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些求医者三番两次打扰,我们有好几天没去散步了。这天大夫看能教的都教得差不多了,不能教的也都罢了,大概不会再有人来烦,于是照以往天还没亮就启程。只是这次不延着天垒谷周围绕圈圈走田埂,而是直往村子的反方向越走越远了。
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虽然老实说这不****什么事,何况两个月前大夫根本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然而想到他的大仇人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寻来,心中依然紧张。
「孩子,」他说︰「你相信至高上帝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嗯,大多数的教众既然从未体验过自己建立和至高上帝交流的管道,大概也不能自称是知道,也只能单纯的相信而已。」他又说︰「然而,你相信这样伟大的神祇,一直默默带领着人类向着至善至美的境界前进吗?」
「我不相信。」我说︰「我的家乡有很多人信仰某一位……或者说某几位先知,对于宇宙的本质都有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他宣称,宇宙中有很多很多类似至高上帝的大能者,只是相较于广阔无边的宇宙时空来说又太希罕难逢了。他们建立了很多类似天堂、神之国度之类的美善的地方,运用其大能小心翼翼地在无数人类的世界中检选道德美善的修行人,引渡而往,有的也运用他们的大能热心为自己的国度做宣传,有的比较低调,那种地方叫做『香巴拉』。我分不出来这种作为和天教所信仰的『至高上帝』的作为有何巨观上的不同。」
「喔?请说下去。」
「但是当信徒询问他这些大能者何时能带领全人类到达至善至美的境界、或者究竟能不能带领全人类都到达至善至美的境界时,他拒绝答覆。而也有别的先知,在堪悟生死之谜的时候留下这样的话语︰死亡既然不可知,有何可惧?既然人都追求永恒,怎么不想想,对于永恒而言,生命根本就像是一种错误?贪生怕死的行为本身,更可能是错中之错。」
「原来如此,看来反而是我视野狭隘了。」大夫笑了笑,说︰「你应知道,新赎教本来是为了反对天教的谬误而诞生。然而,新赎教对于圣法典的许多见解方面,仍然和天教一样,基本来自于一千六百年前一位伟大的圣者的论述,并无偏颇。这位伟大的圣者很可能和至高上帝也已经建立起了个人的交流管道,才能留下这么多精采的观点;然而我近年才开始接触的的一些着述,却清楚的表明︰这些论述都是当时那位圣者为了应付异端对圣法典内容的质疑和挑战而写下的,那位圣者原本也是异教徒,最后在圣灵的感召和内心的思辩下才回归至高上帝的怀抱,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些论述虽然顺理成章,其实却没有圣法典上的直接证据。」
我听得有些烦了,但又不好意思打断。
「这些研究中,难免会接触到一些关于异端和非异端的研究、甚至教外人士的研究。你虽然外表长得像夫艾瑞南方的普通人,但是从你的谈吐举止和身上隐藏的各种秘密来看,又不像是单纯如此,我认为你来自遥远的异方。能不能告诉大夫,你刚刚所说的那些先知,又是怎么解释『善』与『恶』呢?」
「前面那一位,他并不是把不道德的行为笼统的称之为恶,而是更加仔细地分析归纳他们的本源,最后总结了三种『障碍』,迷惑遮掩了众生良善的本质。虽然众生良知未泯,依然努力地修行追求美善的境界,这些障碍却普遍地存在于众生当中,甚至存在于许多能力也相当可观的神祇身上,直接或间接妨碍众生的修行。那些受了这些障碍影响妨碍众生修行的神祇,并非真的就是什么邪恶的化身,他们自身也受着同样的障碍难以突破。」
「好。」
我继续说道︰「后面那一位呢,认为道德与不道德只是人类狭隘的知见,这些对至高者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至高者只是制定了世界宇宙运作的规则,世上发生灾难埋葬万人,和祂降下火柱亲手毁灭万人,其实都是祂所为,祂不懂这其间的差异,也不懂世人为何对前者理解并坦然接受、对后者反感。甚至因为祂的层级太高,一些对人类而言叹为观止的能力高强的神祇,对祂而言就像路边用杂草扎成的狗一样普通。」
「嗯,按照教外学者的分法,这两种都是一元论,所谓直指宇宙本相,不被人类狭隘的视野所迷惑。只是一元论当中又产生的不同见解。然而被我们所谓新赎教徒奉为唯一真理的圣法典,却不是只有一元论这一种解读的方式。」
