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云翼回到自己屋里,大丫头紫儿迎上来,见他脸上的伤痕吓了一跳,瞧着他眼睛红红的,脸色甚是难看,不敢出言询问,只是默默端了一杯茶来放在桌上。云翼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就见母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头发上插着的环钗发簪剧烈的摇晃着几欲掉了下来,身上的几件珠玉配饰叮叮当当一阵大响,披着的一件妃红银丝亮紫大花的肩披一半拖拉到地下,与其说飘飘似仙倒不如说披头散发更为恰当。直闯进来伸手指着云翼,气的也不顾丫头在旁边吓得呆住,张口骂道;“你做的好事!你想把我气死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云翼默默站起,垂首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这会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你不是又叫又嚷的能耐的不得了吗?瞧不出你竟然还有那份胆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和你爹顶撞!老爷这些日子正没地方出气呢,你倒撞上门去找不自在!没打死你就不错了!这云飞活生生就是个灾星,你偏偏中了邪似的整天跟在后面,叫他挑唆的连你爹你也敢顶撞了!他犯混你也不要命了!你….你气死我了你!走,快去跟你爹磕头赔罪去。”
“我不去。”
“你……好,你不去,我也不活了,我不活了!”说着往椅子上一坐,哭天抹泪的大声嚎啕不止。
众丫鬟先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此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
“娘!”云翼又急又窘,只得跪下。
三姨太慢慢止住了哭声,瞥见云翼脸上的伤痕,顿时又心疼起来:“我的小祖宗!怎么就被打成了这样!你爹也真下的去手!”伸手拉了儿子起来,一叠声地问道:“还疼不疼?啊?怎么偏偏就打到脸上了呢!”
云翼摇摇头,别过脸去。
三姨太长长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半响不语。
云翼低声道;“我没事的,娘你不要伤心了。”
“老爷如今真正是被气着了,云飞平日鬼精灵透的一个人,怎么这次这般犯拧?倒像真的不要命了似的!你可不要再犯糊涂了,娘就你这么一个倚靠,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娘可真的活不成了。”
见云翼默然立着不吭声,急道;“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啊?你怎么这般傻,由着他闹去,这婚事黄了,你就有机会了。”
云翼抬起头,讶然道:“娘,你说甚么呀?”
三姨太挥挥手,丫头们退了下去。
“我的傻孩子。“三姨太浅浅一笑:“听老爷说这头婚事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你想啊,云飞要是死不低头,又不能不成亲,那就得你去娶那总督千金了!”
“娘!”云翼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模样长得不如他还是本事不如他?凭什么好事就都是他的?你娘这辈子命苦做了个姨太太出不得头,你难道也要比他们矮三分不成?娘可全指望着你给娘挣这一口气呢。你要是成了总督府的姑爷,那还有谁敢在咱们面前称大?到时候还愁没有好的前程?”
“我决不会答应。娘你真是利令智昏了,我早已定亲,哪能悔婚另娶?那种背信弃义、遭人唾骂的事你也想得出来!再说人家要嫁的是四哥,又不是我!你要是还想要你的儿子,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云翼一口气说完,看也不看母亲一眼,转身径直出了屋子。
云翼虽自幼就一直看不惯三姨太的作态,但身为其子,从来对她都是孝敬规矩的,此时不管不顾的掉头撇下就走还是头一遭,气的三姨太怔怔坐着一时僵在那里。
西边长廊上花木扶疏,二姨太和四姨太正在凭栏品评,瞥见那边三姨太怒冲冲匆匆而过,二姨太抿嘴笑道:“这可正是应了那句古话儿,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凭她再怎样上赶着,只可惜了儿子不争气也是没用。”
