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宝焜在衙中,早得了盗首毛三越狱的信息。正然惊疑,闻说朱典史到了,忙请入内堂相见。朱丕遂将毛三夜来如何扭开镣铐,跳屋逃走的话,回了一遍。“再则狱中各节情形,卑职都亲身踏勘过了,与禁卒所报相符。现在将禁头窦泗带到,候堂翁作何发落?”说罢,侍立一旁,用眼偷觑宝焜面色,看他若何光景。
宝焜听罢,也不回言,也不邀朱丕入座,自己亦站在堂口,呆呆的仰面看天。好半晌工夫,方冷笑了声道:“这件事真蹊跷,想来狱中情形,老兄是踏勘过的,也无须我去。偏生昨夜窦泗告假,毛三单单走脱,分明好似窦泗预知毛三要逃走,特特的托故走开一般。这件事澈底根追,还要在窦泗身上,一定无疑。老兄先行回衙,吩咐狱中各役,晚间务要加倍小心,不可再走脱一个,那就分外不便了。窦泗暂行管押,待我慢慢审问,自有着落。”朱丕听了宝煜的几句讽刺话,不由脸上红晕起来,答应了一声,即忙告退下来。晚间,亲往狱中巡查,俗说贼去关门,不得不虚应故事,掩人耳目。这里宝馄与众幕友商议,先行通详,再作定夺。
次日,鲁鵾接到详文,满心欢喜。一面转详出去,一面坐轿来见抚军。原来这抚军是新简放来的,与鲁鵾有点瓜葛。鲁鵾请过安,归了座,即将南昌县如何忽略,致巨盗脱逃,“现在风闻该令惧罪,欲诿过于管狱官及禁卒身上。虽然典史等人难辞其咎,究竟该令系有狱之官,先事果能慎重,何致狱囚脱逃?况该令是卑府屈下,又近在肘腋,深知其平日遇事疏忽,妄自尊大,所恃者伊父曾任封疆,又擢升卿贰大员,故旧盈朝有所倚赖,全不把地方公事放在心上。卑府每欲详参,因他是新进少年,不谙时事有之,或者日久可以练达出来。此亦卑府顾恤他十年寒窗,好容易博得一第之故。即如前次广仁教之举,该令多半因人成事,并非他一人的功绩。无奈前任抚宪与彼有旧,大众只得隐忍下去。”
鲁鵾一席谗言,方才说完,早把个新任抚军气得连称该死,道:“这种胡涂东西,还能为官么?贵府也太懦弱了,那怕他是王亲国戚,既在我僚属,清廉者则赏,贪庸者则黜,何况冒功归己,尤不可恕。贵府且自回衙,详参上来,我自有道理。断不使这样的守令,为民父母,实以害民。”鲁鵾见抚台信了他的话,暗暗欢喜,忙起身告退回衙。连夜做了详文,及南昌县详府的文书,一齐申送上去。暂且不提。
单说宝焜连日甚为焦躁,虽说通详文书中备陈曲折,自己总不能居于无过之地。况且这桩疑案,分明似有人从中算计于我,只要将窦泗切实拷讯,即有端倪。想定主见,忙传话外面伺候,既不冠带,亦不坐大堂,只唤了几名吏役进来,将窦泗带入内堂,细细盘诘。
窦泗一口咬定不知,全推在那一班散役身上。宝焜问了几遍,见他不肯招认,不禁勃然怒起,命取非刑过来道:“审不出你的虚实,毛三都没有着落,本县的前程亦有未便,不若将你打死,横竖本县是不要这功名了。我看你还是钢筋,还是铁骨,你拚得挨受大刑,本县也拚得过不要你招认,自己抵挡这件事去。”说罢,一迭声的连叫敲打,又不住的把惊堂乱拍。
旁边走过双福,单膝跪下道:“要求老爷息怒。家人看窦泗不是个胡涂人,一时信了人的蛊惑,心内转不过来,纵然打死,他亦无悔。不如将窦泗交代家人带回,让他自己与自己商量商量。果然窦泗仍属拗强,那时他死于杖下,不能怨人。”宝焜本无心要打窦泗,不过恐吓他吐认实情。今见双福上来代他求免,正中心怀,即喝起窦泗道:“暂且饶你一顿刑法,你自家须要明白,不要替别人担重,苦着自己身子。”又吩咐双福道:“窦泗交与你去,好歹明朝即要带他来回话。”说罢,起身回后,人众皆散。
双福领了窦泗回家,摆出酒肴,先代窦泗压惊。然后缓缓再三劝导他,不可执迷不悟。“料想你不招认,本官也不肯干休。而且这件事,明明白白,千人共见,其中显有情弊。你徒然吃了苦头,挨了拷打,日久仍要招承,却又何苦来呢?”
