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们整夜未曾合眼。天亮时莫南胡乱洗了把脸去了学校，待不到一个小时眼前一黑，咚一声撞在了办公桌上，杨林燕吓坏了，慌里慌张把她搀去校医院，一量血压，低压只有六十，医生听说是一夜没睡外加没吃早饭，便开了两剂万能的葡萄糖给她挂上，莫南惨白着一张脸，孤独地坐在输液室打完了吊针。
中午杨林燕给她送饭，并且好意劝她回家休息，可莫南一想到昨晚的噩耗，连带着对那间小屋也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况且早上走的时候李天辉还躺在床上，说是精神不好要请假休息一天，此时回去难免与他无语相对，她暂时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系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到底比回去以后只能反复琢磨这桩悲剧强一些。莫南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幽魂一般地矗立在办公室里，那天下午除了系主任以外的所有人都挨个前来问候，并就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大身体坏的早发表了一系列感慨，莫南虽然对于不断复述病情很是厌倦，但是对众人流露出的关切又极其受用。她不无自怜地想，终究还是好心人多啊，就算因为竞聘产生些龃龉，说到底还是共事一场，人情还是暖的。
这次事件无意中也替莫南博得了安义信更多的好感。他虽然没去看望莫南，但是经管系这么大点的地方，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他很快就知道莫南打着吊针还坚持上班的事情，这令他十分赞赏。莫南这个年轻女同志还是很积极向上的，虽然有段时间她表现的不太好，但是她认识到不足以后，能够很快赶上来，这点是十分难能可贵，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贯滴水不漏的人，比如说于信，虽然令人赏心悦目，但同时也失去了教化的乐趣，但是把一个落后分子感化成先进就不一样了，其中的成就感绝对令人振奋。
安义信吸了一口雪茄，惬意地吐出俩圆圆的烟圈，别说，这正宗的进口货抽着就是不一样，会所的年费虽然高了点，但是那个圈子品味就是高，多花点钱也值。
下班时候莫南仍然拖着不想走，直到七点多才懒洋洋地回了家。屋里一片漆黑，李天辉不在，桌上留了一个纸条：“南瓜，今天我加班，不用等我。”
莫南疲惫地倒在床上，回想起昨天上午心潮澎湃一心买房的兴奋劲儿，只觉得恍若隔世。
周五的时候，莫南基本已经释然了。虽然肉疼，虽然郁闷，但失去的钱此时此刻找不回来，着急上火也没用，何况李天辉说公安部门已经立案查处，莫南只能自我安慰只要抓到骗子，卷走的钱还是能拿回来的，大不了晚几天再买房。再说李天辉为了弥补损失，天天申请加班，每天十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晃回来，莫南看到他如此辛苦，气闷早被心疼替代。
周六一早李天辉又去加班，莫南正蒙着头补觉，忽然听见手机响，铃声又不是她的。摸索了半天，原来李天辉这糊涂虫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号码显示是李天辉的姐姐打来的，莫南只有春节时跟李家大姐见过两次面，本想不接，又怕是李家出了什么变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李大姐很疑惑的问：“你是莫南？小天呢？”
“他上班去了，姐姐有什么事吗？最近家里还好吧？”
李大姐的声音突然就哽咽了：“还好，还好，多亏了小天你们啊，莫南啊，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要不是小天，这次真不知道怎么挺过来！”
莫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大姐有什么事要感谢他们？没听李天辉说起过呀，而且她的口气似乎还是件大事。
“要不是小天给垫的钱，你姐夫没准儿就救不回来了！”李家大姐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莫南呀，弟媳妇，姐感谢你通情达理，这挺大一笔钱的，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不过你放心，我能缓过来的时候一定先给你们还钱。”
莫南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她：“姐夫怎么了？李天辉垫什么钱了？”
李家大姐哭哭啼啼说道：“都是那个作孽的梁经理！骗人的血汗钱去花天酒地！你姐夫他一听见这事血压就上来了，要不是抢救的及时，差一点就中风瘫了！我一直在想，这事闹成这样，我们两口子怎么对得起小天！没想到小天对我们真是仁至义尽，弟媳妇呀，都是我们糊涂，拖累了你们……”
莫南更糊涂了。有心再细问，偏偏李家大姐情绪上来了，呜呜咽咽哭个不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楚。莫南只能从刚才的对话中猜测到李家姐夫险些中风，李天辉垫了钱给他治病，可是梁经理又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什么对不起小天，难道是说李天辉垫的钱太多了？
正在疑惑的时候，李天辉风尘仆仆推门进来，开口就问：“南瓜，见着我手机了没？”抬眼看见正拿在莫南手里，不由一愣，“你打电话？”
李家大姐还在哭，莫南捂住听筒，低声说：“你姐的电话，你什么时候给他们钱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李天辉唰一下白了脸，冲过来一把拿走手机，飞快地说了声：“姐，我还有事，待会儿给你打过去。”“咔”一下合上机盖，转身就要离开。
