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台
办了许多的交涉,××名剧,居然可以从大方剧团在光明戏院上演了。
××没有开始时,一个短剧正在开始,场中八百个座位满是看客,包厢座上人也满了,楼上座人也满了。因为今天所演的是××的名剧,且在大方剧团以外,还加入了许多其他学校团体演剧人材,所以预料到的空前成就,在没有结果以前,还不知道,但从观众情形上看来,已经就很能够使剧团中人乐观了。这时正在开始一个短短谐剧,是为在××演过独幕剧自杀以后的插话而有的,群众拍手欢笑的声音,振动了瓦屋,使台上扮丑角的某君无法继续说话。另外一个女角,则因为还是初次上台,从这种热烈赞美上,心中异常快乐,且带着一点惊眩,把自己故意矜持起来,忘了应当接下的说词。于是下面为这自然的呆像,更觉得开心,就有许多人笑得流出眼泪,许多人大声呼叫,显然的,是剧本上演员所给观众趣味,已经太过分了。
导演人是一个瘦个儿身材的人,是剧艺运动著名的人物,从事演剧已经有十三年了。今晚上的排演,大家的希望,就是从××名剧上给观众一种的做人指示,一点精神的粮食,一付补药,所以这导演忙了半月,布置一切,精神物质皆完全牺牲到这一个剧本上。如今看到××还没有上演,全堂观众为了一个浅显的社会讽刺剧,疯狂的拍掌,热心的欢迎,把这指导人气坏了。他从这事上看出今天台上即或不至于完全失败,但仍然是失败了。台下的观众,还是从南京影戏院溜出的观众,这一群人所要的只是开心,花了钱,没有几个有趣味的故事,回头出场时是要埋怨不该来到这里的。没有使他们取乐的诨科,他们坐两点钟会借着头痛这一类名称,未终场就先行溜走。来到这里的一群观众若不是走错了路,显然这失败又一定不能免了,就非常气闷的在幕后走来走去。
外面的抚掌声音使他烦恼,他到后走到地下化妆室去,在第七号门前,用指头很粗暴的扣着门,还没有得到内面的答应以前,就推开了那门撞进去了。这里是他朋友陈白的房中,就是谐剧收场以后开始上演××时的主角。这时这主角正在对着镜子,用一种颜色敷到脸上去,旁边坐得有本剧女主角萝女士。这女子穿了出场时的粗布工人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初初看来恰如一个年青男子。导演望到与平时小姐风度完全两样的萝女士,动人的朴素装扮,默默的点着头,似乎是为了别人正在询问他一句话,他承认了这话那么样子。导演进去以前两个人正为一件事情争持,因为多了一个人,两人就不再说及了。
因为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处时总是欢喜争辩,士平先生就问:“又在说什么了?”陈白说:“练习台词。”导演士平就笑,不大相信这台词是用得着在台上说的问题。
“士平先生,今天他们成功了,年青人坐满了戏场,我听宋君说,到后还有许多人来,因为非看不可,宁愿意花钱站两个钟头,照规矩宋君不答应,他们还几乎打起来了!”这是萝女士说的话语。言语在这年青人口中,变成一种清新悦耳快乐的调子,这调子使导演士平先生在心上起着小小骚乱,又欢喜又忧郁,站到房中游目四瞩,俨然要找到一个根据地才好开口。
“是的,差不多打起来了!”那个导演到后走到男角身后去,一面为男角陈白帮助他作一件事情;一面说,“有八百人!这八百个同志,是来看我们的戏,从各处学校各处地方走来的。对于今天的观众,我们都应当非常满意了。可是你们不听到外面这时的拍掌声音吗?我真是生气了。他们就只要两个人上台去相对说点笑话,扮个鬼脸,也能够很满意回去的。他们来到这里坐两点钟,先得有一个谐剧使他们精神暴长起来,时间只要十分,或者二十分,有了这打哈哈机会,到后才能沉闷的看完我们主要所演的戏。我听到他们这时的拍掌,我觉得今天是又失败了!”
“这是你的意思。你不适宜于这样悲观。在趣剧上拍掌的观众未尝不能在悲剧上流泪,一切还是看我们自己!”
他说,“是的,”像是想到他的导演责任,应当对于演员这话,加以同意才算尽职那种神气,又连说“是的,是的。”把话说完,两人互相望望,沉默了。
陈白这时可以说话了。这是一个在平时有自信力的男子,他像已经到了台上,用着动人的优美姿势站了起来。“我们不能期望这些人过高。对于他们,能够花了钱,能够在这时候坐到院子里安静的看,我们就应当对这些人致谢了。我们在这时节,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一切进出电影院以看卓别麟受难为乐事的年青人趣味换一个方向。我们单是演剧太不够。上一些日子,×××的戏不是在完全失败以外,还有欠上一笔债这件事么?××的刊物还只能印两千,我们的观众如今已经就有八百,这应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是乐观的,士平先生,我即或看到你这忧愁样子,我仍然也是乐观的。”
“我何尝不能乐观?我知道并不比你为少。可是我听到那掌声仍然使我要忍受不了。我几乎生气,要叫司幕的黄小姐闭幕了。我并不觉得××的趣剧是那么无价值,可是我总觉不出××趣剧那么有价值。”
“趣味的标准是因人不同的。我们常是太疏忽了观众的程度,珍重剧本的完全,所以我们才有去年在××地方的失败。以后我主张俯就观众的多数,不知道……”
萝女士把话止住了,“你这意见顶糟。”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多数,是不是?”
“我并不以为这是取得多数的方法,不过我们若果要使工作在效率上找得出什么结果,在观众兴味上注点意也不是有害的主张。”
“我以为是能够在趣剧上发笑的人也能在悲剧上流泪,这是我说过的话。一切失败成就都是我们本身。不是观众!我心想,在伦敦的大剧场,也仍然是有人在趣剧上发笑不止的。我相信谁都不欢迎无意义的东西,但谁也不会拒绝这无意义的东西在台上出现。因为这是戏场,是戏场,不明白么,这原是戏场!”
“我懂了,是戏场,正因为这样,我们的高尚理想也得穿上一件有趣的衣裳,这是我的意思!”
“你是说大家都浅薄不是?我以为不穿也行,但也让那些衣裳由别的机会别的人穿出来,士平先生以为怎么样?”
士平先生本来有话可说,但这时却不发表什么意见,因为萝女士的意见同自己意见一样,他点了头。可是他相信这两个人说话都有理由,却未必走到台上以后,还能给那本戏成就得比谐剧还大。因为观众的趣味不行,并没有使这两个人十分失望,这事在一个导演地位上来说,他也不应当再说什么话使台上英雄气馁了。他这时仿佛才明白自己的牢骚是一种错误,是年青人在刺激上不好的反应,很不相宜了,他为自己的性情发笑。过了一会,他想说,“大家对于你的美丽是一致倾倒的,”可是并不说出口。
他把门开了一点,就听到又有一种鼓掌声音,摇动着这剧场。他笑了。
“陈白,收拾好了,我们上去。”
“他们在快乐!”陈白说着。
“天气这样热,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女的有意与男的为难似的也说着。
三个人从化装室走出时,因为在甬道上,那一个美观的白磁灯在楼梯口,美丽与和谐的光线,起了“真是太奢侈了”这种同样感想。
陈白走在前面,手扶着闪光的铜栏干不动了。“这样地方,我们来演我们为思想斗争的问题戏,我觉得是我们的错误。”
“正因为这样好地方被别人占据,我们才要来演我们的戏!因为演我们的戏才有机会把这样地方收为我们所有,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
“我总觉得不相称。”
“要慢慢的习惯。先是觉得不相称,到后就好了。为什么你一个男子总是承认一切的分野,命定……”
女角萝话没有说完,从上端跑来了一个人,一个配角,艺术专科演剧班的二年级学生,导演士平问他:“完了么?”
那学生望到女角萝的装束,一面很无趣的做成幽默的回答:“趣剧是不会完的。”说了又像为自己的话双关俏皮,在这美人面前感到害羞,就想要走。
“我们真是糟糕,自杀那么深刻,没有一个人感动,这一幕这样浅薄,大家那样欢迎。”导演士平这话像是同那学生说的,又像为自己而说,学生也看得出这意思了,就不做声,过后又觉得不做声是不对了,就赶忙追认几个“是”字。
大家还站到那梯级前不动。女角萝接续了她要说而不说完的话。
“这剧场将来有一天是应当属于我们的。我相信由我们来管理比别的任何人还相称。我们一定要有这样剧场许多,才能使我们的戏剧运动发达。我们并且能借到这剧场供给他们观众的一切东西,即或是发笑,也总比在别人手上别的绅士剧团一定要多!”
“一定要多!正是!可是——”陈白不说下去,因为有一个学生在这里的原故,才忍住了。
“我们要演许多戏,士平先生以为怎么样?”
导演士平笑,那笑意思像是说明了一句话,“这是做梦,”这意思在女角萝即刻也看出了,就问他,“士平先生,你以为这是一个梦么?”