一番话,说得窦泗顿口无言,低下头来,口问心道:“窦泗,你果然真正胡涂。鲁大老爷、朱太爷与本官有隙,我与本官毫无芥蒂,何必为人的事,我自家受苦。纵然抵死不认,事过后,鲁朱二人亦未见得十分看顾于我。不如我从实招承,卸脱我的身子,随他们去各显手段。我只将是我纵放的一节,隐过就是了。”想罢,对双福道:“蒙你二爷抬举,又再四的开导,我岂不知好歹。明早你二爷只管带我去回本官,我自有话说,断不辜负你二爷一番美意。”双福见窦泅已认,又吐出实在情由,十分欢喜,痛赞窦泗是个爽直汉子。两人复又添杯换酒,畅饮至二更以后,方才安睡。
次日清早,双福同了窦泗同至县衙。双福先入内回明原委,宝煜即传窦泗进来。窦泗将前后细情,从直说了一遍。宝焜方悟鲁朱二人合手算计,不禁火骂。命窦泗落了供,仍交外面管押。心内愈想愈恼,赌气也不去见鲁鸥,』意欲次日往渴汉槎,诉说委曲。
再表日前通详时,汉槎见了文书,很吃一惊。回想:“宝焜这孩子,虽然年轻,颇有才干。即如剿灭广仁教一事,甚是有胆有识,心细如发。何致分中之事,疏忽若是?俾首犯脱逃,其中显有情节。况他详文内察称『为首禁卒窦泅一名,恰恰于是日告假等云,刻下未辨有无通同,俟研鞫得实,再行禀报』,这其中即是脱节破绽之处。莫非这孩子受了人家算计?再则鲁守昨日又有详参文书上来,叙说他遇事疏忽,妄作妄为。日前广仁教一案,多半贪冒功绩。这件事,我是深知其故,委系宝焜之功。只恐新来抚军不明底细,误信鲁守之言,那便如何是好?我又知鲁氏与陈氏本有前隙,分明鲁守趁新抚军初到,不深悉各情,好倾跌宝焜一番,以泄夙恨。前次小儒曾将宝煜重托于我,我岂可不问?就是小儒不来托我,此等有功于民的僚属,也不能不代他昭雪。我本当传宝焜来见,说明于他,怕的旁人议论我有偏袒。待我暗暗访察出一点消息,再作区处。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既有我在此,亦不怕有人暗算宝焜。假如抚军信了鲁守谗言,要难为宝焜,我乃司道大员,也可担得住一二分责任。”
想定主见,即唤了一名得力家丁进来,叫他去逐一密访此事原由,不可迟缓。淮知大凡天下欺人的事,只可欺得一时,日久都要败露。旁观的公论,是最确切。差去的家丁一连访了数日,虽未十分了然,那鲁、朱合谋的大概情由,早已知道,即忙回衙禀明汉槎。
汉槎听了,大为怒恼,正在寻思要代宝焜彰明此事,看鲁、朱怎么得过身去?不意抚军的撤札已下,因抚军惑于鲁鵾谗言,一接到南昌府详参文书,一面商议具折入奏,一面即先行撤宝焜的南昌县印,来辕候质,另派了署理下来接手。
汉槎闻知,甚为骇然。明知这事鲁鸥做了手脚,惑动抚军参勘宝焜。试问本省抚台参一县令,易如反掌,况有贪功冒绩,疏玩公事等火款名目,纵宝焜有通天手段,也难翻转过来。即令家丁传话外面,着南昌县来见,好与他计较若何办理。忽见家丁执帖上来,回道:“南昌县在外禀见。”原来宝焜亦奉到撤札,只气得有冤没处叫屈。又忆这事甚为棘手,既抚台与我作对,犹有那巨盗脱逃的实在罪名,虽然我审出窦泗的实情,恐不容我分剖。至于我这微官末秩,得失原不足重轻,只怕回去难见父母。莫若去谒见江家叔父,求他代我设策,如何弥缝。忙坐轿来至臬署,着人投帖去回,一面下轿入内。