莫南拽住他：“哎，问你事呢，你什么时候给你姐夫垫的钱？”
“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哎呀南瓜，我着急上班呢。”
莫南越发疑惑了：“几天以前？那时候你的钱不是投在基金里吗？”心头掠过一个不想的阴影，她忽然就冒出一句，“梁经理是谁？”
李天辉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莫南紧追着又问了一句：“梁经理是谁？你姐为什么说对不起你？”
李天辉脸更白了。
“你说话呀！”莫南焦急地叫了一声。
李天辉终于开了口：“前几天，就是星期二，我姐夫急病住院，我给垫了点钱。”
莫南眼珠子瞪得溜圆：“星期二？你不是基金被骗了吗，你哪儿来的钱？”
李天辉吞吞吐吐：“我是被骗了，不过，不过……不过我被骗的钱不多，只亏了三万，其他的其实我周一就取出来了……”
莫南两耳嗡嗡直响，李天辉骗了她，李天辉居然骗了她，而且是这么大笔的钱，这么重要的，买房子的钱！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一时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直勾勾地瞪着李天辉。
李天辉偷偷摸摸抬眼看她，不多会儿又垂下眼皮，等了片刻再又抬眼。终于，李天辉鼓起勇气说：“南瓜，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你原谅我。”
“原谅你？”莫南气的冷笑，“我可有什么好原谅的，不都是你的钱吗，你爱怎么花我管的着吗！”
“南瓜，我真不是成心骗你，我是怕你生气……”
“怕我生气？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好心喽？”莫南觉得手心发冷，胸腔里一阵一阵冒冷气，“李天辉，我告诉你，你的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关我屁事！你犯得着骗我吗？我莫南有手有脚自己能挣钱，我莫南不要你养！你的钱你爱给你姐你妹是你的事，可你居然为了这事骗我说钱被骗了，你也太猥琐了！”
李天辉也急了，慌忙上来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于是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解释：“你听我说嘛南瓜，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呀！我姐说的那个梁经理是我姐夫一个朋友的朋友，就是我投的那家私募基金的经理，那个姓梁的把他的基金说的天花乱坠，我姐夫自己投了五六万，又惦记着咱们买房没钱，这才拉上我，他也是好心好意。我投了一个多月，就发了一万的红利，我昏了头，跟着就把手里的钱全押进去了，指望着赚钱买房。咱们不是说好周三交首付吗，所以我提前三天就赎回了八万块的本金，加上分的红利，一共有九万多，还剩了两万存在那儿，我准备装修时再取，谁知道星期二那个梁经理就跑了。我姐夫一听见消息突发脑溢血，他们两口子日子本来就紧紧巴巴的，一共就攒了五六万还全让梁经理卷走了，住院押金都交不起，我就垫了点钱给他们……”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只剩下四万？”
李天辉欲言又止。
莫南慢慢平静下来，既然是救命的钱，李天辉给也是应该，就算耽误了买房也无话可说，她只生气这么大的事李天辉居然瞒着她，害得她一连几天心思恍惚，又是心疼被骗的钱，又是郁闷不翼而飞的房子，还要替李天辉担忧，生怕他为此太过自责，憋出病来。
李天辉呆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南瓜，其实我一共投了将近十一万的样子，分红加上取出来的本金和红利，一共有九万多，咱们被骗的，其实只有不到三万块钱。可是，我姐我姐夫他们，五六万全压在里头，一分也没取出来。我姐夫这一病，几天时间就花了两万多，以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我姐没固定工作，根本没什么收入，我侄子又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南瓜，我实在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咱们着急，也无非是为房子，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可是他们，少了这钱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我把那九万块钱分了五万给我姐……”
“你说什么？”莫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攒了四五年的钱，拿来买房子结婚的钱，差不多是自己一年工资的钱，他就这么分给了姐姐了？她们处境艰难不假，可谁不艰难？谁不是被骗了血汗钱？又有谁不是拼死拼活为了生存挣扎着？
她木然望着李天辉，心中越来越悲凉。说到底自己只是女朋友，顶多是未过门的媳妇，怎么比得上他的家人？为了那个家，他可以不要年终奖，为了那个家，他可以因为女朋友说实话跟她翻脸，为了那个家，他可以欺骗女朋友，把买房的钱偷着拿去接济姐姐。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两行泪静静滑下，她慢慢收拾了东西，提上包向门外走去。
李天辉慌忙来拉，莫南冷冷地说：“别碰我。”
李天辉望着她冷到冰点的脸，心虚地缩回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