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一位作家,特别是那种颇具成就的作家,无论如何得恰如其分。但我读李辉,总有一种心悦诚服的感觉,且越是读得仔细,这种感觉也就越强烈。李辉沉得住气。他可以站在穿着各种时装的作家流行队伍之外,置轰轰烈烈而不顾,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李辉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他既是学者,又是作家,既是报告文学作家、传记作家,又是名副其实的散文作家。他有他的领域;他的领域便是文化或文学的历史,但读罢李辉,这“历史”又何止于“文化或文学”?他于沧桑间看着自己的云;他是一位以痛苦与睿智静静透视历史的作家。他或多或少显示出一种思想家的气质,大胆而又谨慎,但他的思想,绝不是行而上的逻辑演绎,而是对构成历史奇观的具体人事变迁的穿越与把握。在他的笔下,历史与感悟、人物与思想,因撞击而被从容地契合或熔铸在了一起,从而呈显出一种风云突变的起伏,一种斑斓驳杂的丰厚,一种滴血滴泪的生动,或一种苦苦求索的苍茫之感。我想,他的那些以真实构筑起来的记叙,那些从回溯中截获的思考将会随岁月的流逝而增添价值的光彩。
我读李辉的作品,始于八十年代末的长篇报告文学《文坛悲歌一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之后又读到他的《浪迹天涯一一萧乾传》、《刘尊棋传》、《恩怨沧桑一一沈从文与丁玲》、《人生扫描》《随笔选集》等。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刊载于《收获》杂志的专栏系列《沧桑看云》,一九九四年始、一九九六年终,读了整整三年。如今,《沧桑看云》的专栏文字已成为两本书的主体构成:它们就是《秋白茫茫》(天津教育出版社)、《沧桑看云》(上海远东出版社)。
《秋白茫茫》之所以成为一本书的书名,李辉在《沧桑看云》专栏结束时的“跋”中说,那是因为专栏系列中曾经有一篇关于瞿秋白的随感,题为《秋白茫茫》,我很偏爱这个题目,也“珍爱这种茫茫”。他的“跋”中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茫茫,当然不是混沌一片,更不是面对历史人物时的无所作为。”
“茫茫,这是悠悠岁月中的回望。如同伫立秋风里,凝望飘然而下的落叶,你无法理清思绪,也无法准确地寻找到表述的语言。但是,就在这样一种感觉中,历史烟云中许许多多的人与事、是与非,呈现于我的面前,诱使我去寻找它的本来意义。”
“历史与现实,在茫茫的感觉里合为一体。”
李辉所说的“现实”,可以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现实映照下的理性及情感,也是今人审视历史人事现象的眼光,另一是作为历史延伸的现实:现实不仅仅是现实,历史的惯性总与现实相关。历史与现实的相撞,也就产生了李辉的“茫茫”。我无法想象李辉是如何踏入这“茫茫”的。但如今,我们已从“茫茫”中窥见了一系列与中国现当代历史息息相关的、或可以传达这一漫长的社会发展过程及其文化或文明变迁的人物,如翟秋'白、冯雪峰、胡风、郭沫若、夏衍、周扬、丁玲、萧乾、田汉、老舍、聂绀弩、梁思成、许地山、沈从文、巴金、刘尊棋、梁漱溟、施蛰存、吴晗、邓拓、赵树理等等。甚至还有******。我们熟悉这些名字,但真正了解他们的人可有几何?我们确实只是知道了他们的名字,而他们作为现当代历史的组成部分,以及他们的存在及际遇所可能体现的意义或不幸中的省悟、乃至启示,也就难有深刻的了解。今人的感觉已被“向前看”的现成模式弄得肤浅麻木,少有痛定思痛的求探,也少有为何如此这般的沉重诘疑,以致有意无意地丢弃了“向前看”的前提是“往后看”。世俗中的我们,不是患了健忘症,便是阿Q般地讳说“癞”、讳说“亮”、讳说“光”、乃至讳说“灯”、“烛”之类……而实际上,正是这“往后看”的前提,才可能保证前行的清醒与踏实,且不至于在懵懂之中重蹈覆辙、重演悲剧。依我看,无论是“沧桑看云”还是“扫描人生”,李辉所探索所祈求的,便是一层层地抹去历史的尘埃,于“茫茫”中寻找到出口,从而把自己的感受与理解奉献给读者,以期引起前行者的再思考、再回味。为历史而又不仅仅为历史,为人事而又不仅仅为已经逝去的人事。这,才是李辉含辛茹苦抒写这些文字的真谛。
即便是为了收获“茫茫”,也得一步步地走进历史的深处,直到点点滴滴地理解历史曲折中的人的心灵旅程。李辉的耕耘已有十几个年头,少不了大量地读书、大量地走访,乃至尽可能地瞻仰或亲自感受抒写对象生活过的地方……这一系列费心劳神耗体力的程序,用不着李辉诉说也能从他的文字中见出。这些“看云”的随想或随感,虽则每篇超不出两万字,但他的掌握足可以让眼下的一些传记作家或报告文学作家写上厚厚一本书一一这同样无须李辉诉说,读者亦可从文章的记叙或议论中感受到。当然,这是李辉的兴趣,也是李辉自己给自己赋予的责任。更让人感慨的是,李辉是五十年代后期出生的作家,当他起步踏进茫茫历史时,只是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可他担当起了回溯历史人物崎岖足迹及精神磨难的重任。这,需要何等的心智,何等的劳苦,何等的孜孜不倦!就连以批判社会时弊为能事的杂文家邵燕祥先生也称道“难得”(见《人生扫描——序》我想,这就是李辉的学风与文风,一种自甘寂寞的扎扎实实、勤勤恳恳。
