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恒空才坐起身子,拂起袖袍拭了拭嘴角的鲜血,方才佛道两家法门同时运用,虽然勉强施出了幻剑之术与轮回六相,但是施术时的那股子剧痛,却是令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
“或许,这便是佛道的间隔吧,同时运用两家法门,果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恒空低声自语着,轻轻摇了摇头,又道:“看来,日后还是得谨慎些。”
这时,夜风吹动着窗子,昏暗中咯吱一声,一缕月光映进屋来,那淡淡的清幽却是将这夜凸显得愈发宁静。
恒空看着眼前的月光,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起身两步来到窗前,望着眼下客栈的小园,虽然比不得柳府那般姹紫嫣红、芬芳四溢,但那朴素的凉亭小筑、月华清幽,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恒空似是一时来了兴致,回头看了看铺上酣睡的恒远,合上房门走出屋子,随后来到了月下的小亭。
澹淡的月华下,亭边的池塘中,偶尔有着几尾小鱼泛起的涟漪,惹得水面那飘浮的荷叶微微摇曳,隐隐约约的水波声,虽然细微,但却真切。从旁的林子间,几朵零星的小白花绽放杂草间,于这昏暗中却是有些耀眼,那清香虽然驳杂,但是绕在这夜里,却是让人神怡。
就在恒空入神之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他回头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袭晓天蓝衣的红豆,或许是饮酒的缘故,红豆的小脸却是有些潮红,那双水灵的眸子也是柔波阵阵,略带有几分醉意。
不待恒空说话,红豆便三两步来到亭中,抢先出了声,道:“好你个小和尚,半夜不去睡觉,却偏偏躲到这凉亭来,莫不是在酝酿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得红豆的数落,恒空也不着急,站起身来为红豆让了个座,微微笑道:“红豆师姐误会了,我只是见这月下园子幽静,所以……”
“哈,想不到我们还灵犀相通嘛,连外出的理由都是这般相似。”红豆呵呵一笑,也不客气,一下坐到了恒空方才的位子,滴溜溜地看了看恒空,又瞅了瞅周遭小园,目光最后落到栈房的一处窗间,正是恒空与恒远歇息的房间处。尽管小亭到那房间颇有些距离,或许因为窗子是翕开的,又或许是月夜太过幽静,恒远那如雷贯耳的鼾声传到小园,仍旧是清晰如斯。红豆似是明白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难怪你想寻求幽静了,你到我的房间去睡,如何?”
恒空摇了摇头,微笑道:“不用了,我今夜便在这里入定罢。”
红豆轻啐一声,道:“真是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又不会把你给吃了。”说着,红豆看着恒空泛白的脸色,一声惊疑,皱眉道:“你受了伤?”
恒空一怔,旋即笑道:“没想到被师姐看出来了,方才我在房内修炼,一不小心操之过急,受了些灵力的反噬。”
红豆白了一眼恒空,没好气地道:“真是呆子,修炼一途,讲究循序渐进的,若是你根基不稳,日后就等着心魔入侵吧。”
她一边责备着恒空,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玉瓶,从中倒出两粒泛着氤氲紫气的丹药,递给恒空,道:“这是培元丹,对内伤有奇效的。”
恒空也不矫情,接过红豆手中的丹药,当下便服用下去。
看着恒空服下培元丹,红豆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道:“你怎么就跟一块木头似的?莫不是在那里杵着,比坐在凳上舒服?”
恒空笑道:“师姐你坐吧,我对这些不在意的。”
红豆小嘴一撅,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拖住恒空,将他摁到了长椅上,旋即身子一倾,枕在了恒空的怀中,双臂也同时环上了恒空的腰际。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之快,看上去竟有几分形于自然的感觉。
恒空一怔,道:“师姐,这……”
红豆白了恒空一样,道:“怎么?出家人不是讲究慈悲为怀么?师姐我冷了,莫非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弱女子在深秋月夜受冻?”
“我……这……”
恒空欲言又止,从小身在佛门的他,此刻对于红尘的男女之爱,自然是有些模糊。但是想到半月前,红豆在青鸾上的话,心头却是有了几分清明,只是不知该如何将拒绝之言说出口。
幽静的小园内,两人保持着亲昵的动作,心中各自寻思着,一直沉默了许久。
“喂,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痛恨妖怪与鬼物么?”
恒空神色一滞,想到红豆曾经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轻叹一声,道:“既然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应当再去追寻。”
红豆听得,微微一笑,那神色却是有几分无奈,道:“我出生在南海边的一个渔村,娘料理家务,爹出海打鱼,我与哥哥则每天跑在海滩上,拣拾各种美丽的贝壳。总的来说,那是一个很宁静的渔村,生活比不得繁华扬州,但村里每人都是幸福自在。对了,你见过大海么?”
恒空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从小生在寺里,自然是没见过大海的,大海不就是一片更宽、更阔的湖泊么?”