四姨太白玉似的手执着一柄象牙团扇,滴溜溜搓着转圈子,一双眼睛也在滴溜溜转动,媚态毕露:“唉,还是我这没儿子的好,也不用眼巴巴的担着心事。瞧这样子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我瞧老爷这次也是束手无措了,这回府里头可真是有热闹瞧了。’
二姨太看了他一眼,笑笑不再言语,二人都扭转了头去瞧廊外的花儿,那花枝摇曳横斜,似极力要从那白玉栏里窜出来似的,阳光下那花儿开得如血般殷红。
这几日衙门内政务沉,杂事繁复,慕浩然忙的头昏脑胀。难得有间隙喘口气,家里那件闹心事就冒了出来,真是不招也来还挥之不去,让人想不去烦都不行。公务繁忙,心有难事,自然心情不好,是以一连几天慕浩然都是眉头紧锁,脸若罩霜。无端端的一件小事都会惹得他大发脾气。上司如此火气冲天,下属自然无不战战兢兢,如旅薄冰,生怕一不小心成了出气筒,脸面难堪且不说,保不定还要丢官降职。幕僚私下免不得互相打探揣测,无奈众说纷纭,不知所以然,于是更加忐忑不安。因此这些日子只要慕浩然在衙门里一出现,无不人人自律检点,个个埋头苦干,倒是一派勤政景象。
又是忙到天色将黑,慕浩然方才从一堆案牍中抽出身来,顾不得喝茶歇息,急急坐轿回府。
时节已是夏至,天气眼见得一日热似一日,经过了一天的太阳照射,空中弥漫着闷沉燥热的气息。慕浩然坐在轿中,只觉有些憋气,伸手撩开了轿帘。见街上行人熙熙,车马辚辚。想起前儿已着人送信给大儿子云鸿,要他务必回家一趟,算来也该到了,只是今日还未得府内报信,想必是还尚在路中,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只是却哪里能够静下心来?心内想着自己这五个儿子,最让自己满意的就是老大云鸿,从小到大没让自己费心过,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是堪堪上乘,老大头带得好,老二老三也是直追大哥,云翼年纪尚小,但瞅着将来也是可造之才,就是容貌太过俊美,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有云飞…..想起云飞就心内一阵烦怒,这孩子自幼就脾倔性烈,最是惹是生非,只道年纪大些会有所收敛,谁知愈演愈烈,竟至违抗父命,目无家法,只怕慕家真要毁在他的手上,唉,从来都是怪夫人对他太过娇惯,其实又焉知不是自己平日对他有所放纵?慕家儿子个个人品出众,才艺超群,这是同僚们提起来就唏嘘羡慕,自己想起来就得意不已的地方,外头都知木家家教优渥法度法森严,慕浩然亦一直自诩自己对几个儿子向来一视同仁,此刻想起不由有些气短,真真是没有一点偏袒吗?不是连管家都说“老爷最看重的是大爷,最宠爱的是四爷”吗?唉,云飞啊云飞,明大人为何偏偏看中的是你?你难道真的要让慕家陷入危险境地吗?
不一时轿子到了慕府,并不停下,一直进了大门,到了院中方才落轿。慕浩然下的轿来,一眼瞥见院中还停着一顶绿呢大轿,刚要发问,旁边早有人叫了一声“老爷”,上前跪下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慕浩然见是云鸿在府里时的贴身小厮,如今已是云鸿府中的管家狄春,知是大儿子到了,心下一喜,遂问几时到得,路上顺风可否,又问为何不着人去衙门里传话。狄春笑道:“才来了一会子。大爷一进门,太太原也急着打发人去衙门来的,是大爷拦下了,说瞧时辰老爷不多时也该回府了,且不用急着去打扰,说正好抽空子先去给几位姨太太请安,又去瞧了四爷,这会子正在太太屋里呢。”
慕浩然听的狄春如此说,赞许的点了点头,嘱咐狄春好生休息,一边急忙往上房里去。
才进院门,站在上房门外廊上伺候的大丫头梅香早先瞧见了,正要通报,见慕浩然摆手意是不必,便仍是和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立着,待得老爷快步迈上台阶,方才打了帘子。
见屋内慕夫人坐在上首榻上,正拿了帕子低头试泪。这几日慕浩然一进府,常常是官服都顾不上脱便急急奔正房,到慕夫人处探问云飞的情况。每次都是听得垂头丧气,急火攻心。穆夫人一向对老爷甚是尊重谦让,这些日子眼见得云飞被暴打,被软禁,如今被逼绝食几日滴水未进,危在旦夕,气恨老爷太过狠心,却哪里还顾得上太太的威仪?不时对着他哭闹。前儿更是气道;“你瞧瞧你起的名字:云鸿、云翔、云飞……本来这云就在天上,你还嫌不够远,非要再给按上翅膀,这岂不是更加跑的快了吗?现如今倒好了,干脆往死路上逼!”