汉槎见了手本,即命请陈大老爷内堂相见。宝焜走入,向汉槎请了安,一旁侍坐。即将如何拷问窦泗,已得实情,全是鲁太守朱典史两人串成的圈套。“卑职正待通详,忽奉到抚宪撤札,并云日前广仁教一案,系贪冒别人的功绩据为已有。这句话,卑职怎么当受得起?况此案中外皆知,不容贪冒,真正卑职有屈难伸。而且抚宪既行下撤札,必然随后具折参劾,卑职纵然通详,亦屑无益。是以特来谒见人人,多要求大人作主,曲为矜全。”说罢,又起身请了安。
汉槎忙起身,一把拖住道:“贤侄台,不须害怕。何况既经审明窦泗实情,更不怕他们了。足见鲁守一言虚诬,言言皆诬,我亦因见着抚军撤札,恐你措手不及,正欲遣人请你过来商议。我看这件事,不能将就敷衍,爽性搅他一场,终有个水落石出。不瞒你贤侄说,我早已着人访问清白,你实系无妄之灾。你可速速回去,连夜做好通详文书,只顾详禀上来,我自有处置。二则新县令到彼,你不可交印。将印信及此案的卷宗,亲带到省中,面见制军备陈冤抑。在田伯父定见要代你设法的。你不如此做去,你丢了官,损了名,还有后灾。拚着自己干这么一干,纵然你有咎难辞,他等亦罪不容掩。”
一席话,提醒了宝焜,忙立起再三称谢。汉槎又催他“不可怠缓,若待抚台发了手,虽有在田伯父,亦难于为力”。宝焜连连应诺,告退下来。回到自己衙门,将双福唤上,吩咐他“连夜封好船只,明早往省,要不分昼夜趱赶,早到有赏”。说罢,转身回后。甘沽玉亦因这件事,愁得坐立不安。见宝焜走进,忙迎上询问,宝炬遂将汉槎设策,叫他上省哭诉制军,庶可挽回。洁玉小姐听了,才放下心来。便亲身领着众使婢仆妇,收拾宝焜行装。夫妻谈谈说说,直至天明。宝焜随身带了印信,并双福等几名贴身心腹家丁,辞别了洁玉,出城落船,即扬帆开行。
恰好天从人愿,一路顺风,不到数日,已抵南京。连自己私第都不及回去,只叫双福去请问父母的安,即坐轿飞奔督署而来。投进手本,从龙传话,内堂相见。宝焜请过安坐下,从龙先问了问任上光景,宝焜一一应答。随后将鲁、朱谋害各事,细细诉说。从龙诧异道:“何以抚军如此不谅人情,只凭一面之词即上弹章,未免过于冒失。你今番来,我即有些疑惑,又没有大事何故亲身赴省,不料出此意外之虞。你且放心回府,稍住两日,将印信权交我处。当日鲁鵾一到南昌府任,我即思发其前愆,因大众劝我,人有自新之路,何妨观其后效,我才放他过身。谁知他自家脚步尚未立牢,又思害人,真可杀不可赦之辈。好在抚台参劾的奏折,都要来与我会衔,那时我自有调停。”宝焜起身谢了又谢,方告退下来,到了自己私第。
此时小儒已知其细,心内虽怒恼鲁。朱等人,外面却不露声色,反把宝焜痛训一场,说他少年心性,居官不慎,致招谤尤。
宝焜垂手唯唯听训,待小儒没有话说,方退入内堂。倒是方夫人甚为宝焜抱屈,见了面即再三安慰。“我早与你父亲商议过了,明日去重托云家伯父,你都不致吃亏”。又问:“沽玉媳妇近来可好?”宝煜逐一回明,方夫人叫他至内书房宽衣歇息。
单说从龙见宝焜去后,心内寻思这事如何办法?却好此日抚军的咨文已到。从龙为人向来骨鲠,也不问抚军是否?-面回咨抚军,不能会衔。“因南昌县面诉如是,未分曲直,何可含糊入奏?况鲁守、朱尉素不安分”,即将前事略叙一二。又一面行文到南昌,“立传南昌知府、南昌县典史与狱卒窦泗,二齐赴省听候质讯。嘱抚军另放人员,去暂理篆务”等云。