红豆一笑,也不指出恒空是对是错,又道:“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妖怪。天很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被爹娘藏在石缝里,亲眼看着他们屠戮村里人,壮年的被他们剥了皮,串在篝火架上炙烤,年迈的便被当做柴火助燃,至于稍年轻的女子则……则被他们……”
红豆紧紧地咬着双唇,那鲜红的唇有些耀眼,似乎要滴出血一般。
“当然,后来我也没能逃脱,我被妖怪的头目找到了,它并没有杀我,它要将我养大,让我做它的夫人。”说着,红豆深吸了口气,颤抖的唇微微张合着,又道:“那时的海滩,四处都是腐尸的恶臭,那是海风吹不散的味道,我吃了爹的肉,吃了娘的肉,吃了哥哥的肉,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么?那种味道,甚至让人连呕吐的yu望也没有……”
恒空愕然,虽然那次从红豆的梦呓中,依稀了解了一些状况,但是他从不曾想到真实的情况竟是这般。尽管红豆仅是三言两语,但是恒空明白,那种绝望、那种常人难以接受的痛楚,只有当局人才了解……
“我也忘记了那日子持续了多久,直到后来一个身穿青衣的女人,踏着五色莲花而来……”
恒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那,便是青衣轩主吧?”
红豆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微微笑道:“虽然那些已成过去,但却是挥之不去。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虽说是笑,但那嘴角的涟漪,却是愈发沉重,也愈发的勉强。
恒空一怔,摇了摇头。
红豆道:“清风师叔曾经说过,若是决定付出真心,便要学会坦诚相对。”
恒空听得,沉默起来。
若是决定付出真心,便要学会坦诚相对。
这一句平凡的话,在恒空听来,却是仿佛有着千钧重,心中那股似懂非懂的情愫也是愈发朦胧。
许久,恒空才道:“红豆师姐,虽然恒空不懂红尘的男欢女爱,但还是想说,恒空既然从小生在佛门,便注定与红尘俗世没有牵挂……所以,还望师姐,不要在恒空身上……”
不待恒空将话说完,红豆的小手便捂上了他的嘴,道:“我并没有要求你什么,我从小便知道,无论是什么,若是想要得到,就必须得付出,必须得拼命抓紧任何希望。”
恒空一怔,忙道:“可是,我……”
红豆打断了他的话,道:“此番离开蓬莱之前,清风师叔祖对我说过,我将会在红尘之中遇到自己一生的姻缘,虽然这段姻缘前路不明、多有困阻,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那从容的语调间,却是有着几分决然。
恒空又道:“师姐,或许你的姻缘并非是我。”
红豆摇了摇头,道:“你不了解,那种感觉男人是不会明白的。”说罢,红豆呵呵一笑,道:“再者,像你这般俊俏的和尚,一定会被佛祖嫉妒的,指不定哪天就将你逐出佛门了。”
恒空一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陷入了沉默。
忽地,红豆小嘴一撅,使劲揪了一下恒空的小臂,道:“看你这么出神的样子,莫不是在想那狐狸精了?”
恒空一愣,疑道:“狐狸精?”
红豆小嘴一扁,没好气地道:“那个白小小,不就是一只狐狸精么?”
恒空一惊,忙道:“小小分明是人类,怎地会是狐狸精?”
红豆娇哼一声,道:“真是傻子,是谁告诉你非得是得道的狐狸,才能被称作狐狸精的?这民间,勾引别人夫君的女人,不也被称作狐狸精么?哼哼,想不到你一个淫僧,居然还成了香饽饽!”
说罢,红豆猛然坐起来,身子向前一倾,水灵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恒空,脸上酒后的红韵尤为醉人,那一呼一吸之间亦是有着几分醇香的酒味。
两人之间的距离,亦是愈来愈近……
恒空心中没来由的一紧,脸颊登时绯红,身子微微后倾,双手慌忙合十胸前,道:“师姐,你……”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让那狐狸精得逞的!”红豆甜甜一笑,站了起来,舒展着身子,望着夜空的月亮,自顾道:“小岚子,你打算偷听到什么时候?”
红豆话音落下,虚空处传来几声嬉笑,一道人影猛地从亭上落下,倒挂在亭角处,却正是易青岚。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本以为只有我睡不着,想不到红豆师妹与恒空师弟也是如此。”
恒空神色一滞,道:“易师兄,你是什么时候……”
易青岚微笑着摊了摊手,一个空翻落到了恒空身前,道:“放心吧,恒空师弟,该听见的我都听见了,不该听见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见。”说着,又朝红豆笑了笑,道:“红豆师妹,愿你早日抱得美男归,与恒空师弟共结连理。”
红豆轻啐一声,那甜美的笑容,仿佛将这秋夜晚,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醉意。
就在这时,那林间的幽暗处,忽地一阵阴风无端袭来,叫人辨不清方向,恍惚从冰冷的幽冥中生出,一阵微弱的铃铛随之响起,夹杂在那凄清的阴风中。
“叮铃铃……叮铃铃……”
诡异的铃铛,一声比一声幽远,一声比一声诡异,听得人心头发毛。
恒空等人一怔,神色均是凝重起来,红豆似是明白了什么,慌忙飞升至虚空,张望着周遭黑夜,喃喃道:“鬼道,祭魂铃……”
虚空处,依稀荡起鬼物的哀嚎。
忽地,小亭不远处的林间,生起一道幽绿的光芒,直冲昏暗的夜空,却正是一口荒废已久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