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梁东元的《额济纳笔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九年十月),时常会联想到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假如梁东元也像余秋雨那样“会写”,或像余秋雨那样拥有一种善于开发题材的聪明劲儿,那最终的“笔记”也许要比现在读到的好得多——仅仅是猜测。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眼下的这部“笔记”。就喜欢的程度而言,也许更甚于《文化苦旅》。在这里,只能说明我的偏爱,但我相信我的感受力。我喜欢《额济纳笔记》的拙朴与本相,尤其看重那种绝不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生命体验一应该承认,在“高科技高思维”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那种最接近人性底色的东西,也在被迅速地丢弃着或遗忘着。所以我想说,《额济纳笔记》之于今人的生存状态,是一笔很重要的精神财富:不仅具有直接的启示性,而且弥漫着一种滋润人的天性的意味。
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证明“笔记”的完美无缺,或认为它就是“精品”了。事实上,即便我偏爱这部作品,也同样可以感觉到它的一些缺憾,如叙述的琐碎,过分松散随意,甚至是藐视素材的挑选或剪裁,等等。诸如此类的“瑕疵”虽没有给作品的题旨实现带来重创,但伤害还是存在的。在今天的文学界,大约很少会有作家选择《额济纳笔记》这样的写作方式(从题材到文体当然,我还可以断定,很多作家(即便是“著名作家”)是写不了这样的作品的:不是不屑于写,而是不存在可能性。我之所以要提到《文化苦旅》,是因为在我看来,余秋雨的写作所仰仗的主要是知识,是阅读历史的体会,是作家个性中的那种聪明伶例,而《额济纳笔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对那片荒凉孤寂的土地的倾情抚摸,对犹如世界尽头的额济纳的理解(爱或遗憾以及最终依托的是那种与个性相关的生命体验。作者不仅阅读了这片土地的悠久历史,而且徒步考察,千里踏访,孤身一人穿越漫漫沙漠……所以他才有资格说我来了,我听到了,我看见了!他不是要告诫什么,也不是要“规划”一些什么。他说:“额济纳如同一个古老的梦境,这个梦境沉浸得如此久远,并且极其侥幸地没有受到什么打扰。但是,当我无意间闯入其中时,我才看出,这个持续不断的梦境到今天竟临近破灭,它的最终消亡或许已成定势。”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把他所看到的,听到的,连同生命的体验和感悟,一起倾诉给人们。额济纳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我们赖以生存的每一片土地都可能是“额济纳”。
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额济纳都可以成为一种象征,一种传达人类前行足迹的缩影。甚至可以说,你想预料人类的未来吗?那就用生命来感受额济纳吧!我想,《额济纳笔记》就是这样写成的。作品不仅涉足了悠远而微妙的历史,而且写到了人与历史的关系,写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不言而喻,这一切都是历史。历史是怎么回事,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笔记”要寻找的,就是这样的“故事”(需要我们默默体悟的“故事”)。也许,只有在我们进入这片土地,或真正理解了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之后,才能最终认识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与历史、与自然的关系。“笔记”在《自序》中说到了:人生是否就意味着丧失?如果是,那究竟丧失了什么?而我们又正在丧失什么?实际上,历史也在不断丧失。倘若意识到了丧失,或许会丧失得少一些,但额济纳的过去与现在似乎都在说明,人类的可悲恰恰在于缺乏或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我读《额济纳笔记》,感受到作者的叙述始终围绕着人、历史、自然,以及来源于其中的大爱大悲。倘说到文字或人性的境界,我以为这部“笔记”是抵达了的,而且是一种书斋里的作家很难抵达的境界。书斋里有人文科学及历史知识,但未必有本相的生命体验或感悟。
二〇〇一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