“是梦,可是合理的梦,是你们年青人能够做的。”
“我倒以为最合理。为什么我们就比别人坏许多?为什么我们演剧就不适宜于用这样一个堂皇富丽的剧场?刚才同陈白说,化装室分开,在中国任何地方还没有这样设备,他像害羞样子,真是可怜。他不说话,但比说话还要使人难受,就是他那神气总以为我们到这里来演戏是一种奢侈事情。他宁愿意在××借煤油灯演易卜生的《野鸭》,同伯纳萧的《武力与人生》。他以为那是对的,因为这样就安心了。这理由,我可说不出,不过总不外是先服从了一切习惯所成的种种,我相信他要这样主张,还以为为得是良心,因为他自己放在谦卑方面去他就舒适,这是怪可笑的也极通常的男子们的理知,——我还不知要用什么字为相宜呢。哈哈……”
“哈哈哈!”
大家全笑了。
陈白又像在台上背戏的激动样子了,这年纪二十四岁,有一个动人身体动人脸貌的角色,手抓着铜栏,摇着那高贵的头,表示这言语的异议。他为了一种男子的虚荣而否认着。
“萝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没有到台上以前,所以就有机会来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并不错,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点,可以说是男子的聪敏。可是许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凭这理知处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说许多,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并不能指出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这样。”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认一切习惯么?”
“为什么我不应当相信自己可以这样呢?”
“士平先生懂这个,女人总是说能够相信自己,其实女人照例就只能服从习惯。关于这一点,普希金提到过,其他一个什么剧本也似乎提到过。不过她们照例言语同衣饰一样,总极力去求比本身为美观,这或者也是时髦咧。我是觉得我承认习惯,因为我是个学科学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结论的。”
“可是,你的结论是我们只应当永远到肮脏地方演剧,同时能不怕肮脏来剧场的观众,或习于肮脏来剧场的观众,不是同志就是应超度者,这样一来你就满意了,成功了。你这诗人的梦,离科学却远得很,自己还不承认么?”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话并不能代表你完全处。”陈白的话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这话只有两人能够明白,听到这个话后的女角萝,领会到这话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陈白一眼,像是说,“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导演士平先生,对陈白做了一个奇怪的笑脸,他懂得到最后那自不说出的话,他说:“你是输了理由赢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觉得你是对的。要是问我的地位,我还是站在她那一边。”
陈白笑着,说:“我让你们站在她那一边,因为我这一边有我一个人也够了。”说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计到女人的一切,因为对女角萝的爱情,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维持下来的。
两个人皆互相会心的笑着,使那个配角学生莫名其妙,只好回头走了。
导演士平同陈白,走到后台幕背,发现了女角萝独坐在一个假造机器边旁,低头若有所思想,陈白赶忙走过去,傍着她,现着亲切的男子的媚态,想用笑话把事情缓和过来,“你莫生气吧,士平先生刚才说过是同你站在一块的,我如今显然是孤立无援了。”
女角萝就摇头,骄傲的笑着,骄傲的说:“我可以永远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个主张下面。”
男角陈白心中说:“这话还是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这样,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点。”
女角萝见陈白没有说话,就以为用话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对了,神气更加骄傲了一点。
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在平常,男角陈白也是没有今天那么在一种尊贵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胜利的。这两个人是正在恋爱着,过着年青人羡慕的日子,互相以个性征服敌人,互相又在一种追逐中拒绝到那必然的接近。两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机会在言语上争持生气,因为学到近代人的习气,生了气,到稍过一阵,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时导演士平先生说的话,使陈白十分快乐。理由说输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样,用他那做男子的习惯,上到戏台背后,又傍在萝一处了。
站了一会两人皆不做声,这美男子陈白照演剧姿势,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边去,萝稍稍把手一挣,就脱开了,于是他略带忧愁的顾盼各处,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为。这时许多搬取布景道具的人来往不息,另外一个女角发现了女角萝,走了过来。
这时女角萝正在扮着一种愤怒神情,默诵那女工受审的一幕戏。
“你那样子太……”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字,她就笑了。
“为什么太……”
“我说你不像工人。”
“工人难道有样子么?”
“为什么工人就没有工人身分?”
“可是我们是演剧,不得不在群众中抓出一个模范榜样来,你想想,一个被枪毙的女工人,难道不应当像我这样子……"
“可是,被枪毙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识,第二是机会,神气是无关的。”
“我信你的话,我把神气做俗一点,”她站到那木制假纺纱机横轴上,一面表演着一种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动作,一面说话,“我这样,我倒以为像极我见到过的一位女工人!”
“你还要改。”
“还要改!这是士平先生的意见……可是依照你,因为你同她们熟,这样,对了吗?”
陈白的男角位置是一个技师。这时这技师正停在一个假锅炉旁望到这两个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萝对于别人意见的虚心接受,记起这人独对自己就总不相下,从这些事上另外有一种可玩味的幽玄的意义。先是看到两人争持,到后又看到女人容让,自己像从这另外女人把她征服一事上,就报了一种小小的仇,所以等到两人在模仿一种女子动作时,他又说话了。他喊另外那个女子作郁小姐。
“郁小姐,你对于今天剧本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说你觉得萝——”
还没有把话说完,萝从那机械上面,轻捷的取着跳跃姿势落下,拉着郁的手走到幕边人多处去了。望到这少女苗条优美的背影,男角陈白感觉到这时两人扮演的是一剧“恋爱之战争。”
导演士平抹着汗从那个通到前台的小门处走来,见到陈白一人在此,就问他“萝小姐往什么地方去了?”萝听到这声音,又走回来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现地方去坐下,好像是多了一个人就不怕。陈白见了那样子,她因为才从那边过来,听到有人讨论到××第一幕的事,就问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几个警察,因为大家正讨论到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当假扮的警察从台下跃上去干涉演讲时,是不是会引起维持剧场的警察干涉?并且这样做戏,当假警察跃上戏台殴打演讲工人时,观众知道了不成其为戏,观众不知道又难免混乱了全场秩序,所以大家皆觉得先前不注意到这点,临时有点为难了。
士平说:“我同巡警说好了,我们的假巡警仍然从下面上去。只要他们真巡警不生误会,观众在这事上小有混乱是容易解决的。这样小小意外混乱或者正可以把全剧生动起来,因为这一个剧本是维持在‘动’的一点上。”
这时从地下室又另外来了两个男子,是应当在第一幕出场作为被殴打的工人,在衣袋里用胶皮套子装上吸满了红色液体的海绵,其中一个一面走来一面正在处置他的“夹袋。”导演士平见到了,同那个人说:“密司忒吴,警察方面我已经交涉好了,他们仍然从台下走来,到了上面,你们揪打时小心一点。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动,因为我告给我们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块,到时就从那方面走过来。今天我们的观众秩序不及上次演争斗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学生,萝小姐说的大致不错,会在趣剧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剧上流泪,今天这戏第一幕的混乱是必须的。可惜我们找不出代替手枪发声的东西,我主张买金钱炮,他好像把钱喝杏仁茶去了,说是各处找到了还买不出。我们应当要一点大声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来了,我要××去买几个电灯泡来。要他在后面掷,就像枪声了。有血,有声音,有……”
面前有一个配角,匆匆的从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导演见到了,就赶过去拉着那学生,“喊××来,赶快一点。”虽然这样说过,又像还不放心样子,这个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
在那里,陈白问那个行将被殴打的角色,血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代替。听到说是药水,陈白就笑了。“这个怎么行?应当用真血,猪血或鸡血,不是很方便么?”
另外一个工人装扮的角色,对于这个提议,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这一面是这个人对于主角的轻视,一面还有另外意思在内。这也是一个××剧学院的学生,有着一副用功过度的大学生的苍白色脸庞,配上一个硕长躯干,平素很少说话,在女人面前时,则总显着一种矜持神气。这人自从随了x×剧团演剧以来,三个月中暗暗地即对××一剧主角的萝怀着一种热情,因为有种种原因,自己在一个卑贱地位上只能保持到沉默,所以毫不为谁所觉到的。但在团体方面,陈白与女角萝的名字,为众人习惯连在一处提及的已经有了多日,这就是说他们的恋爱已到成了公开的事实。因为这理由,这大学生对于陈白抱了一种敌忾,也就很久了。照着规矩××男主角,应为陈白扮演,萝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与技师恋爱,所以在全剧组织上其他工人应为此事愤怒,这时节这男子就已经把所扮的角色身分,装置在自己的灵魂上了。
陈白还在说到关于一切血的事情,听到闭幕的哨子已经发声,几个人才匆匆的向前台走去。
这时大幕已经垂下,外面还零碎的有拍掌声音可以听到。许多人都在前台做事情,搬移一切原有布景,重新布置工场的门外情形。导演士平各处走动,像一头长颈花鹿,供给指挥的学生们很有几个侏儒,常常从他那肩胛下冲过去时,如逃阵的兵卒一样显出可笑的姿态。
两个装扮工人的学生,在布置还未妥当以前,就站到那应当留下的位置上,并且重新去检察身旁夹袋的假血,女角萝因为应当在工人被巡警殴打时候才与另外几个女工出场,所其这时就站在一角看热闹。男角陈白傍到她站了一会,正要说话,又为前台主任请他牵了一根绳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兴的做着这事,一面望到女角萝这一面,年青女人的柔软健康的美,激发到这男子的性欲,动摇到这男子的灵魂。
许多装扮巡警的也在台上走动,一面演习上台扭打姿势,一面笑着。
台上稀乱八糟,身穿各样衣服的演员们,皆毫无阶级的散乱走动,一个律师同一个厂长,正在帮同抬扛大幅背景,一个女工人又正在为资本家女儿整理头上美丽的卷发,另外一个工人却神气泰然坐到边旁一个沙发上,同一个扮演过谐剧中公爵的角色谈天。一切是混杂不分的,一切调子皆与平常世界不同。导演士平各处走动,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很觉得好笑,但还是皱着眉头。他的头已忙昏了,还没有吃过晚饭!
