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潭周家的深宅大院内,笼罩着悲哀凄凉的气氛,从卧室里不时传出老爷周衡的咳嗽声和呻吟声,夫人王氏满面愁容,只是在老爷面前强颜欢笑罢了。
“老爷,你再喝一口人参桂圆汤,调理一下会好起来的。”夫人王氏正端了一碗汤劝道。
“我已经不行啦,我若走了你们母女好生为之,”周衡吃力地说,“只是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让我放心不下呀!”
这周家本是湘潭辰山一户有名的书香门第,家族中祖传有大批田地、房宅等财产。周衡曾在岳麓书院与左观澜有同窗之谊,只惜在他40岁上下时夫人王氏才生了两个女孩,没有儿子。为了撑起门第,他很想找一位女婿入赘。刚巧,左观澜生了三男左宗棠,他与观澜曾提过亲事,观澜也已口头答应,但没有正式订亲,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件憾事。
周衡又嘱咐夫人道:“筠心已经大了,与左家的亲事你能否托托欧阳兆熊。这件事定下来后,我闭上眼就无忧无虑啦!”原来欧阳兆熊父辈与周家素有交情,欧阳兆熊又结交广泛,周老爷和夫人便将尽快办好这桩好事托付到了他的头上。
欧阳兆熊(字晓岑)是湘潭有名的官宦世家子弟。但他自己无意于功名,喜欢舞刀弄枪的闲散生活,交游极广。由于长年习武,豹头环眼的他显得体格健壮,神采奕奕,而在飒爽之中又带着一丝文人的潇洒灵秀,实在是气度不凡。他当过左观澜的学生,与左宗棠和另一名书生张声玠(字奉兹,号玉夫)都是交往甚深的好友。左、张两人家境都较贫困,为生计所累,常接受欧阳兆熊的一些接济,他俩心中虽然羞愧,但也无可奈何。幸好欧阳这个人生性豁达爽朗,没有存半点施恩图报的心思,令两人深为感动。
欧阳兆熊是一个热心肠的人,碰到为好友做媒的好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受了周家之托后,他很快就去找左宗棠。
当欧阳兆熊把来意说明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听呆了左宗棠。他虽然已达弱冠之年,但家中无资,又功名未就,从来没有想过成家之事。猛然说起,心绪纷乱,因此脸上未露喜色。
见他沉思不语,欧阳兆熊又劝道:“这周大小姐我以前也曾见过几面。的确是端庄娴静,幽雅贞丽,而且博通史书,长于吟咏,是位难得的好女子。你若能娶得她为妻,将来一定是个贤内助。”其实,欧阳兆熊还有一句话没说,但左宗棠心里必定也会明白,娶了周诒端,他以后的生活便不会如此窘迫了。
听了这番话,左宗棠对这位才貌双全而又贤德的周家大小姐已经动心,有所默许。至于“入赘”之耻也就顾不得面子了。左宗棠父母双亡,长兄过早离世,二哥旅食他乡,湘阴老家已无谋生条件,自然无法在湘阴成亲,在湘潭周府寄居,也就势在必行。
但左宗棠还有顾虑,他对欧阳兆熊说道:“我一介贫民,功名未就,拿什么娶妻?”
“你平日里常说,读书最为要事。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做圣贤,不在功名一路,凡品端学优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贵。如今怎么又拿功名推辞起来了?”欧阳兆熊立刻抢白他。
左宗棠也不甘示弱,回答道:“读书非为功名计,然非功名不能自养,则其为功名而读书,亦是人情。”一番话说得欧阳兆熊和在场的张声玠无言以对,室中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了左宗棠诚恳的声音:“晓岑兄,我相信你的眼光,况且我孤家寡人一个,是需要有个贤良能干的人扶持。只是明年就是乡试之期,我寒窗多年,总不能白白错过。请你代我转告周老爷:季高功名未就,不敢轻言婚娶之事。若周家愿意等一年,我明年乡试得中,必定上门提亲!”
