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初一大早上，原本灰蒙蒙的天居然晴了。按照礼法祖制，这一天，皇上和皇后一早应到坤宁宫给太后磕头，然后皇帝在养心殿，接受满朝文武官员的拜贺；王妃命妇和公夫人们也可以随同一起进宫，到太后那里磕头问安。
难得照进阳光的皇城宫殿，被初阳映得金碧辉煌，一抹明亮的光涂在坤宁宫的窗纸上。太后在上座，底下依次是先皇的妃子、皇后及后宫嫔妃，再往下则是各个品阶不等的命妇及夫人们。大家落座后，随着禀事内监的一声唤，十几个小太监端着嵌螺母食盒，送来了各色糕点，摆满了长长的案桌：红白月饼、大八件、香油桃酥、萨其马、蝙蝠酥等等。太后首先捡了两块放入口中，就把这一桌子都赐了下去，大家欢喜地领赏谢恩，都慢慢品尝着宫里包哈局的手艺。
“上回来得急，人又多，我这眼睛就没看得仔细。回宫一琢磨，才发现，这徒单家的姑娘，眼熟得紧哪……”萧妃接过侍女递上的茶碗，漱漱口，拿丝帕抹抹嘴，示意不吃了，把碟子都撤下去。
“妹妹说什么呢，哀家听得糊涂。”太后正询问着富察氏为大婚做了哪些准备，听得萧妃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不悦，连没来得及褪下的笑容都变得极为虚弱。
底下原本都在小声交谈，这下忽的静了。萧妃娇笑一声，“格格”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倒显得刺耳诡异了。她冲着底下环顾一圈，捂着红艳艳的唇，“就是她呀！当年，咱们谁不是恨得牙痒痒的……怎么，如今就我敢说？”
“萧妃！”太后脸色一沉，出口呵斥。如斯悄悄打量，她显然是动怒了，眼角的皱纹立显；倒是离她不远的皇后，神色没半点变化，看得出，她极是偏爱那萨其马，叫下人切成小块，拿着小银勺悠闲地吃着，这淡定看得如斯暗自佩服。
萧妃可能也意识到了严重性，嗫嚅几句，还是不甘心，被太后凤眼一瞪，只得闭了嘴。
旧事重提，如斯猜萧妃口中的“她”，定是那人无疑。只是不晓得自己那“亲娘”成诗竟是这般有名，难道十几年前就能把这里闹得醋海生波？
富察氏看了如斯一眼，眼神复杂，强作镇定，这么说，她也看出来了？如斯自是不会笨到此时开口询问，悄悄握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突然感到身后的盘儿有点不对劲儿，略略侧过身子看她，只见她脸色煞白，身子也在轻颤。
此时刚好太后吩咐上茶，说是年前地方上进贡的上品，一干人忙着赞颂，气氛这才有所缓和，大家都是见惯场面的人，见风使舵说好话自是手到擒来。富察氏也注意到盘儿的异样，但也只是以为她是没见过世面，挥手让她下去帮忙干活，盘儿闻言就是一喜，赶忙下去了，看得如斯觉得好古怪。
————————————————————————————————————————————————————————————————————————————
“皇奶奶！过年好！”一阵清脆童音响起，小小的身子从外面飞奔进来，女孩后面跟着几个姆妈，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请罪。
“阿特真，快过来！叫皇奶奶好好瞧瞧！”太后一扫先前的不悦，眉开眼笑搂过她。大家起身纷纷问好，这小女孩，果然是长公主没错。
阿特真偎在太后怀里，眼睛在大家脸上溜溜扫过，停在如斯脸上突然不动了，小声惊呼：“你怎么在这？”
如斯笑，上前见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她脸上有不解，但随即就显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淡然道：“免礼吧。”
许久未言语的皇后突然开口，“长公主，你认识徒单小姐？”仿佛看出了什么端倪，她眼睛里闪着淡淡的光芒。
阿特真露出天真的笑容，咧咧嘴，“上回去找徒单戊骑马，在他家见到了一次。”说罢，又看如斯，动动眉毛。
皇后还是疑惑地来回在她俩身上打量，如斯脸上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心里已经笑翻了天，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倒是得了几分完颜亮的真传。
“好啦好啦！我也拜完年啦！老是写大字，烦死了！我要出去玩去……”她突然伸手一指，“你！陪本公主出去玩玩！”
那细细的指头，正是指着如斯不假！
太后闻言，笑道：“过年了就歇歇……撒卯，你便陪她玩玩吧，这宫里她也没个伴儿，怪寂寞的。”
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如斯却碰巧捕捉到皇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愤恨，极快，但是恨意浓烈，看得她一怔，身上发寒。
————————————————————————————————————————————————————————————————————————————
“喂！你不是叫何如斯吗？怎么又变成徒单戊他家的人啦？”阿特真带着如斯七扭八拐，走到花园深处，见四周没人，立刻摆出凶巴巴地嘴脸，叉着腰问她，活像个小小泼妇。
她越是急，如斯越不急着开口；心想她这般真性情，在这宫中不知还能保持多久。
“你又哑巴啦？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你是谁？”她果然沉不住气，穷追不舍。
如斯一下一下扳着手指头，“当初谁也不知道那个咬人的疯丫头就是高贵大方的公主啊！”我闲闲开口，“再说，长公主也没问过小女子是谁，小的怎敢胡乱自报家门？岂敢扰了长公主的清净呢？”
“你……”她气得直跳脚，可她毕竟才十岁，如斯虽不高，但她还是比自己矮了一截，微仰着头狠狠怒视她。“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叔叔？”
如斯哑然失笑，敢情她对自己总是恶言相向，是怕自己喜欢完颜亮？啧啧，不得了，这女真姑娘真是早熟，这么维护她堂叔。若是她知道太后已动了将她嫁出去的心思，不知会怎么大哭大闹呢！
“被我说中了吧？嘿嘿，我劝你别动什么歪脑筋！”见我沉默不语，阿特真以为如斯“伤心”，得意洋洋地歪着脑袋看她。
“长公主，小女子对他可没存一点儿它意……对了，您还不知道吧？太后打算，把小的许配给胙王了。”
“元叔叔？真的？”阿特真大眼放光，兴奋地直跳，“太好了！太好了！如斯姐姐，你好好管管他，最好变成一只母老虎，把他治得死死的！省得他老来作弄我！”她一高兴，连称呼都变了，上前一步挽住如斯的胳膊，亲热地蹭来蹭去。
“既然你不喜欢我小叔叔，又要嫁给元叔叔当妃子，那咱们就是一伙的了！以后有事来找我，我替你办！”拍拍小胸脯，阿特真看起来颇有些义薄云天的味道。
如斯好笑地看着她，任她自说自话，心说这转变也太大了，这一会儿功夫就化敌为友了？
正欲开口，远远地传来人声：“快找找！皇上吩咐了，长公主今天的大字还没写完呢……这会儿又不见了！”
阿特真笑容一敛，秀眉皱紧，“这帮奴才！烦死了……你可别说看到我了啊！等你进宫再来找我玩！”说完，撩起裙摆，脚底抹油，跑了。
那边声音也渐渐低下去，“这边没有！咱们去那边看看……”
如斯松了口气，这个喜怒不定的小公主啊，真是让人又欢喜又头疼……刚想往回走，伴着几下掌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说是谁呢，能把长公主耍得团团转，弄得服服帖帖，原来是‘小妖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