忙了一会,秩序已经弄好了一点,巡警走了,律师走了,一切人都隐藏到景后去,公爵好奇似的从幕角露出一个头来,台下观众就有人一面大声喊叫公爵一面拍掌,导演士平走过去,一把拉着这公爵,拖到后面去了。
哨子吹出急剧的音,剧场灯光全熄了,两个工人站到预定的木台上,取演讲姿势,面前围了一群人,约二十五个,还没有启幕,面孔都露出笑容,因为许多角色还是初次上台来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萝本来已到一旁去了,见到一个听讲女工神气不好,又赶忙走出来为纠正那不恰当的姿态。
第二次哨子响过后,台前大绒幕拉开了,灯光处开始把光配和,映照到台上的木堆上面两个工人用油修饰过的脸孔与下面装扮群众的一些人的神气。
女角萝还一时不及出场,走到较远僻一点的一堆东西方面去坐下了,陈白跟到过来,露出一种亲昵,这亲昵在平时是必须的东西,而且陈白是自觉用这个武器战胜过一切女子的。这时情形却引起了女角萝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萝,还没有轮到我们,我们坐一会。”
“可是也还有没有轮到你技师同女工坐在一块儿的时候!”说了这话,女人就想,“我为什么要说这空话,今天像是这个人特别使我不快乐。”
陈白说:“女工是恋爱技师的。”说了,看了女角萝让出了一点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一定是为一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这方面注意的。”
过了一会,听到前面演戏的工人,那个苍白脸学生高声的演讲,陈白想说话,就说:“这个人倒像当真可以做工人运动。”
女角萝记着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话,讽刺的说道:“谁都不能像你扮技师那样相称。”
“你这意思是说我像资本家的奴隶,还是……”
“我不是说你像……”
“那我是快乐的,因为我只要不像站在资本家一面的人,我是快乐的。”
“不必快乐吧,”她意思是“不像一个奴隶也并不能证明女工××会爱你!”
男角陈白也想到这点了,特意固持的说:“我找不出不快乐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陈白勉强的笑了:“不必说,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样聪明的人也不会不懂。”
“你还是不忘记报复,好像意思说: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吗,我就偏偏不爱你,且要你感到难过……是不是这样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顶得意你的聪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满意你这一项学问。”
陈白心想:“或者是这样的,一个男子无论如何比女子总高明一点。”
因为陈白没有把话答应下去,女角萝就猜想自己的话射中了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时对于过去一点报复的心也没有了,就抓了陈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只手上来,表示这事情已经和平解决了。但这行为却使陈白感到不满,他故意使女角萝难堪,走去了。女角萝喊着:“陈白,陈白,转来,不然你莫悔。”听到这个话的他,本来不叫他也要转来的,但听到话后,像是又听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种意义来威胁的意味,为了保持男子的尊严与个性,索性装成不曾听到,走过导演士平所站立处去了。
女角萝见到陈白没有回头,就用话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会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还大,当她想到将因任性这一类原因,使陈白痛苦,且能激起这男子虚荣与欲望,显出狼狈样子时,她把这时陈白的行为原谅了。
一个学生走过来,怯怯的喊这女角:“萝小姐!”喊了,像是还打谅说一句话,因喉咙为爱情所扼,就装成自然,要想走过去。女角萝懂得到这学生是愿意得到一个机会来谈两句话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对面人的灵魂最深地方。她为了一种猜想感到趣味,她从这年青学生方面得到一些所要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又万万不是相熟太久的陈白所能供给,就特别的和气了。她说:“密司特王你忙!”
虽然一面说着“忙”又说着“不忙”,可是这年青人心上是忙乱着不知所答的。
女角萝仍然看得这情形极其分明,就说:“不忙,你坐坐吧。”当那学生带着一点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时,女角萝想,“男子就是这样可怜,好笑。”
那学生无话可说,在心上计划:“我同她说什么?”
照着一个男子的身分,一种愚蠢的本能,这学生总不忘记另一个人,就说:“陈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萝说:“为什么你们都要同我谈到陈白。”心中就想,“这事你为什么要管为什么不忘记他,我是明白的。”
这人红了脸,一面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面是为到这话语还容得有两面意义;“这是笑我愚蠢还是奖励我向前?”为这原因,这人胡涂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萝笑。且说,“他们都以为陈白是……”当女角萝不让这话说下,就为把这意思补充,说,“以为我爱他”时,学生显出窘极羞极的神气。又过了一会,就人不知所措的动了动膝头。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萝打算着,站起身走了,她知道这种行为要如何激动到这学生青年人的血。她约略又感觉到这种影响及人,是自己一种天赋的财源,也仍然在这行为上有一点儿惆怅。男子一到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样子出现,她讨厌这事了,就不再注意这男子,忙走到前面去,看看还有多少时候她才出场。
到前面去时,就又听到那个苍白脸学生扮的角色,大声的说话,非常激昂。她记到这个人平常是从不多说话的,只有这个人似乎没有为她的美所拘束过,不知如何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很可爱了。这思想的一瞬就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这是一个可笑的抽象,一点有危险性的放肆。仿佛为了要救济这个过失,她把陈白找到,站在陈白身旁不动了。
二家
女角萝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孤儿,小小的时节就由外祖母所养大,到后便随到一个舅父在北京读书,生活在中产阶级的家庭里,受过完全的教育。因为在北京时受时代的影响,这女人便同许多年青女子一样,在学校中养成了演剧的习惯。同时因为生活环境,她有自主的气概,在学校,围绕在面前的总是一群年青男子,为了适应于这女人一切生活的安全与方便,按照女子自私的天赋,这女人把机警就学到了。她懂得一切事情很多,却似乎更能注意到男子的行为。她有点儿天生的骄傲,这骄傲因智慧的生长,融和到世故中,所以平常来往的人皆看不出。她虽具有一个透明理知,因这理知常常不免轻视一切,可是少女的热情也并不缺少。自从离开了北京学校到上海以后,她就住到舅父的家里。舅父恰恰与导演士平先生相识,到后不久她就成为××剧团的要角,同一些年青人以演剧过着日子了。
陈白是在××戏剧学校的教授,是导演士平多年来合作的一个人。这人从演剧经验上学到了许多对于女人的礼貌,又从别的事上学得了许多男子的美德。他认识过许多女人,却在女人中选了又选,按照一个体面男子所有的谨慎处,总是把最好的一个放在手边,又另外同那些不十分中意的女子保持一种最好友谊的亲切。他自己以为这样可以得到许多女子的欢喜,却因此总没有一个女子变成他的唯一情人。过了一些日子,看看一些女人通通从别一个热情的追求中,随到别人走去了,一些新来女子代替了那些从前的人,这美男子就仍然在那原有的地位上,过着并不觉得颓唐的日子。他对于他自己的处置总是非常满意,因为一点天赋的长处,一个美男子的必需种种,在他全不缺少。因为有这美德,所以这个人,就矜持起来,在新的日子中用理知同骄傲很快乐的生活下去。看到一个熟人,同什么人已经定下了契约,来告给他时,自信力极强的男子,自然在心上小小受了打击,感到一点怅惘,一种虚荣的损失,对于自己平时行为稍稍追悔。可是,过一会儿,他就想到一种发笑的机会了,“这样女子是只配同这样男子在一处过活的!”他就笑了。他为自己打算得很好,难受总不会长久占据到自己的心中。“她还懂事,知道尽别人爱她,就嫁给别人,这是好女子。”他把这女子这样嘲笑一会,就又同找别的女子谈话喝茶去了。
不过,这样男子是也不可厚非的。这男子还属于××。他要革命,××并不能拒绝一个这样男子加入,同样正如××不能拒绝另外一些女子加入一样。他做事能干,演戏热心,工作并不比谁懒惰。他有时也很慷慨,能把一些钱用到别人做不了的事上去,只要这事情使他快乐。他有一种侠气,就是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情,总要去干。一切行为虽都是为的一点自私,一点虚荣,但比起一些即或用虚荣也激不起来的人时,这个人是可爱了很多的。
在士平先生家,这个有傲骨同年青人的血的陈白,遇到了同样也有相似个性的女角萝。第一次晤面时,两人皆在心上作一种打算:“这是一个对手,要小心一点。”果然,第二次两人就照到心上的计划,谈了半天。他们谈到一切事情,互相似乎故意学得年青爽利一点;非常的坦白,毫无遮拦的讨论,因为按照习惯要这样才算是直率,但同时两个人是明知道一些坦白的话,说去说来只使人更加胡涂的。不过两人皆不缺少一种吸引对方的外表,两人皆得屈服到这外表上,所以第三次见面,谈了又谈,互相仿佛非常理解,两人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女角萝的风貌比灵魂容易为××剧团的一切年轻人认识,因为照例年青人的眼睛是光亮的。自从女角萝一到了大方剧团,一切人皆不用了。原有的女子,在一种小小妒意下过着日子,她们本来不是一道的,这时也忽然亲热起来了。青年男子呢,人人皆有一种野心,同时这些人又为这野心害着羞,把欲望隐藏到衣服底下,人人全是那么处置到自己。这些人,平时对于服饰原是注意的,到后来更极注意,就是因为那野心躲藏的原故。
看到这些情景,陈白同女角萝都知道。不过陈白是因为知道这事情,为了别的男子妒嫉,为了报女子的仇,为了虚荣,为了别的同虚荣不甚相远的一些理由,这男子,做出十分钟情样子,成为女角萝的友谊保护人了。女角萝则很聪明的注意到别人,以及注意到陈白的外表,谈话的趣味,所以在众人注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着陈白的爱人了。可是因为各人在心上都还是有一种偏见,这偏见或者就是两人在谈话中太缺少了节制。因为都太聪明了,一到谈话时,两人都想坦白,又总是觉得对方坦白得好笑,有时还会觉得那是胡涂,而自己又只好同样胡涂,因此这两人实际上还是只能保持到一种较亲切的友谊。不过两人似乎皆因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点,因此这恋爱不承认也不行了。
在大方剧团士平先生的指导下,两个人合演了很有几个剧本,这些剧本自然都是入时的,新鲜而又合乎潮流的。陈白在戏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说到问题上的激昂奋发情形,许多年青人都觉得陈白不坏,很有一个名角的风度。至于女角萝,也是同样得到了成功,而又因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欢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家是都看厌了影戏,另外文明戏又不屑于去看,大家都懂艺术,懂美,年青学生都订过一份良友杂志,有思想的都看过许多小说新书,因此多情美貌的萝,名字不久便为各处学校的口号了。大家都欢喜讨论到这女人应当属谁,大家都悬想在导演士平先生与陈白两人中有一个是女角萝的情人。大家全是那么按照到所知道的一点点事实,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闲着无事,也还是把这个事拿来讨论的。因为政治的沉闷,年轻人原是那么无聊寂寞,那么须要说话,萝便成为一时代的焦点了。
