图揭示的意蕴也就自然而然地隐含其中了,即所谓“以外寓内”。
对于作家来说,生活固然是创作的源泉,但如何使源泉真正成为作家的源泉,此中的学问便复杂了。我想,在与生活保持血肉般联系的同时,千万别忘了书架上的那份“源泉”。因为这份“源泉”虽被称为“流”,但它可以保证生活的“源泉”不至于白白地流逝。作家的质量便是作品的质量。“文如其人”的说法,绝非仅止于“风格”,作品的质量上不去,谈何“风格”?还是人的质量重要。
我想,彤瑾兄会同意我的这种看法的。可以说,当你在琢磨前人或他人时,也在开掘与发现自己。看清了人家,也就看清了自己。当然,这功夫不是人人可以得到的,但我们不是时时刻刻在争取得到吗?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圣诞夜
北京六里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