次日,小儒亦来拜见从龙,从龙将如何回咨抚军,如何调取鲁,朱等人到省与令郎对质,说知小儒。小儒称谢不尽,回府说与方夫人等知道,众人方放下心来。
隔了一日,行文已到南昌,抚军因署南昌县的委员,申禀来前,说:“陈宝煜私带印信赴省,未知何意?”抚军正在发恼,忽接到制台来文云云,不禁又羞又恨。羞的是身为封圻大员,连一县令都不服管辖。恨的是自己怎么这般盂浪,也不查这么一查,只凭了鲁守之言,信以为真。“而今制台要调取人员到省对质,倘或鲁朱两人之说非是,岂不连我都不好看相?若硬起头皮不放他们去,也不同云制军列衔,径行单奏,好原是好,可不是我要与姓云的结仇么?况云制台久邀圣眷,奏无不准。鲁、朱等又有前次的破败,定然是我之情曲,他之理直。那么一来,我更失了便宜,不如随他们去罢”。前思后虑,毫无主见,只得札饬新任接署南昌府,南昌县典史两处印信,又一面备文送鲁、朱等至省候质。
这个消息早传到鲁鸥耳里,直吓得鲁鵾魂飞天外,一时没了主意。惟有埋怨朱、贾等设策不善,如今闹出大乱子来了,怎么了结。我们只计及害他,却未曾计及他有个制台靠山,岂非油蒙了心,被鬼迷住了么。“你们倒还罢了,我花了若大一宗捐资,又好容易得了这个美缺,一旦丢去可惜不可惜;就是回了京,老人家也要埋怨得什么儿似的呢!”
朱,贾等此时皆默默无言,各自相视。停了半晌,还是贾子诚道:“云翁也难怪我等,我们纵设策不善,害不着别人,也犯不着来害自己。亦是定数如此,云翁即抱怨煞我等,终是无济。到了这地步,怕也没用,不如人着胆去见制台,爽性胡扳混咬的闹他一场,胜负尚未可定。”
鲁鵾全没主意,只得仍信了他们之言,预备上省,好歹去碰他娘一头再议。刚好新任已到,鲁、朱等交代过印信。又接着抚军催行文书赴省,不敢少懈,忙收拾动身。贾子诚、许春舫也暗中跟了他们一同上省,打听信息,好互相计较。
这日,已抵南京。从龙即委了十府道勘问此案。十府道将人证传齐,先唤上窦泗询问。窦泗又从头细说一遍,道台命他落了供,跪过一边。即传南昌县上堂,宝煜走上,行过庭参礼,将品级垫铺下,向外而跪。道台问道:“南昌府鲁守,详参你遇事疏懈,纵囚脱逃,又说剿办广仁教系贪冒他人之功,种种不法,均在罪无可赦之条。虽然窦泗供出系鲁朱两人指示,窃恐窦泗受你嘱托的,你可将各节从实说来。”
宝焜道:“大人的明见,据鲁府宪详参卑职务款,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既不能凭鲁府宪一面之词,亦非卑职所可狡赖得过。若依原参之说,竟是指奸为奸,指盗为盗,平空陷人入罪。所参卑职纵囚脱逃一款,卑职是有狱官,朱典史乃管狱官。禁卒窦泗终年难见卑职一面,日日是与朱典史会面的。贿嘱一节,不待明言,无论窦泗已招认实情,即毛三越狱这一夜,却好窦泗告假;此其弊一也。再则毛三一案,同时被获者有五六人之众,毛三既然起意越狱,必与众犯计较,纵临时仓猝,不及全逃,也该走脱数人,何只有毛三一犯越狱?次日审问众犯,有云不知者,有云知而不及从行者,供词狡闪,其中即有情节,此其弊二也。