使年青人欢喜,从各处地方买了票来到光明剧场看××,为得是看女角萝的动人表演,女角萝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当导演士平先生生着气,说是观众不行时,她提出了抗议。其实这一点,导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许比起女角萝还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为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装扮下显出另外一种女人风度时,就总免不了一点炫目,女角萝的力量,在他个人本身方面就生了一点影响。不过这人是一个绅士,一个懂人情世故太多,变成了非常谨慎的人,他为了安全,就在一个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顿到自己,所以从极其敏感的女角萝那一面看来,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会爱她的。
x×的戏演过后,第二天,萝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厅里,阅读日报所载昨天演戏的记录。一个与士平相熟的记者,极其夸张的写下了一篇动人的文章,对于××剧本与主角的成就,观众的情形,无不详细记入。这记者并且在附题上,对于巡警真假不分混乱了全场的事情,用着特殊惊人的字样,“巡警竟跃上台上去殴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费话,一切都近于夸张失实,看到这个,她笑了又笑,到后真是要生气了。但接着展开了那一张印有昨日××名剧主角相片的画报,看到自己那种明艳照人而又不失其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挥情形,看到陈白,看到那用红色液汁涂到脸上去的剧艺科学生,昨天的纷乱,重新在眼底现出,她记起台下拍掌声音,记起台下浓浓的空气,记起自己在第三幕时捏了手枪向厂长作欲放姿势,陈白听到枪声跑来情形,她又重新笑了。她看到自己很美丽动人的照相,看了许久,没有离开。
舅父是一个老日本留学生,年纪已经有了四十四岁,因为所学是经济,现在正是海关作一个职员,这时正预备要去办公,走到客厅中来取皮包。
“萝,昨天你的戏演得怎么样?”
“失败了。士平先生满脸是汗,也不能使观众安静一点。”这女子在舅父面前故意这样说着,把画报放到一旁去。
这绅士不即离开客厅,说:“那么人是很多了。”
“满了座。下星期四还要演一场,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两点钟。我想你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你太会演戏了,又这样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场?”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经被人枪毙,抬起来游街的。”
“为什么要演这样戏?”
女角萝听到这个问话,以为是舅父同往日一样,又在挑战了,就说:“除了这戏没有别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近来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还是好?”这女子望到绅士,神气又骄又似乎很认真。
那中年绅士笑着不答,看到报纸已经来了,就取了报纸看,看那演剧纪录,先是站到不动,到后,微笑着,坐在一个沙发上去了。
女角萝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说话习惯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种敌视,这敌视若不是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响,就不知从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来同这中年绅士为难,因为有这样一个舅父,她才觉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从一些书上,以及所接触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种做人的道德标准,又从舅父这方面,找到了一个辩论攻击的对象。她每每同舅父辩论。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怜惜这个中年绅士,总以为舅父是可怜悯的。有时她还抱着了一种度世救人伟大的理想,才来同舅父谈文学政治与恋爱,望着舅父摇摆那有教养的头颅,望着那种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这绅士新生的欲望。这中年舅父,有时为通融这骄傲而美丽的唯一甥女起见,说了几句调和的话时,她看得出这是舅父有意的作为,却仍然自信这作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结果,才能有这点成绩,使他妥协屈服。
为了这时又动了要感化舅舅的愿心,想了一会找着说话的开端,她说:“舅父,你还说你是老革命党,为什么就这样……”
那中年人把报纸略略移开一点:“你是说我太顽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纸上的记载没有?他们说你是唯一的好角。他们这样称赞你,我真快乐。”
因为先前的话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欢喜狡遁的,虽然她是欢喜称赞的人,这时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题目上说话!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说舅父不行。你这样不行。”
“要怎么样才行?”
“你想你年轻时做些什么事情?”
“年青时胡涂一点,做胡涂事。”
“就算是胡涂,要改过来,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后天又改吧,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为你当配角,还是要我去做别的?”
“你当按到你能力去做,使国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纪不是同你差不多吗?你看他多负责,多可尊敬。舅父,我觉得你那……”
“又是现的,不要说了。士平先生是学戏剧的人,他就做他的艺术运动,舅舅学经济,难道也应当去导演一个戏本么?”
“学经济何尝不可以革命。”
“怎么办?我听你提出问题来。”
“×××也是学经济的人。”
“×××写小说,不错,这是天才,我看你们做戏做运动都要靠一点儿天才。”
“你说到一边去了,故意这样。”
“那你要怎么讲?试告我,舅舅怎么去做一个新人,我当真是也想同你们一样年青一点的,舅舅很愿意学学。”
女角萝想了一会,不做声了。因为平时就只觉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戏耐烦以外,士平先生还有什么与舅父不同,要她说来也很为难。若是说舅舅不应当一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那么自己住到这里也不该,可是这房子实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静许多。若说是舅父不读书,那么这更无理由了,因为这中年人对于关税问题,是国内有数的研究者。(若说舅父不应有绅士习气,则这人也不像比一个缺少绅士礼貌的人有什么更不好。)总而言之,她不满意的,不过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态度,与自己对照起来不相称。另外没有什么可言了。因为无话可说,她偷看了一下绅士舅父的脸,舅父仍然阅看报纸等候回答,从容不迫。这中年人虽然是一个完全绅士,可是中国绅士的拘迂完全没有。一切都可以同这甥女谈及,生活与男女,只要甥女欢喜,都毫无忌讳可言,这绅士,实在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绅士了。
这时想不出什么具体话可言的女角萝,有点害臊,有点生气,因为即或没有什么可说,舅父安详的态度,总给年青人起了一种反感。她见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画报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装束的扮相,觉得很有趣味,半晌还不放手,萝就说:“舅舅你学经济,你知道他们纱厂如何虐待女工没有?”问这个话,仿佛就窘倒了这个中年人,所以说过后自己觉得快乐了,见到舅不作声就又说:“我为你们害羞,为绅士学者害羞,因为知道许多书,却一点不知道书以外是什么天地!权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从无一个人注意到那些肮脏人类。我听人说,他们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像人,坐在机器边做十六点钟工,三角钱一天,黄脸瘦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病,肺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些那些过了一些悲惨日子都死了,从无一个人为说一句话,从无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我以为这应当是你们的羞辱!你们能够帮忙说话都不说话,你们那种安详我以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还是保持到长者身分,温和而平静,微微的含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于这种年轻人的简单责备,他很觉得有趣的。他其所以无从动怒,一则是自己的见解不同,二则还是因为说这个话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个女儿,看到从小孩变成大人,同时还那么美丽纯洁。他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见解,就因为这见解是出于自己的一个甥女口中,一个女子这么年纪,仅仅知道人生一点点,能够说出这种天真烂漫同时也是理直气壮的话,实在也很动人。他一面自然有时候也在心上稍稍惊讶过,因为想不到甥女这自信力与热忱,会从那个柔懦无能的姐姐身边培养出来。他看了看画报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里神气旺盛的甥女样子,为一种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骚乱,望到那神气,忖想得出在这问题上,年轻人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就取了一个父亲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惊讶似的说道:
“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事情?”
他不说从什么地方会明白这些,她把问题搁在绅士头上:“我只问,舅父应不应当知道这种人类可羞的事情?”
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类可羞的事情难道只是这一点?”但他却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为知道得比你还多。中国的,世界的,都知道一点,不过事情是比害羞还要紧一点的,就是这个是全部经济组织改造问题,而且这也是已经转入国际的问题,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赈济可以了事,也不是你们演戏那么,资本家就会如戏上的觉悟与消灭!”