欧阳兆熊觉得此言有理,便道:“那就依你这一条吧。但是不管乡试中与不中,提亲大事都得‘中’!”他见左宗棠不再异议,又转向张声玠,笑着说:“说起这姐妹二人,妹妹倒是奉兹兄的旧时相识。”
“我的旧时相识?”张声玠自己都吃了一惊。左宗棠也饶有兴致地听着。
“是啊,周二小姐比她姐姐小两岁,名唤诒蘩,字茹馨。”原来是她!张声玠恍然大悟,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周茹馨还只是个10岁上下的小孩子。张声玠从长沙赶考回湘潭,路上走得乏了,见不远处有一片房舍,便走过去拣了一个角门的台阶坐下歇脚。刚坐了一会儿,角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他。张声玠对她笑了笑,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又抬头问:“你要喝水么?”张声玠正有些口渴,高兴地点了点头。可还没等小姑娘再开口,一个奶妈模样的人从院子里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一把拉过她,关上角门走了,里面还传来一阵数落声:“茹馨小姐,如今这世道,外面坏人多……”门外的张声玠居然呆呆地立了许久,那个叫做茹馨的小姑娘让他怅然若失……
后来,他曾向欧阳兆熊提起过这件事,还被他当做笑柄说了几回。不过,这么多年来,他的确从未忘记过那一天的巧遇。
能说会道的欧阳兆熊比“红娘”还会做媒。他到周家说定了左宗棠明年乡试后便来提亲,顺便向看来不久于人世的周衡和精明通达的王夫人介绍了张声玠,说左、张是一对好兄弟、好朋友,声玠又与茹馨小姐有过一面之交,这是有缘。周衡和王夫人便点头默许。
道光十二年(1832),左宗植和左宗棠一同参加乡试,试后尚未发榜,宗植就带着弟弟来到湘潭,为他完婚。周家是有钱人家,宗棠是穷书生,他就招赘在周家。周大小姐名诒端,字筠心,和宗棠同年生。自古称“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家庭都不让女儿受教育,但诒端却读了很多书,又会作文写诗。她的居室取名为“慈云阁”,后来她的诗汇集成册,名为《慈云阁诗抄》。周二小姐也会作诗。姊妹二人自幼都由王太夫人教读。周夫人不仅能诗,而且性情贤淑,婚后伉俪情深。左宗棠因为贫穷,招赘岳家,在当时,对一个男子来说是件羞耻的事,因为表明他还不能自立,养不活妻子。在宗棠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夫人诒端和王太夫人丝毫也不轻视他。
婚后不久,乡试发榜,左宗棠中了举人。这又是一件大喜事。举人地位比秀才高了不少,在地方上就有点名气了,而且还可希望中进士。这年冬天,宗棠进京会试,那时结婚刚几个月。周夫人一面积极为他整治行装,鼓励他上京,盼望他高中,一方面也难舍难分。只可惜的是,此次左宗棠上京赶考却未能高中。
尽管周家不嫌弃这位穷女婿,可是长期依靠岳家,白吃白住,总不是件体面的事。何况左宗棠又是刚直高傲的人。隔了一年,他就向周家租了几间房子,在周家桂在堂西院,总算是独立门户了。其实,“入赘”周府的不只是一个左宗棠,还有他的连襟张声玠,用北方话讲,“倒插门”还找了个“一担挑”做伴,倒也热闹。张声玠和夫人茹馨也租住在周家西院,两家只隔一个院子。张声玠也是举人,考进士未中,和宗棠一般潦倒。他们二人为衣食所迫,终年谋食在外,到年底才回家度岁。那时他们就互相办点酒菜,在一起喝酒谈心。将一年来所作的诗文拿出来,互相评论,谈谈时事,发发牢骚,还说说笑话,每次都尽欢而散。这一段生活过得还算愉快。虽然穷愁潦倒,也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吧!