来日清早,卑职亲往狱中踏勘情形,见毛三遗下镣铐等件,皆系脱落,并无姻断,当该犯越狱之际,事在急迫,那有刑具仍然未损之理?此其弊三也。现已差众海行搜捕,谅毛三难逃法网,有日该犯捉获到案,即知底细。至于冒功一节,更系诬栽。彼时卑职访得广仁教多行不法,又适值有熊氏身死一案,万坤在前历任,已经控过数次。既是卑职境内的事,何能不问?况这广仁教业经蔓延数府之大,若不亟除,竟有不知伊于胡底之势,力不容缓。卑职当经禀请营官下乡捕捉,嗣蒙各大宪推叙微劳,卑职得邀奖赏,而下乡各营官皆有保奏,从去各兵丁亦均有赏赉。卑职若诳禀如何身先士卒,如何督率兵弁前往兜获,方为冒功。卑职身未离署,久已申明在先,即鲁府宪处亦有详文申察上去,可以核对的。总要求大人详察,代卑职昭雪冤枉。”
宝焜一番话,把个十府道听得不住点首。又将窦泗唤上,绍问一遍,窦泗执定前供,半字不改。道台始转唤鲁朱二人上堂。
此时鲁鵾、朱丕在丹墀下,一句句听的明明白白,直急得浑身冷汗浇淋,心头有几-卜个吊桶打水相似。鲁鵾惟瞪着一双白眼,恶狠狠看定朱丕,恨不能一口把朱丕吞下肚去。“原来你用的妇人,你说窦泗是你贴己心腹,断然无碍。如今反帮着宝焜,全行招认。这不是我们怕没有冤家作对,特为寻出个窦泗来,抵自己的嘴么?”
朱丕此时也急得死活不能,只有低头叹气,自恨瞎眼认不捐人,错把丧门当做天喜。若说窦泗也替我干过几件机密事,很有心孔,很靠得住。不知今番怎么忽然变了,竟顺着陈宝焜起来,不是我们该倒灶。心内又气又怕,又对不住鲁鵾。忽闻上面传唤,二人只得硬了头皮,勉强上堂,行过礼俯伏一旁。
道台微笑了一声道:“陈令所供各词,你们该听见了。还有何话说,不妨在本道堂上,诉说明白,好待本道转详督宪。”鲁鵾来时,原与贾许两人商议停当,到了南京,爽性混扳胡搅,大大的闹他一顿,前后不过丢官。倘或托天侥幸,反负为胜,竟扳倒了个把也未可料。现在听了宝焜、窦泗等一片供词,又见道台句句问到他心坎儿上,弄得一句话都没的说了。惟有自称该死,“误听旁人煽惑,害了自家。总求大人矜怜,格外思施”。朱丕见鲁鵾不能抵辩,料想自己亦是单丝不成线了,扒在堂阶,不出一言。
道台即问他道:“你怎么说?”一连问了几声,朱丕只得回了一句,“听凭大人处治,一切都是卑职胡涂,情甘领罪,与鲁火老爷无涉”。道台笑道:“很好,你很有胆量。到这时候,你还顾念朋友,愿甘一人任咎。无奈只怪你作事不密,反害了朋友。此时要代他分罪,分不来了!”又回头对鲁鵾道:“朱尉的话,你也听见了,并非本道偏袒。”说罢,命各人当堂皆押了供单。
宝焜复又禀道:“卑职仍有下情,察告大人作主。卑职到任数日,即闻南昌有四兽之名,是鲁府宪与朱典史,还有府署幕中贾子诚、许春舫等四人。可知鲁、朱之恶,半系贾、许匡助而成。卑职原不应此时诉说,分明是有意报复;纵然获咎,卑职也是甘心的。卑职为地方上起见,死而无怨。却不忍江西的百姓,受他们无数涂炭,不得伸雪。”
道台闻说,忙问鲁鵾道:“那贾子诚、许春舫是何等样人,在你署中作何执事?”鲁鵾正在痛恨贾许二人,代他谋为不周,“我代他等十分情挚,他们丧尽天良,为我做得好事”。并不抵赖,遂回道:“卑府署中实有此两人,贾子诚系扬州生员,许春舫系本省富绅。卑府因误信荐者之言,收在署内。并且今番跟同卑府来省,现在寓中。至于他们的恶迹,卑府实在不知。请大人提他们到案讯问是否,就是了。”