“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到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学或戏剧都不是空事。不过他们只能提出问题来使多数注意,别的什么也不能作。并且解决问题也照例不是那多数的群众做得到的。”
“我顶反对舅父这个话。解决问题是专门人才的事,可是为巩固制度习惯利益而培养成就的专门人材,他们能做出什么为群众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这惑疑精神建设到什么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们的一个敌人!”
“你自己呢?”
这个话使女角萝喑哑了,低下头去害羞了。她想说,“我是同志,”但说不出口。这个纯粹小有产阶级的小姐,她沉默了一会,才故意使强调子说:“我自然要为他们去牺牲。”绅士听到这个话莞尔而笑了,他说:“能够这样子是好的。因为年轻,凡是年轻,一切行为总是可爱的,我并不顽固以为那是胡涂,我承认那个不坏。你怎么样牺牲?是演戏还是别的?”
做着任性的样子,她说:“我觉得什么是为她们有益,我就去做那种事。”
“演戏也不错。”
“是呀,我要演许多戏,我相信好戏都能变成一种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动那些软弱的血同软弱的灵魂。”
绅士想:“想这力量不是戏剧,是你的青春。”
女角萝不说什么了,也想:“一个顽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知保护到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对的,人到中年了,理知透明,在任何情形下总能有更好的解释为自己生活辩护。”
议论上显然如其他时节一样,还是舅父胜利,表面上,则仍然是舅父到后表示了投降,说了一些文学改造思想的乐观的话像哄小孩子,于是舅父办公去了。绅士走后女角萝重新拿起画报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想到一个熟人家去找一个女友,正想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到话机边时,铃子却急剧的响了。
拿了耳机问:“找谁?”
“……”在那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你找谁?这是吴宅……是的,是吴宅……是的,我就是萝!”
“……”那边的人说了许久许久。
“我要到别处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
“我说也好,难道就说错了吗?”
“……”
“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欢喜来我也不勉强你。天气使你脾气坏得很,你莫非发烧了。昨天睡得不好吗?今天不上课,士平先生也不在学校了么?我本来还想来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既然生了气,就不要来也好……你不看到报纸么?我这里才……怎么,生谁的气?好,我听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像是生了气,不愿再听那一边传来的话,拍的把耳机挂上,过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听了一会,线已经断了,就重新挂上,痴痴的站立到电话旁有好一会。
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又发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个地位上坐下,还仍然打算到那种事情。本来预备为另外一个打电话,这时又不想出门了。走到窗子边去望望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时间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兰花早过去了,白丁香也过去了。一株怯弱瘦长的石榴,挤在墙角,在树尖一个枝子上缀上了一朵红花。另外夹墙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残余没有谢尽。在窗边,有四盆天竹,新从花圃买来的,一个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时间还只八点钟,因为外面早上太阳似乎尚不过烈,萝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阳虽已经出了好一会,早上的草地还带着湿气。有些地方草上露珠还闪着五色的光,一个白燕之类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里啾啾唧唧的叫着。远远的什么地方,也听到一个雀子的声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过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等娘姨去拿取烟茶时,两人对望着,陈白就笑说:“生我的气!”
萝也笑了:“是谁生气?我是……”
早上特别美了一点,这男子这样估计到对面的萝,本来已经坐下了,就重新站起来,想走到萝身边去,娘姨却推了小小有轮子的长方茶几在那门边出现了。陈白就做着要报看的样子,拿了报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到萝笑。
今天的陈白是一切极其体面的。薄佛兰绒洋服作成浅灰颜色,脸上画着青春的弧号,站起身时矫矫不群,坐下去时又有一种特殊动人风度。望到陈白的萝,心里为一些事所牵制,有一点纠纷不清。她要娘姨又把电话再叫一次,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话,娘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意思,萝就自己走到客厅后面去了。陈白听到电话中的言语,知道她要出去,又听到说有客来到不去了,就把刚才在路上时所过虑到的一切问题放下了。等到萝回来时,他就用一种不大诚实也不完全虚伪的态度同萝说:
“既然约好了别人,我们就一同出门也好,为什么又告别人不去?”
“你这话是多说的。”
“我是实在这样想的。”
“你来了,我去做什么?”这样说过话的萝,望到陈白脸上有一种光辉,她明白这男子如何得到了刚才一句话,培养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说谎把自己变成有礼貌懂事,又听着别人的谎语快乐起来,真是聪明不凡。”
陈白说:“我只怕你生气,所以赶来认罪。”把话说着,心里只想“这一定不好生气了。”
像是看得清楚陈白的不诚实处,萝说:“认罪,或者认错,是男子的——”
“是男子的虚伪处,但毫无可疑的是任何女子皆用得着它。女子没有这个,生存就多悲愤,具歇斯迭里亚病状,”这个话虽在陈白口中,却并没有说出。他只说:“这是男子很经过一些计划找出唯一的武器!”
萝不承认的做了一个娇笑。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这是男子的谦卑,因为谦卑是男子对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像是那样的,但如像你这样人……”
“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谦卑,作为生活的食粮。”
“为什么你就在别人说出口以前,先对自己来作一个不公平的估价?我想说出你是不受这抚熨,因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却先争辩样子,说不是浅薄的人,你这一申明,我倒为难了。”
“为难吗?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于为难。”这也是嘲笑也是实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个女子,她的柔情,要顾全一切,才会为难。”陈白是明白这意义的。因为这是对于他的间接的一句奖语,身为男子的他,应在女子面前稍稍谦虚一点,才合乎身分,他就选择那最恰当的话语说下去。
他说了,她又照样打算着说下去,说话的态度,比昨晚上演戏时稍稍不同了一点。两人都觉得因这言语,到了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两个人今天客气了一点,是因为两人皆很清楚,若不虚伪,这昨晚上友谊的裂痕就补不来了。两人到后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谈下去,谈到一切的事情,谈到文学,谈到老年与少年。谈到演戏,就拿了当天时报画报作为主题,继续说了大半天,因为两人的相皆登载到上面。
到后陈白走了,萝觉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许多。也觉得这是空的,也觉得自己仍然还在演戏。天气有点闷热,人才会有这样许多空想,为了禁止这情感的扩张,她弹了一会钢琴,看了一会书,又为一个北京朋友写了一封信。
舅父回家午饭时,带了士平先生一块儿回来。士平先生一见到萝就问:“看到报上记载的没有?”
“岂止看到,看到还要生气!”
“这是为什么?”
“太说谎了。”
“一个记者说谎是法律许可的。并且说到你的成绩,也是大家公认的。”
“我知道,这因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对女人的话,除了赞美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别的可说?”
“但也不一定,×××是也那么美貌被人骂过的。”
“那因为是她一定使男子失了望。”
“你难道有过相反情形么?”
“对我这样称扬,总是有一点不好用意。”
“自己虚心!”
“为什么是虚心呢?因为我是女子,我知道男子对于女子所感到的意味!”
“就是这点理由吗,那是不够!”
士平先生今天来也像要挑战了,萝就用着奇怪神气瞅到这瘦长子导演不说话,心中想道:“别的理由我还不曾见到。”但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话一说到这些上面,又成为空调的固执,而且自己也显然要失败了。
舅父是不说话的。等到看看萝不说话了,就同士平先生谈近来的政治纠纷,这一点萝是没有分的。但一个是舅父,一个是那么相熟的长辈,她的口还不至于十分疲倦,她就搀进去发挥了许多意见,都是不大有根据却又大胆而聪明的意见,使士平先生同舅父两人都望到她笑。她并没有因为这点理由就不说话,她要说的都说到了。她嘲笑一切做官作吏的人,轻视一切政客,辱骂一切权势,她非常认真的指摘到她所知道所见到的一部分社会情形。她痛恨战争,用了许多动人的字句,增加到他说这个问题时的助力。她知道一切并不多,但说到的却并不少。
她的行为是带一点儿任性的,这种情形若只单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块却不会发生,因为要太客气一点。这时没有人同她作一种辩驳,她的话题越说越使自己兴奋,舅父的长者风度,更恼到这小小灵魂。
“舅父,你以为怎么样?”
“我以为你是对的。说的话很动听,理由也好,我赞成你。”
“这是你把我当小孩子说的谎话。”
“我当真赞成!即或你自己以为是一个大人,我是也不反对的。”
“我不要你赞成!你是同我永远不同意的,我看得很清白。”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问问士平先生,是不是这样?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为统治者张目,我沉默了,你又以为我在轻视你。不过我实在同你说,你知道的是太少了一点。你只知道罪恶的实况,却并不知道成立这罪恶的理由。你的意见都是根据你自己一点体会而来的,你站到另一个观点上去时,你恐怕还没有轻易像舅父那样承认你自己的主张!”
“你这是说我完全胡闹!”
“不是胡闹,是年轻,太纯洁,太……”
“一定是说太单纯。我懂到舅父要说的话。你不说我也懂得到。你说了,用的是别的字言,我也仍然听得这个意思。舅父我不同你争持,我走了。”
她实在是说够了,装做生气样子,离开了客厅,却并不离开这个温暖的小巢,她上到楼上自己卧室里去了,要到把午饭摆好时,才下楼来吃饭。
两个中年人在萝上楼以后,就谈到这女孩子一切将来的问题。绅士只稍稍知道一点在演戏中同陈白两人要好的情形,却不十分完全知道那内容。士平把他们关系以及平时争持爱好完全说到了,听了这个消息的绅士,摇了一下那个尊贵的头。
“这一定是有趣的。这孩子早上还才说到我老了,不行了,要重新年青才是,那么,我也来学年青人胡涂天真的恋爱,就算做人么?这个小小脑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得这样多见解,她在努力使我年青这一点上,真还同我争吵了好一会。哈哈,这一时代是有趣味的时代,有这样女子!士平,我们是赶不上这时代了。”
这导演听到说“我们”,心里有点不服,纠正似的说:“为什么这样说我们?若是要赶,没有追不上!”