左宗棠本来对八股文没有兴趣,两次会试未中,就更讲求实用的学问。
道光十六年(1836),左宗棠住在周家西院,专心研究地图。他计划根据古今书籍和手中有的几种地图,画出一幅全国地图,再画出分省、分府图,加以详细说明。另外又从今上溯到古,画出明、元、宋朝直至古代的地图。每次画好一张草图,就交给周夫人描绘,周夫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协助他,经过年余,图画成了。
左宗棠在书房内读书写字,周夫人点一炉香,煮一壶茶,在一旁正襟危坐,拿一册史书默读。宗棠经常和她讨论历史,遇到有些不清楚的地方,需要查书时,周夫人就随手从书架上捡出第几函第几卷,十之八九,要找的答案就在那里。
左宗棠与张声玠相处得很融洽,两家夫妻也都十分恩爱。但是,不同的是姐姐婚后连生二女;妹妹茹馨连生三子。左宗棠当时还没有儿子。有一次,左宗棠思子心切,抱着张声玠的第三个儿子感叹地自语:“何不将他给我!”周夫人在一旁听了,很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
为了让左宗棠心理宽慰些,更为了不让左家断了香火,思来想去,周夫人决定把自己结婚时带来的一个陪嫁侍女张姑娘送给丈夫纳为妾室。周夫人仁慈宽厚,从不以婢仆待她,二人感情如同姊妹。何况,周夫人一直以来身体就不好,生的二女儿又得了小儿麻痹症。于是,就劝宗棠收下这位侍女为妾。周夫人的母亲王太夫人据说善于“相面”,即俗话说的会看相识人。宗棠贫穷的时候,是王太夫人看中了他,认为他是非凡人才,所以富家收了穷女婿。让侍女陪嫁也是她的意思。她认为女儿将来子息艰难,这个侍女体格健壮,倒可能多生儿子。当时的封建社会普遍希望多生男孩。宗棠在妻子和岳母的劝告下,纳下了侍女为妾,这就是后来的张夫人。当时家中称她为“姨”,多年后改称“老姨”。直到30余年后,周夫人去世,她才扶正为夫人。从前周夫人操劳家务,十分辛苦,张夫人嫁给左宗棠做了妾室后,就将家中柴米油盐、浣洗、缝纫等所有家务都一手揽过来,让周夫人能多休息。第二年(道光十七年)周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孝瑸(字少华),张夫人早一个月也生下一个女儿孝琳(字湘)。又隔了9年,周夫人才生下第一个男孩孝威(字子重),这也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隔了8个月,已经是次年(道光二十七年)了,张夫人也生了一个男孩孝宽(字子厚)。周夫人体弱,没有奶水,两个男孩都由张夫人哺乳。每次她都先将孝威喂饱了,然后再喂孝宽。张夫人以后又生了孝勋(字子建)、孝同(字子异)两个儿子,真是应验了王太夫人的人鉴。张夫人始终敬重、侍奉周夫人,周夫人也始终爱护这位老实贤惠的妹妹,她们的感情保持了一生。
道光二十年(1840),左宗棠29岁,已有了4个女儿。但为了生活,仍然终年奔波在外,那年开始到安化小淹陶家坐馆。生日前夕,他写了“二十九岁自题小像”8首诗。
其一云:
犹作儿童句读师,生平至此乍堪思。学之为利我何有?壮不如人他可知。蚕已过眠应作茧,鹊虽绕树未依枝。回头廿九年间事,零落而今又一时。
其六云:
九年寄眷住湘潭,庑下栖迟赘客惭。娇女七龄初学字,稚桑千本乍堪蚕。不嫌薄本妻能逸,随分齑盐婢尚谙。睹史敲诗多乐事,昭山何日共茅庵?
和他同辈的人,有的考中进士、点了翰林,飞黄腾达。他三试不第,仍是一个乡村教师,穷愁潦倒。赘居在岳家,确实是令人羞惭的。但他想起远在湘潭的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女,还是感到生活的幸福,他在诗末自注云:“素爱昭山烟月之胜,拟买十笏地,它日挈籋老焉。”这个微小的志愿后来也没有办到。
周夫人读了他的诗后,写了一首诗和他:
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
树艺养蚕皆远略,从来王道重农桑。
周夫人见他牢骚太多,安慰他暂时退藏。农桑之事自有乐趣,也是远略,人才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左宗棠看了妻子的诗,心中颇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