慕浩然哭笑不得,也给气糊涂了;“你胡说什么呀?那老三云霆可没翅膀,不是也没留住吗?”
“那霆可不是停住的停!雷霆一震,还不是又给震没影儿了吗?”
慕浩然张口结舌,半响不上话来。气的站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穆夫人的哭声更大了;“我统共三个儿子,两个不在家,一年难得见上一次面,身边就剩下一个飞儿了,你还要把他往死里逼,虎毒尚不食子,天下有你这样狠心的父亲吗?我这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要是飞儿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想来普天下母亲撒起泼来都是一摸一样的让人难以招架,慕浩然苦笑着摇摇头,胸口犹如堵了一只大石头,憋闷的喘不上气来。
今日眼见的穆夫人又在抹泪,料知必知是云飞仍不进食,虽是早已料知,仍是不由心下一阵烦躁。慕云鸿穿了一身淡水湖蓝的家常衫子,坐在旁边,似正在宽慰母亲,抬眼见父亲进来,叫了一声“爹”,忙起身抢上前去见礼。
慕浩然伸手扶起儿子,见了云鸿微笑俊朗的脸,心下忽的轻松不少,长长嘘了一口气,竟是连日来难得的露出笑容。叫了云鸿坐下,问了几句家常话儿,却一时不再言语,只是端了杯子畷茶。
云鸿看了看坐在一旁眼圈仍然红红的母亲,押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下,对父亲笑道;“云飞的事方才娘都对儿子说了,儿子正劝解娘呢。爹也不必着急。依我看云飞不过是闹闹小孩子脾气罢了,此事也没甚大不了的,方才我去看过了,才吃了药睡下了。晚间我再过去瞧瞧。”
慕浩然叹了口气道;“只怕云飞这次真是倔了性子。瞧他这些日子近似疯狂的铁心样儿,就不比平时那种混闹。”
“云飞平日性子是有些暴躁,但他心里决不糊涂。这件事爹娘尽可放心,只交给儿子好了。”
听见儿子说的斩钉截铁,慕浩然和夫人对视一眼,心里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由心下大慰。
他知五个儿子里,这个儿子最是沉稳可靠。只要他说能做到的事,那必是八九不离十的了。云鸿自幼在大事上就极拿得主意。近几年年纪渐大,愈发更见老练。历任上官对他都极赏识,仕途上一直是步步高升。年前才升的洪县县令,新近又被擢升为惠州知府,提升如此之快,这在历年官场上也是甚为少见。是以此次自己一筹莫展,便急叫云鸿远程赶来。虽知他刚刚新官上任,公务繁忙,仍是将云飞之事告之,要他速回拿个主意。虽然并不知他有甚法子能将云飞这头几近疯狂的牛犊拉回,但只要他在家里,就觉心安不少。且他在几个弟弟中,对云飞最是疼爱,云飞对这位大哥亦是极为敬重,云飞打小脾气倔,性子烈,对自己也敢出言顶撞,但在这位大哥面前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不敢造次,也极听云鸿的话。但愿云鸿这次能够解了这个天大的难题,劝的云飞应了这门婚事。
穆夫人早在吩咐下人去看看厨子晚宴准备得如何,大少爷赶程几日未吃好,要提前上饭好好补一补。先前定下的云鸿爱吃的菜有没有做好,另又催着丫头去房间再仔细瞧瞧预备下的东西是否都准备妥当。末了还是放心不下,又站起身来,要亲自去检点。云鸿急忙笑着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仍是带了一帮丫头嬷嬷一径去了。
这边云鸿自陪了父亲说些话,不一时就有下人过来禀报说饭菜已备好,太太请老爷和大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