“那你就追上去,我祝福老友一切一切的……”
“我可是不能为你的原故才显英雄本色。”
“就算是为了你的老友也不坏。”
“你看吧。”
“我等着,我还很想知道那方向。”
“慢慢的自然会知道。”
到后两人忘形的笑着,因为这笑声,使在楼上的萝又下楼来了。
“说什么?我听到你们笑!”萝向士平先生望着,却要舅父回答。
绅士就说:“不是笑,是吵着。”
“我以为年青人同老年人才会有所争持。”
“当真的争持,是只有两个在同样年龄上的人才会有的。”
“舅父的话是又含得有一点理由,意思就是在我面前没有讨论价值。”
“我不是也同你争辩过问题么?”
“那是舅父先一句话又说错了。”
绅士把眉毛一扬,做出一个诙谐样子,且略把舌头伸出了一下,“嘿,你真利害。这说话本领可不小。舅父此后真要退避逃遁了。”
萝见到这情形,放肆的笑了,她仿佛完全胜利了,舅父的神气使她感觉快乐。她为了表示在士平先生面前的谦卑态度,才说:“那因为舅父,我才学得了这样放肆,也因为是士平先生,我才学得了这样口才。”
士平先生笑着把手摇动,也有点儿滑稽,他说:“我是不会使你学到同家庭作战的,老朋友他信得过我。”
绅士说:“我相信士平告她一定是另外一些的,就是告给她打我。”
说过这笑话,接着就一面按桌上的悬铃,一面喊人把饭摆出来,且望到士平先生那瘦瘦的马脸,觉得老朋友非常有趣。
吃过饭,绅士问士平先生,怎么过这个下午。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意思以为若果是主人不赶客,就留到这里不动。绅士问萝要不要出去,萝说天气热不想出去,不让士平先生走去,留他在这里谈戏剧也好。
“我是要办公去了,你不要出去,士平不要走,我回来三个人再过××花园去玩。”
“舅父你办公去,仍然坐到你那写字楼边做半天事好了,士平先生不会告我怎么样反对你的,请你放心。”
“我倒不什么不放心。我预备敌你们两个!”
这绅士,到时就又机器一样的坐了自己小牛牌小汽车走了。看到舅父走后,站到廊下的萝,才叹了一口气,走回客厅里来。她为这绅士的准确守时,像这样叹息机会太多了。她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忧郁,当到舅父面前时,还可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肆无所忌的来同舅父有所争论,但另一时却想到舅父是寂寞的人了。
当夜里,那绅士正在三楼小书房吃烟时,萝来了。萝与舅父谈话,说到士平先生。舅父问她士平先生说了些什么话。萝说:
“他似乎也很寂寞,这个人今天同我说到许多的话。”
舅父听到这个微微的吃了点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有所憬悟,稍过了一会,忽然问萝:
“我听说那个陈白爱你,你是不是也爱他?”
“舅父为什么要做这种问答?”
“这是我关心你的事情,难道这些事情就不能让舅父知道吗?”
“舅父是自然得知道的,只是问得不好。应当说,你们爱到怎么样了呢?因为舅父是原本知道这件事情的。”
“就照你这样问,同我说说也好。我愿意明白你在你自己这件事情上,有了些什么好计划。我还不大同你谈到这些事,你说你的见解,给舅父听!”
“他愿意我嫁他。”
“这没有什么不合理。”
“可是这是他的意见,这个人爱我是为了他自己。”
“这也是自然的事!”
“自然,爱都应当为自己,可是,我看他却为虚荣才爱我!”
“……”舅父要说什么,似乎认为不说还好,所以又咽下去了。
萝心想:“舅父对这件事总是奇怪,因为他不明白年青男子,更不明白年青女人。”
忽然舅父又说:“萝,你愿不愿意嫁他?”
“这样爱我的人我还不愿意吗?”
“我听人说你同陈白很要好,虽然这是个人的私事,我不应当搀加多少意见,不过我多知道一点,是很高兴的,所以我要你告我。”
“舅父现在我让你知道了吧,我不同陈白结婚,因为好像大家都爱我。”
“你若是爱陈白,那么大家爱你,这一点理由也不会使你拒绝结婚,因为大家爱你决不是拒绝另一个人的理由!”
“舅父我倒以为这是唯一理由。我应当让每个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有一种不相当的欲望,都不缺少一点野心,因这样大家才能努力使世界变好一点。”
“怪思想!”
“一点都不奇怪!我不能尽一个为虚荣而爱我的人把我占有,因为我是人,我应当为多数而生存,不能为独自一个人供养与快乐的东西!”
“我不同你说了,你学的是诡辩。恐怕你是会到这诡辩上吃亏的。自然你也可以用这个,把自己永远安置在顺利情形中,可是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会这样打算?”
“我说我爱陈白,舅父一定就快乐了,也原谅我诡辩了。我知道,陈白是那么使年老人欢喜,又如何使年青人佩服的,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戏子!他演戏太多,又天生一个动人的相貌,所以许多有女儿的,为了自私计算,总愿意自己做这人的亲戚。女人呢,又都是为陈白外貌所诱,没有不愿意……。可是我不欢喜他,我太明白这个男子了,他爱我的方法用错了,他以为女人全是那么愚蠢。”
“你的议论太多了。”
“因为在舅父面前,我学习一切。”
“可是舅父是沉默的。”
“是!是!虽然沉默,舅父是比别人能够听我的道理的。”
“唉,你这道理真多,今天舅父也听够了,你去了吧。”
走到门边,萝忽然又回身转来,站到门边不动了。
“为什么?”
“舅父,我告你,若是士平先生问到我爱谁,你说我爱陈白。”
舅父笑了起来:“我不懂这意思!说明白点,你先不是说过,不能让一人独占吗?为什么又使一些人知道你是被人独占?”
“我要舅父这样说总不会错。”说完,走去了。
听到匆匆的下楼梯脚步的声音,绅士想起来了:“士平先生一定要学年青人做呆事,为这有纤细神经的少女隐约觉到了。”这想象使绅士生出了一点忧愁,然而当计算到这里时,他却笑了又笑的。
三一个配角
在××楼上,为了演剧事××剧团于今天聚餐,到会的人数约有五十,士平先生作主席。人数到足后,主席起立报告上次演剧的成绩,以及各界对此的注意。说完了时,又提到下次排演的剧本,应当如何分组进行各种计划。坐在陈白身旁的萝,没有同陈白说话,却望到士平先生,心想起前一些日子在舅父家中所谈的话。
一个女子的神经,在许多事情上显出非常迟钝,同时是又能在另外一种事情上显出非常敏感的。萝是在男子行为估计上感到自己欢喜的一个人。她这种在男子行为上创作估计的趣味,在北平时就养成了。她看清楚一切了,知道自己怎么样去做,就可以使那出于男子的笑话更明白清楚,她就不为自己设想做去。她懂得到这些事都不免有一点儿危险,可是这小小危险她总得冒一下。在舅父面前,她养成了女子用言语解释一切的能力,但在众人广座中却多是沉默如害羞女子。她知道这样处置对于自己更有利益,也知道这样,才能使那些年青人的血沸腾起来,她能够把自己的口噤闭起来,于是一切男子们,在演剧时任何一个脚本上都是配角的青年们,也都各在心上怀着一种野心,以为导演士平先生不许自己作一次戏上的主角,或者萝将许可自己作一次恋爱主角了。男子们的事她都懂得到,不懂的她也这样猜想得到,她就在这些上面作成每一个日子的意义。
她这时不说话,望到士平先生。士平先生说完时,大家拍着手掌,她也照例拍了一阵。一个扮谐剧小丑的角色,到这时言语神情还仍然有小丑的风度,站起来提议要请女主角萝演说一下,大家不约而同的鼓了一会掌,因为这提议很合众人的兴致。
萝心想:“这一群东西,要我说话,也像看戏一样,还欢迎咧。”想起自然有点不耐烦,把眼睛在长长的一列席上,扫过一阵,看得出每个人的情趣所在。她站起来一会儿,又重复坐下了。
全座的手掌又拍着了。士平先生含笑的望到这一面来。
“随便说说,高兴没有?”
“……”摇摇头。她一面就想:“我就这样让这些男子笑我好一点。因为一说话,不知不觉要骂到这些穿衣吃肉的东西。我笑他们,骂他们,怜悯他们,不过反而使这些东西更愚蠢。”
另外一个女子,正因为有一种私心,很不乐意萝的出众行为,就提议说请陈白先生演说,看大家怎么样,最先应和这个提议的是座上十一个女子,另外就是几个想讨好女人的学生,大家一赞成,到后陈白笑迷迷的站起来了。
“最先大家请我们剧团这位皇后说话,不高兴说,才轮到我。我要说的,想必一定也是大家心上的意见,就是这次排演××,所得的盛誉,应当为两个人平分,一个是士平先生,一个是萝小姐……”
大家鼓掌,陈白各处一望,知道话说得好,可是有点疏忽了,就等候掌声略平时,又说: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将说,若果没有我,没有各位同学同志,士平先生是不能够照到他的计划做去,萝小姐的天才也毫无用处!所以群众应感谢的是他们两人,这两人却应当感谢我们,大家以为怎么样?”
