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兰佩紫把那块肉咬在嘴里细细的咀嚼却半天不下咽,千一微微扬了扬眉:“不好吃?”
“好吃。”兰佩紫埋下头小声地回答,谁也没注意她的眼眶已潮湿。
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尽过一分做母亲的责任。她的女儿一出生便被送往了皇都,那个歌舞升平,酒香遍野,极尽奢华的千年之城。那里的人们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彻夜不眠。而她的女儿,则独自一人凌驾于这座皇城之上,神情冷漠,不问世事。
她觉得自己亏欠千一,这种亏欠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变成一根刺横在她的喉咙里,这根刺令她每说出一句话,每咽下一口饭都如鲠在喉,疼痛难当。
“千一……”兰佩紫轻轻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千一,“你可曾想过……嫁人?”
此话一出,千一手中夹菜的筷子陡然顿住。
伤春和在秋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脖颈上“噌噌”冒出的鸡皮疙瘩,不由一阵恶寒。
叫主上嫁人?太不现实了吧?主上前段时间还嚷嚷着要去嫖男人,虽说“皇城男子,举体自货,迎送恬然”,皇都中确实是有为娼男子,可那些娼者都是为男人准备的啊,哪有女子去**的。为这事主上还愤怒了很久。这样的主上指望她嫁人从夫?开玩笑吧!
“谁家的公子?”千一继续夹着菜,一脸的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伤春和在秋听到千一这样一说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离远点总是好的。
兰佩紫见千一这样问,不由安下心,道:“是清洛国的小王子,小你三岁。听说能文能武,六艺皆通,情操高尚,待人和善,是个好男儿。”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嫁个好人,可以幸福一生。
“情操?”千一笑了,那一笑便如春花秋月般。
伤春和在秋被这一笑惊得再退了一步,就像暴饮了一潭湖水,心凉,而且胸闷。
果然——
“行啊,我他妈就是有情才操!”千一猛地一拍桌子,顿时碗碟纷飞,汤水乱溅,只听见一地瓷器破碎的声音,“明天你就派人去清洛,把那小王子给我送来!”
她怒啊!她堂堂一国之主,如今在这个鬼地方却要嫁人!“嫁”字能用在她身上吗?情操高尚?此间的男儿,特别是王家的男子,哪一个到了十七八岁还是清白之身的?个个放荡轻狂,和那些娼门男子有什么区别?
她这一怒,惊得众人一跳。
伤春和在秋再次对视一眼,觉得自己还是满有危机意识的,你瞧,自己身上就没被溅到菜汤,可怜夫人一身素净的水蓝色衣裳啊!
兰佩紫被千一突然而至的暴怒唬得呆住,眼圈一红,头一低,眼泪扑簌蔌地往下掉。她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女儿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必须得找人嫁了,不然这辈子会被人笑话的。她亏欠了女儿了,所以希望有个好男人可以代替自己,照顾女儿的后半生。她只是如此的单纯的想要女儿幸福,可是女儿却如此的愤怒,她只觉得委屈。
千一站起身,伤春忙将手巾递上。擦了擦手,千一捏起饭前丢在榻上的花簪,道:“下旨,召清洛小王子进宫侍司!”
“主上!”伤春和在秋大惊。
宣王子进宫侍司,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极端的践踏王权和藐视男权,如若传扬出去,只怕天下士子会群起而攻之。
“这是命令。”千一面无表情地行了出去,只是眼神深寒。
伤春看了兰佩紫一眼,朝在秋使了个眼色,急急追了出去。
在秋在兰佩紫身边坐下,道:“夫人,也不是我说你。你来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也该知道主上的脾气。她这人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下有谁能管得着她?她这人说好听点是大女人脾气,说难听点那就是根本没把男人放在眼里。你让她嫁人,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莫哭了,主上最见不得女人哭。”
在秋细声地说着,她在兰佩紫面前根本不用敬语,她毕竟是司上身边的人。就算天子来了,也一样得看她脸色。现在千一身边的侍者一个个都被千一给同化了,眼界高了,也开始像千一一样不大把别人放在眼里,说起话来多多少少都带着点教训的味道。男人?抱歉,男人在这群人心中的地位已经越降越低了。
“主上!”伤春快步追上千一,落后半步跟在千一身后。
眼看就要步出“就你非人居”(-_-#....真是奇怪的名字啊……),伤春急忙从怀里抽出一双巨大的镶宝石的缎面软薄底拖鞋。为何要用抽?为何要说巨大?因为伤春实在是娇小了一点,而那双拖鞋怎么说都在40码以上,而这双40码以上的拖鞋放在她那娇小的怀里,掏实在是掏不出,只能用抽的。
将拖鞋放到地上,看着千一若无其事地把脚伸进去。伤春汗颜啊!她的主上,那位天下共尊之的司上,居然有着一双不下于男子的大脚。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估计天下有一半的人会晕倒吧!可脚长这么大也就罢了,主上还喜欢光着一双大脚四处跑。也幸好“就你非人居”内没有男人,不然还真的是有伤风化了。不过,谁叫主上长那么高呢?啧啧!至少她伤春就没见过长得那么高的女人!