道台听说,即当堂标签,差提贾子诚、许春舫二人赴案,立等讯鞫。不多片刻,双双带至。原来贾许二人正在寓中候信,商酌这宗案卷如何了结。又遣了一名心腹能干家丁,杂在听审人众中,听鲁朱两人若何回答,道台怎生询问,陈、窦等又怎生扳驳指实,打听清楚速来回话。那知差去的家丁尚未回来,忽然来了几名道差,不用费事,扑个正着。一面将堂签取出,与他们观看,一面不由分说,扯了就走。把他两人弄得昏天黑地,摸头摸尾不着,也不知犯下什么弥天大罪,才如此密访急拿。沿路要问公差们个底细,他们亦含糊答应。
到了堂上,原差缴过朱签,他两人只得跪在一旁,直听得道台上面问道:“你两人叫贾子诚许春舫么?你们可是鲁守的幕友么?”二人又只得同声应道:“职员等正是。”道台复冷笑道:“很好,你们干得好事,可知罪么?我只问你们是个什么恶兽,怎生残害当地百姓?可从直供来,本道开豁你等。若有半字支吾,休怨本道无情。”说着,把惊堂一拍,两旁差役高声威武,早将贾许二人,魂灵直吓得飞出脑门,竟不知从那一句回起。这些隐情,道台怎么又晓得这般清彻?
还是贾子诚是个老手讼师,有点见识,爬上一步道:“大人间职员们知罪,职员们竟不知犯了何罪?而且大人问是个什么恶兽,又怎样伤人?职员们分外不解,尚求大人指示,不能不教而诛。”道台笑道:“贾子诚,你不要在本道面前,故作胡涂,本道也久仰你是个老奸巨猾。你要本道指示,你只问那南昌府众百姓就是了,本道也没有多大工夫,和你们扳驳。你们静候总督人人究办罢,要辩白到那里辩白去。”回头喝令原差,将贾许二人好生管押,分于两处,不许他们串供。吩咐已毕,即起身退堂,人众各散。
贾、许犹欲呼冤,见道台已进了暖阁,只得随了原差下来。到了班房,细问原差,又许了多少好处,才知道是陈宝焜供出他们恶迹,鲁鵾又将他们指交出来的。此刻二人又怕又恨,痛骂鲁鵾不识好歹。“我们为你耗尽心血,直怪你信了朱丕的话,说窦泗是他心腹,我们都没有c苷累着你。宝煜扳我们倒也罢了,你怎么反将我们交案?你既无情,我也无义。你的劣迹,只有比我们多的。爽性明日到了总督亲提覆讯之时,也代你和盘托出,是水是火,大家一道儿下坑去的。想交出我们,好自家轻松身子,岂非是做梦么!直问你外边四兽的混名,难不成我们两人,也有你二人在内呢!”那边鲁,朱回到私寓,亦有一番互相抱怨。宝焜到了府中,将堂上各情,细禀小儒等人。王兰在旁,点首笑道:“虽然你理正词直,亦亏在田一力维持,授意于十府道。所以一至堂上,即指定他们虚诬,又将贾,许等人罗致案中,一齐详办。否则也要细问问你的口供,纵然你句句是实,都不得如此豪爽,一堂清结。遥想详了上去,在田亦是照详究办。只怕鲁,朱等人,此番除丢官而外,犹有后灾,也是他们自作自受,何尤于人。只问你在堂上乘势供出贾,许恶迹,道台即签提也们到案,不容分剖,竟定了罪,管押下来。即此一端,可知从中有人力的好处。若在他人,纵贾,许难逃其咎,亦要问你个借公报私,意存攻讦。”