掌声又起了,如暴风来临,卷走了许多人的不快。陈白的话是同人的外表一样聪明的,萝轻轻的说道:“陈白你好聪明,可是你这话真是空话。”
这男子,也轻轻的说道:“话无有不是空的,看人说,看时候说。”
萝很不平的样子:“你以为你看清楚我欢喜你说的话了么?”
陈白分辩:“大家都并不生气,这就难得了。”
“可是我用不着你当到人面前对我献媚。为你计,莫使那些女人恨你,你也不应当说这种蠢话。”
“我会自己挽救自己,你不见到她们快乐么?”
女的就哼了一声,不表示这话是对的,也不否认是不对的。
陈白说:“我说错了,我应当尽他们恨我,却能使我更爱你。”
萝说:“你的打算是不错的,最合乎一个聪明人的技巧。”
“你太会用字了。你说技巧,是指我说谎而言,还是——”
“自己应当比别人更清楚一点!”
这时陈白正用力切割一片面包,听到这里时手微微发抖,但这个体面青年绅士,仍然极力保持到他绅士的身分,他轻轻的放下那把刀,瞅着萝,做出多情无奈的神气。“我求你莫太苛刻,”他这个话并没有说出口来,只蕴蓄到他那绅士态度中。他以为萝会在这小小的反省中体会得出他的意见。他是等待原谅的,需要原谅的,因为这个人自信有使人原谅的各种理由。
女的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又说:“一个聪明人能够得人欢喜,却——”她意思是虽使人欢喜也不一定使人爱他。陈白并不听清楚这话,他还是有他的哲学。照到他的哲学,这时是沉默一下,他就沉默了。他等候机会,等候散会时邀萝到一个地方去玩。他一切原谅到她,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男子,对于有一点任性的女子,当然有些地方是应当原谅的。他是在爱萝,爱情中牺牲成见是一个最要紧的条件,他就做到了,所以他一切乐观,并不消沉。
上过了一次汤,主席又从那主位上站起来了,一个长长的颈子,一个长长的头,把一双微带近视的眼望到萝,很有趣的把眉一扬,这个外貌虽不美观却有绅士风度的人物,他重新来提议,要萝说几句感想。他的样子是那么正经,而言语又是那么得体,萝不能再拒绝了。
在掌声中这女子站起来了,说话清朗像敲钟,到一切人的心上,都起着各样悦耳的反响。她那先是略见矜持的儿女态度,仿佛说明了她的身分的高贵。她旋即非常谦卑的说到自己如何无能,又说到此后大家应当努力的方向,说完了,各处望望,缓缓的坐回原位。各人皆为这声音和谐所醉了。女人们心中都有所惭恧,用拍掌遮掩了自己的弱点。青年男子一齐皆望到萝这一方来,想喝一杯酒同祝这女人的长寿。陈白明白这个胜利,在这时,他有一种虚荣照耀到心上,他故意把身子倾近身侧的萝,把一个小小高脚玻璃杯接近唇边,“敬祝我们的皇后多福。”萝瞅着陈白行为,心中小有不怿。
陈白呷了一口酒,就说,“话说得真是动人。”
“你以为我是演戏吗?”
“我以为你是天才,不拘演戏或别的事,总是那么使人觉得美妙倾心。”
萝稍稍觉得自己为这个话所征服了,就也呷了一口酒。
陈白又说:“士平先生是第一个承认你是天才的。”这个话说的不甚得体,把先前一句话所造成的局面又毁去了。这时萝正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她忽然觉得陈白是有酸意的疑心到她了。一个女子在这方面失去了男人信托时,依照了物理的公律,对于男子的反抗总是取最优姿势,就是故意去和那使自己被诬的男子接近,作为小小报复的。她这时把杯子拿到手上,做出有意使陈白难堪那种神气,同上手一点的主席士平先生,遥遥的照杯,喝了一点红酒。
坐在一旁的陈白虽在干笑,萝却猜得出这笑里隐藏得是什么成分。她就故意问,“陈白,你快乐呀!”
那人非自然的点点头:“我为什么不快乐?你以为男子都是像女子一样,按照她所见到的使她欢喜或忧愁吗?”
萝说:“能够像你这样做男子自然很可佩服。”
“但我不要别人佩服。”
“我当然知道你这意思。”
“因为你是聪明女子。”
“大致还不十分聪明吧,你太过奖了。”
“……”
“……”
吃过咖啡,散席了,有两个与萝较好的女子,包围到这个被人目为皇后的人,坐在一个屏风后谈话去了。陈白则同士平先生,与另外出版组几个学生,商量印刷下一次排演的戏券同广告。一些成对的青年男女学生,坐到一角上去,都在低声低气的谈论萝同陈白的爱情,仿佛只有这话是唯一的可说的情话。另外还有一些男女,各人散坐到各个地方,吃饱了,遵照一个肚子有了食物的青年人习惯,来与朋友说到吃饭穿衣女人文学各样事情,都说得有条有理。这些人思想自然都是激进的,人是漂亮的,血是热的,可是,头脑也就免不了是糊涂的。大家看世界都蒙蒙目龙目龙,因这蒙蒙目龙目龙,各人就各以生活的偏见,非常健康的到这世界上来过日子了。各人也都有一种悲哀,或者为女人的白眼,或者为金钱的白眼,因为刺激,说话把本来性格也失去了。这其中还有几个孤芳自赏的男子,白白的脸儿,长长的头发,为了补充自己艺术家外观起见,照习气在白的衬衫上配上一个极大的黑色的领结(或者这领结又是朱红颜色),领结为风所吹动,这种男子忧郁如一个失恋的君子,又或者骄傲如一个官吏,一人独来独往的,在那大厅中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着。几个最能同情而又不大敢在人前放纵的艺术学校一年级女生,就在心上暗暗的让这动人的优雅男子印象,摇撼到自己的芳心,且默记剧本上的故事,到有些地方似乎是与自己心情相合的时候,就在众人不注意的情形中,把身体显出的姿式改正了一下。
到后有人起身走了。有人望到壁上的大钟,赶到北京戏院看《党人魂》的时间到了,就三五不等的离了这聚餐地方。女人们有朋友的被邀去看电影吃冰,没有朋友的也走回学校去了,那个在前一次装扮工人的苍白脸男子,还等待什么神气,一个人坐到一角看报。把小组会议结束了以后的士平先生看看许多人都走了,就到出纳处去知会本天的用费,回来时,走到屏风处去看萝,陈白也跟着走过来。因为先前萝是同士平先生一同来的,士平先生就问萝说:
“回去还是要到别的地方去玩?”
陈白却代替萝说:“她答应了我到太和旅馆看日本人的摄影展览会。”
萝因为在士平先生面前,她有一种权利存在,她表示她自己趣味是陈白不能占有的,这时对陈白的话加以否认了。她说:“士平先生,我不想去看那个日本画,我要回去。”
“当真吗?”
“我不愿意来说谎话糟蹋时间。”
陈白脸上觉得稍稍有点发烧,但仍然极力镇静到自己,“我陪你去。”萝不加思索就答应:“也好。”陈白从语气上有了点不平,又改口说:“我不能陪你去。”这个话伤了萝的心,沉默了一会儿,向士平先生说:“士平先生,你无事情作,就同我家中去坐坐,我们昨天谈到那个故事还没有完,舅父的酒是等待你去才会开瓶的。”
士平先生望到陈白不做声,心想“这是小孩子故意报复。”就说:“陈白,你不陪萝去,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走开了一点,有一个人不快乐的神气:“她并不要我去!”
看到陈白这样子,萝在心上有了打算:“陈白你这样,我就做一个事使你难堪。”她同另外几个女子点点头,就走到放衣帽处去为士平先生拿帽子。陈白看得一切很清白,且知道这是故意为使他难堪而有的动作,他也走过去拿帽子,预备走路。这男子是在任何情形下皆不觉得失败的,他看到他们下楼去了,看到那个忧郁的学生,还似乎在看一张报纸,非常用心,忘了离开这大厅,就过去望望。“密司特周,转学校去还是要到别处去?”
那学生看到今天萝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走去的,这时陈白来同他说话,在平时所有因某一种威胁而起的恶劣情绪少了一点。陈白是他的教授,所以忙站起来一面整顿自己衣服一面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莫回学校去,我们两个人到太和馆看画去,好不好?”