被千一那狭长的凤眼一扫,一脸痴呆的伤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站直身子姿势优美地立在主上身后。
“去走走,宇内十方界那边。”千一举步便走。
宇内十方界便是天子召开朝会的地方。千一初来那会儿觉得这里的地名都很有意思,比如整个皇宫就叫“朗朗之境”;皇后住的地方叫“碎梦乡”;厨房,传说中的御膳房叫“唯你不舍”;皇帝的寝宫更夸张,叫“绝地承碧落”。后来心理不平衡的千一就把自己居住的“镜花水榭”改成了“就你非人居”。
皇宫坐东面西,南翼包括宇内十方界,及几个大臣们平时办公的殿堂,北翼则是皇室成员的居所。整个皇宫非常大,占地数千公顷,成几何型,一条巨大的水渠呈十字将东西南北四个宫分割开来,水渠四周是一些繁复的建筑布局,其中穿插着一些小型园林,这些小型园林又将每个宫打散成一片分离的建筑群。千一的就你非人居就坐落在皇宫的正中央,也就是那个十字水渠的交点那,因为建在渠上,所以以前称之为“镜花水榭”。
从就你非人居步行到宇内十方界大概要一个小时,因为要穿越数个园林,所以比较远。
平时千一懒散,在房间里不是躺着就是卧着,那种懒样让人看她一眼就会觉得堕落。可偏偏她走起路来却是行云流水,洒脱飞扬。她步子迈得开,迈得大,行走间衣袂飘飘,发尾轻扬,那是一种此间女子所没有的倜傥不羁,即便是男子也少有能与之媲美的。
私底下,非人居(就你非人居的简称)的姑娘们也不只一次在议论,要是司上散了发行走于皇宫中,只怕所有人都会为之疯狂吧。想想司上那头长及小腿的红发,无人不妒羡,若真是散了发,走起来必定飞扬华丽到猖狂吧。后来大家得出结论,司上之所以走起来那么好看,是因为司上有一双大脚。想想司上那晶莹圆润的天足,再看看自己那双被布裹得像风干牛肉一样难看变形的小脚,姑娘们悔恨不已,现在有一些姑娘已经不裹脚了,开始穿松松的拖鞋,甩开大步,美其名曰:“时尚!”
沿着水渠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落红深处”的园林,其实那就是一片枫树林,只不过取了一个很骚包的名字而已。
千一突然就停了下来,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伤春不明所以,垫起脚尖向落红深处望了望,轻呼道:“是皇帝……”
那一身庄重的黑色上衣下裳,红色云纹滚边,四寸宽的红色绣龙纹前襟,带钩束腰,宽衣长带。可不是天子么?
伤春急急追上千一,问:“不用皇帝来见礼么?”她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主上为什么要走,所以她问要不要皇帝来见礼,要防止说错话惹主上不高兴,就要多琢磨。
千一依然迈步,头也不回,直走出三四里才停下,脸不红气不喘地看着在后面小跑追来的伤春,缓缓道:“只有十年的时间了。你叫他早做准备罢。”
“十年……”伤春面色陡然一惨,是天子还能活十年,还是天子的江山只能苟延残喘十年?伤春不敢问,也不能问。
但,司上,预言,江山。
伤春猛地一抬头:“主上……”
千一摆摆手:“清洛名将流光瞬已经攻破河泽王都,河泽国为避清洛大军之威势,已经迁都于春秋限。这次清洛是铁了心要坐大了,天子无兵无国土,这清洛王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叫他早做准备。是扯起大旗,是安排后路,还是自行了断,由他自己决定。”
伤春听着千一的话不由心寒,司上是一个如此冷酷的人,看着天下苍生成为各国征战的牺牲品,看着月朝的天下一点一点的沦陷下去,她居然可以无动于衷,就像个局外人。
“主上啊……”伤春绝望地跌坐于地,痛哭失声。
她本是月家的公主,却不幸出生在这个难堪的时代。皇兄除了空有一个天子的身份,什么都不是,无权无势无天下。各国的国王蠢蠢欲动,纷纷挑起战争想一统大陆,成立第二个月朝,成为第二个月天子。可是月家的皇族们却只能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的逼近。月家啊月家,这个统治天下整整两千余年的古老家族,如今面对各国的野心,却连半点挣扎之力都没有。
这是她的悲哀,这是她的家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