小儒听了,接口道:“可不是呢!他们小孩子家,都不省人事,初膺民社,全不想报国安民,一味要好强自出头。这是有在囚暗中为力,算得占了上风。尝见人家十分千真万确的事,到了临时尚有变动,不问你理正词直,谁有力谁强。那不是白白丢了面孔,损了名声。小孩子家作事,都宜依规蹈矩,尺步绳趋。没以为得了甜头,下次任性妄为,必至破败蹷劣而后已。”
小儒话未说完,王兰双手齐摇道:“罢,罢,罢!我不愿听你的这些腐话,你如今年纪已老,而且功成名就,归老林泉,自然安性乐道,立命保身。不知绲儿们;当年富力强之时,正好建功树业,我却赏识他很有胆量,敢于不避嫌怨,不顾身家,即是个好孩子。你不褒奖他,也罢了,反将些迂腐的话,叫小孩子家缩头退后,可谓老不达时务了。你说他不想报国安民,更外荒谬。他到任以后,即访出广仁教滋害地方,况且历任都未敢深究,怕闹出意外之变,焜儿竟禀请营兵捕捉。不然这广仁教若不亟除,甚至将来越聚越众,酿成叛乱大患,亦未可知。这不是报国么?再则将鲁鵾朱丕两个害民恶吏除去,一方百姓受惠无穷。虽说是他们寻事,煨儿有这个胆气,把自己的功名性命视若鸿毛,又顺水推舟,扳倒贾子诚,许春舫两个助纣为虐的东西。一除几害,皆以百姓为重,不以同僚私情为重。去一鲁朱贾许,即代南昌亿万家黎庶,扬眉吐气,屈愤顿伸,这不是安民么?又闻他凡与百姓有碍者,无不力为芟除;与百姓有益者,无不力为兴复。这都是小孩子家不耽安逸,敢作敢为。从前你初任江都时,曾与胡武彤,毛知府等人作对,而今焜儿也与鲁,朱作对,正所谓克绍箕裘,能承父志。你倒说他粗率,不循规矩,难不成要他只以身家为重,遇事模糊,与鲁朱等同党为恶么?我真不解你是何居心?”又回头对宝煜道:“好孩子,你不可听你父亲的话。现在你父亲老颓了,连说话都颠颠倒倒。不日你仍是要回南昌县任的,你只拣你该做的事做去。尽管大着胆干,包你不错,自然循声卓著,为一方之贤父母。”
小儒指着王兰笑道:“你们听听,者香可不是疯了。我不过怕孩子们胆大妄为,叫他各事三思而行。俗说,得意不可再往。我何能叫他党恶鲁朱等人呢?而且他是我的儿子,纵干下如天功业,我只得勉益加勉,岂能称赞他,颂扬他,那可不是成了绝大笑话么?我不过说了几句,倒引出你一篇议论,连我都教训下去,你非疯而何呢?”二郎,伯青等人,同声笑说道:“也难怪者香为焜儿抱此不平,本来妮儿这几件事做得令人钦佩。你虽不能赞扬他,也不可过于屈抑了他,叫小人儿家没了兴头,下次干事即没有这般踊跃了。”
小儒笑着起身,走了开去道:“罢哟!你们人多口众,我也难于争辩。焜儿好,焜儿好,算我不好何如?”王兰亦笑道:“自然是你不好,你知道认错,还算你是好的。没的倒是我说错了不成?”宝焜也随着众人笑了一笑,退入后堂,宽换衣服,见方夫人去了。一切闲文,暂且不提。
单说十府道退了堂,将人众口供叙入详文,当日即申禀总督衙门,听候制台若何办理。那边云从龙接到详文,看毕,甚为怒恼道:“鲁鵾这厮几次三番幸而漏网,全不思改过迁善,仍是怙恶不悛,罪无可赦。该应贾许两人也撞在网罗,这不是天意么!可见他们连天都不容,我若不切实参力,我也不容于天了。”想定主见,袖了详文,径至幕友房中,商议如何科定人众罪名,好出折具奏。未知鲁、朱等人应得何罪,云从龙怎生出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