「一元论?」我反问道︰「两元论和三元、四元论又是什么?」
「没有三、四元论,除了一元论之外,另外两种信仰就是善恶二元论和缓和二元论。前者认为宇宙的真相就是善恶的最高掌权者的对立和争战;后者比较和缓,认为执掌善的至高者的位阶比恶的最高掌权者为高,因为某些理由暂时容忍恶者的存在。善恶二元论最大的问题就是难以提出一个令人心服的理由解释『为何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虽然所有善恶二元论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来解释这件事。因此这样的宗教难以和其他宗教辩驳,虽然在历史上也曾流传广大,但今时已经式微了。」
我点了点头,金庸小说里边的明教好像就是这种什么善恶二元论。
「虽然一千六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圣者指出,至高上帝创造的世界应当是一元的,圣法典中许多关于罪恶的记载应该都是象征手法,但是如果直接阅读圣法典的文字,其实很难得到这样的结论。至今,天教和新赎教徒中,依然有许多认为至高上帝手下有一员大将背叛成为罪恶的化身,这很明显是缓和二元论,和天教与新赎教核心成员的神学者的一元论主张不同。甚至在历史中,以善恶二元论或缓和二元论的主张为核心信仰的天教教派有无数个,被教廷判为异端逐出杀害后,大部分消灭了,小部分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传播。我想问你,你觉得世界在我们有生之年,有机会看到邪恶全面投降、正义大举伸张吗?」
「不觉得。」
「我也是。那么,或许老实说,我们都是绝对的善恶二元论者,甚至根本不是信徒。如果人生能重来一遍。我从一开始就站在这三种论述的路口选择,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这一点我实在不知道,但说真的,我也不感兴趣了。我现在,更感兴趣的不再是善恶议题而是生死议题了,你应该可以猜到,我今天为什么要硬着头皮跟你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东西吧?」
「知道,大夫是想劝我,当大夫的仇家寻来时,我乖乖在旁边呆着别乱动,免得惹恼了人家,人家用腿毛就可以把我给刮死吧。」
「是。虽然我也没有待你什么,我猜你一定会想,可恨自己能力不足,不然就可以帮我把强敌驱走甚或杀掉,让我逃过此劫对吧?」
我不答话地默认了。
「然而我却不曾把你当成一个碍手碍脚的无能小子。甚至,在我短暂的余生还能遇见你,我认为这是至高上帝已经接受了我的忏悔,赦免我的罪佞的异象、启示。呵呵,我知道你听了这番话大概不舒服,可是我一生受教义薰陶,思考模式已经定型了,希望你不要见怪呀!」
「……」
「在我心中,你既然是至高上帝的使者,自然也就没有能力不足、无法赐下救恩的问题。然而我想了又想,最后仍是觉得这个充满罪孽的一生再持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不如让几批人的恩怨仇杀在我一身中止,了结。因此,不是你没有能力阻止,是我恳求、拜托你,见证我的殉教,这么说,你愿意完成我这最后的心愿吗?」他停下脚步,转向我,郑重地说道。
我闻言苦笑了起来。明明是担心我受牵连无辜丧命,大夫却……我只能点头说︰「好的。」
「……你看到我丧命,或许还可以平心静气;看到别人丧命,也可以仍旧平心静气吗?」
这话就让我听得有些糊涂。大夫的仇家不止一批,彼此之间可能也有仇,杀害大夫之后可能当场又厮杀一番;或者大夫虽然引颈就戮,但也有安排,要教仇家们栽个大筋斗,无论是哪一种,我看了只会额手称快,怎么会参入其中搅和?「大夫何有此言?」
「这样说吧。」九指狐淡淡地说︰「如果今晚你能安坐不动,直到日出,我就传你自己毕生钻延的医术,收你为徒!你考虑看看。」
我闻言有些震惊。本来以为大夫是看日子差不多要到了,才跟我说这些话;现在听了这句的意思,却像是肯定事情就在今晚……待会儿就会发生。可是大夫既然今晚要丧命,又怎能收我为徒?不及深思,只见大夫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林中,自言自语道:「来了吗。」
那数日前求诊的美妇正领着她戴着口罩的女儿,缓缓朝这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