李辉的《沧桑看云》系列中出现的人物,从新文化运动至“**********”告终之后,他们的生命旅迹及煌煌光芒,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或者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足以构成一部可歌可泣或可悲可慨的历史。他们之所以被誉为“名人”或“名家”,成就与功绩自然是首当其冲,但诉不尽说不清的冤屈、苦难、血泪、烦恼,乃至彼时彼刻的难言之痛,也作为代价而相随终生。他们的经历是复杂的,而那种共同中的明显或微妙的差异,更添增了复杂中的扑朔迷离,甚至造就了一些永远的不解之谜。我想,即便是把这些人物介绍一遍,亦可构成浩大的工程,更何况,李辉的“看云”,最终的目标还不止于此。当然,读李辉的作品,可以充实或完整我们之于历史轮廓的了解,且收到具体形象的实效(即不至于囿于历史的抽象而如今,我们更多地感受到的,却是作品对于这些历史人物的“心史”的探索,尤其是特定情景中的精神状态的剖析,或是尽可能可靠地揭示命运际遇之所以如此的深层原因,如与政治动荡、文化蜕变、明显时隐的人事纠葛(包括宗派情绪及私人恩怨等)之间的关系,其中有困惑、有茫然、有诘疑,有合情合理的联想,也有由此及彼的慨叹……的确,李辉是富有见解的,绝非“茫茫”中的“无所作为”。出于良知与胆识的驱使,他一次次地触摸了一些长期被人避讳的史实或人物的精神区域,以独到的思路开辟了把握历史及理解人物性格的新的视野。
譬如中国革命史上的瞿秋白,他既是革命家又是文人,两种身份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的《多余的话》传达了他的低落情绪,而这种情绪来自何处?在生命的最后时辰,其精神的独特高尚到底完成了一种怎样境界?读《秋白茫茫》,大约是可以感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理解的。又如,既是长征干部又是鲁迅挚友的冯雪峰,他的命运历程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是个人性格?还是客观情势的变化(如鲁迅的逝世)?或是积怨久深的宗派对立情绪?其中的原因错综复杂,可谓节外生枝,枝外生枝。但李辉的《凝望雪峰》,尽可能地拨开了种种长期遮掩的迷雾,作出了入情入理的把握及令人信服的诠释。再如,既从政又从文、且集文学家、历史学家、诗人于一身的郭沫若,从“五四运动”到“**********”浩劫,奉献过也辉煌过,与******的感情,亦自互相敬慕而发展到诚挚的诗词唱和,可也没有逃脱厄运的降临一他晚年的凄楚心境及对******的崇仰如故,天下可有几个知晓?读一读《太阳下的蜡烛》,我想是会产生诸多联想或无尽的感慨,直至仰天长啸。
的确,中国的当代文人,尤其是那些由现代步入当代的文人,他们的曲折与不幸所构成的,是一种被扭曲的、但又耐人寻味的长卷式的精神风景。而“茫茫”则是这一风景的最重要的特征。无论是从政还是不从政,李辉笔下的这些文人的精神踪迹,既是可以理解的,但又往往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特别是他们自己,即便是以惨烈的或尚可欣慰的方式离开了尘世,最终也不见得彻底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它究竟得了什么病,病灶在哪里?然而,同样的“茫茫”,终究还存在着某些独特或某些差别。在这里,很容易使人想起《沧桑看云》系列中的那篇《风雨中的雕像》一作为“关于胡风的随感”,作品真实可靠地触摸到了胡风的品格,即那种义无反顾地护卫自己观点的真挚,那种做人的正直与始终如一,那种寂寞而不失热忱及责任的坚忍。说起胡风,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周扬一他更是一位独特的、极能传达当代中国社会(或政治文化)底蕴的人物。李辉曾有“摇荡的秋千”的形容,既不贬也不褒,只是企图捕捉到周扬内心的影子,但很难。如李辉所言:“在延安之后的许多时间里,他的自我已经消失在报告的后面,人们只能从历史风云的变幻中看出他自己生活的蛛丝马迹”(见《扫描人生,摇荡的秋千》)。从精神演变或感觉心灵景况的角度,读周扬、读胡风、读郭沫若、读冯雪峰,读现当代史上“众神”的命运或遭际,无疑如掀开了一部博大而苍凉的史书,曲曲折折,深深浅浅,斑斓驳杂而应尽应有,绝不是如“不公正”、“受迫害”之类常用语所能概括的一就看你“用心”不“用心”。
李辉的作品虽不乏学术气息或论证的因素,但就《沧桑看云》系列而言,它们毕竟是“随想”或“随感”,其中,真正牵引这些作品的,是作者的良知,思考,或与明天相关的责任感;他只是为了启示或感动今人与后人,而不是作出某种结论。人是他求索的中心,而人的命运所可能提供的感悟,将必然地大于理论的或简单因果关系的逻辑规范。《沧桑看云》系列中的《风落谁家》,写的是那位嚣张一时的******。写******什么?写他的发迹史,写那种造就了******的绝不是偶然的时代缘由?******的产生,同样是无可回避的历史现象,或者说,******的发迹或“存在”(绝不止于姚),可以成为我们进入历史深层的一条通道,或一种有效的契机。
“沧桑看云”已看过,可其中的话题是不会终结的。所谓“茫茫”,何止“秋白茫茫”?或许,新的“茫茫”还会产生一一无论是何种角度,大约都如此。
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