“好。”这样答应着,这人似乎又即刻对自己所说的话有所惑疑了,就望到站在面前健美整齐的陈白,作着一种不知意思所在的微笑。
陈白懂到一点点这人忧郁的理由,忽然发生了一种同情,这种同情是平时所没有的,就拉着这年青学生的手一定要同他去玩一阵。到后,又看到那另个女生要走的样子,就说:“小姐们,同志们,一起看画去,一起看画去。”女子们互相望了一会,像是都承认这个事情不能拒绝也无拒绝的理由了,就不约而同的说:“好。”
一共到太和馆去的他们有六个人。看了一会日本人的西洋画,几个人又被陈白邀到一家附近咖啡馆去吃冰。陈白走到电话处打了一个电话,问士平先生回了学校没有,从电话中知道士平先生还不回学校,陈白有一点点不快乐,与学生们分了手后,就赶到萝所住的地方去了。
过一礼拜后,××剧团又在光明剧场排演了一个士平先生的创作剧本,名叫《王夫人的悲剧》,主角仍然是女角萝。因为这个剧本须要两个男角作陪衬,陈白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由陈白挑选了那苍白脸的周姓学生充当。在排演期间,陈白从一些旁观中,含着秘密似的侦察到萝的一切,至于萝,则因为那配角默默的不大说话,就常常带了一点好奇、一点挑拨的意味,去与这怯弱的男子接近,在一处练习剧情上的言语与动作。有时在陈白面前,为了特意要激恼这自私男子,为了要使他受一种虐待,且似乎看得出是陈白应当得到的虐待,也会故意把女子所有的温情给予那周姓男子过。其实则这女人完全没有想到这危险游戏,所种下的根是另一面的爆发,她在这一件事上,稍稍把她的聪明误用了。
当这剧本正式上演以前,在预演上就得到了极好的成绩,那周姓学生,不知为什么原故更沉默了,士平先生没有明白这理由,到后方始稍稍注意到他,就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快乐。这学生红着脸一句话不说,走了开去,到后又像害怕导演士平对于他的行为有所疑心样子,把这一角另外换一人,所以又写信到士平先生处去,释解这忧郁只是身体不大健康的原因,毫无其他理由。士平先生是对于年青人心情懂得很多的,他相信这个人的诚实,且觉得这个人对于表演艺术与语言天才,都不是其他脚色所赶得上,故特别同他说了许多努力整顿自己的话,使这学生对于士平先生,多了一种信托,只想有机会时,就在这中年人面前来披心沥腹述说一切。
把戏演过后,这学生同士平先生似乎特别熟了,每每走到士平先生房中来时,常见到萝在这里,就非常拘束的坐到一旁,听萝同士平先生谈话。有时独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谈到萝同陈白的要好,这年青人露着羡慕可怜的样子,总是这样带点固执的调子,说:“他们都说陈白要订婚了,他们都这样说。”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很有许多次数了,有时只是微笑不答,有时检察了对方一下,就也似乎固执的说:
“这是一定的,这是一定的。”
苍白脸学生听到这个话,就显着稍稍狼狈了一点,沉默不再言语了。或者再过一会,忽然又这样说:“他们都说萝好。”听的就问:
“谁说?”于是又好像不知所答的默然不语了。
在士平先生心中,有对于这学生十分同情的怀抱。
四新的一幕
××剧团与××戏剧学校有一种谣言发生,是关于陈白与萝恋爱的事。这谣言如一般故事一样,在一些年轻人口中,正如生着小小的翅翼,不久就为许多人所知道了。谣言的来源是有一个学生,夜里到××公园去,当夜天上无月光,这人各处走动,到了一个土山上,听到山下背阴处萝的声音,同一个人像在争持一种问题,非常兴奋。到后这学生转到园门外边去等候,就见到陈白同萝一同走出,一出门,萝跳上一部街车一句话不说,车就拖走了,陈白非常颓唐样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又一个人走进公园去了。大家把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观察他们俩人的生活,谣言不久就由事实为证明了。
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原因,把那友谊上的裂痕显到行为表面上以后,那沉默成性不常与人言语的周姓学生,似乎是最后才知道的一个。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上起了一种空漠的感想,又像是这消息应当使自己欢喜一点,但实在他却在这消息上更忧郁了。这是一个最会在沉默里检察自己的年轻人,他把这事情,联合到自己的生活上作了许多打算,看不出有快乐的道理。当时他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没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时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飞。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再过一阵因为暑假将使许多人回家,也将使他自己难过。萝常常来到学校,不外有两种理由,其一是因为练习演戏,其一却是拜访士平先生与陈白,暑期天热戏是不会排演了,到了暑假陈白一定要离开这里,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个地方去避暑,所有一点好机会都失去了。这时这大学生,听到了这新的消息,他心里想,“我的灾难是到了。我头上落下了一样东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机会使我死得方便,我将为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来问这个人,有些什么事用得着他,他可以去做。这大学生只是摇头,等到同学走后,他望到窗间的一个女角萝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陈白同萝是早听到了这谣言的。为了自尊的原因,陈白对于这事自然有点难过。他曾想过了用各样方法,去挽救那种由于言语造成的过失。对于萝,他自己觉得已让步得很多了,可是都无法恢复过去另一时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败了,却仍不缺少一个绅士的做人态度,当到一切人的面前,从不现出忧戚的颜色。另一面他又照着身分,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种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觉得这件事为人知道了,是他一点耻辱,一点不利于己的过失,过一会,却另有所会心,以为这事对于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萝并不像陈白这样子。她原是一个女人。女人对于恋爱,有一种习惯的贪婪,虽说她同许多女人一样,是在不变的热情中感到厌烦了男子的一个人。她曾有意把陈白的印象贬价估计过,还在男女间故意找寻过友谊的罅隙,极力使之阔大,引为快乐,她曾嘲弄过这恋爱。可是,她在并不否认这恋爱是在习惯上成为离不了的嗜好的。她习惯那相互间的勾心斗角,她习惯那隐藏在客气中的真实,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这使自己忽而聪明忽而愚蠢的旁人一笑一颦。她因为把那一个女人不应当明白的男子种种坏处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种任性行为下把生活毁了。
当她在有一次同陈白为一种问题争持不下时,看到陈白生气走去了,心里就觉得有一种缺陷,非想法补充不可。那学生看到公园中的两人斗气情形,却就是由于萝的好意,在那天把陈白邀去讲和,结果却更失败,因此她也就只有尽这谣言变成事实,不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来试图补救了。
因为这友谊分裂了,她感到一点儿沮丧,可是她知道处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学校仍然应当继续过去,戏仍然应当继续学习,同时表面的交谊也仍然应当继续维持。她一切都照这计划做去,她使别人无从在这件事情有把谣言扩张的机会,同时又使陈白知道他的行为并不使她苦恼。她逞强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气了一点,使一切人皆变成自己的朋友,却同时便成了陈白的敌人。
萝的处置毫无错处,陈白到后是屈服了,认错了,投降了。但因此一来,她更看不起这个男子了。她并不把这胜利得到以后就恢复了过去的尽陈白独占的友谊,她知道陈白一面屈服一面还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热情却毫无真心的进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许多机会,使××学校皆知道萝并不是陈白独占的人。
因这原故,有一个晚上,那个苍白脸儿周姓三年级学生,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做出使士平先生惊讶的故事来了。
当他直言无隐的把爱着萝的事情告给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虽说一面勉持镇静说着“这也非常自然”的话,平定到这学生的心,可是自己终不免为一种纠纷显出努力的神气。他让这学生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他知道这学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够在这事上有所帮忙,所以才来倾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的。他知道这学生的意思以后,仍然用言语鼓励这匍伏到自己脚下的可怜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点伪绅士样子,作为不甚知道陈白与萝的事情,就同那学生说,“好像陈白同她有了一种关系,你不是知道了么?”
那学生说:“我所知道的是陈白得不了她。”
那个先生心中就想:“陈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这事情么?”
因为士平先生没有把话说出,那学生也觉得自己的不济了,就接到说:“我也知道我是无分的一个人。我没有陈白的好处。凡是使一个女人倾心的种种我都没有。我的愿心只适宜于同先生说及,因为先生知道人类在某种情形下,有无可奈何的烦乱,苦恼到灵魂同肉体。我并不想这件事有尽她明白的必要,我只是拿来同先生说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伟大的人,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为止。我因为爱她,变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么样?我应当怎么样去为这个全人牺牲,还是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结果!我纵可以在黑暗里把我灵魂放大,装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阳下见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无用处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不明白……”
说到后来这青年就小孩子一样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没有话可以说,就尽这个人哭了一会,自己抽了一支烟,仿佛想从烟雾中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学生是那么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当成母亲一样毫不隐瞒的倾诉了心上的一切,末了还这样放肆的哭!事情非常显然的,就是这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萝为什么同陈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点点,这时就不会这样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萝同陈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则这学生知道这情形以后,将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杀了。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学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学生把眼泪擦去,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
“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强硬一点,因为这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你的身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身体的弱点,变成不能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了。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知。只有理知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革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糟蹋感情,这话说得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萝?”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泪眼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要放肆了。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啮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安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是在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并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的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样情形使舅父看来,舅父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父,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像是并不欢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父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父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带一点孩气,要质问舅父。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疑心!”
“舅父……”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
“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
“什么别样事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怒容而又勉强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荡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父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学生面前一样情景。人家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父知道这事情内容,可是因为舅父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衡。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的自诉的勇气完全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白的来信时,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小姐,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父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
“舅父,陈白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父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父已经腐化了吗?陈白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是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父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
“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么样?”
“年老人,像我同士平先生这样年纪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应当亲切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不原谅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个舅父,又有一个士平先生。”
“可是我们原谅你,你也要原谅别人,你是不是在回陈白的信?若是写回信,我希望你学宽宏一点。在容让中才有爱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肠!”
“你不是很爱他吗?”
“谁说?我并不爱他,也不要他爱我。我同他好是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白找来,你这时又说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性,好像就是你唯一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像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应当成什么样子。她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
“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不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知,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
“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知。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意识,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此等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给了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一个人?”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的人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
“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胡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见到,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
“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可怜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像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到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
“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别的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不过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低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
“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低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像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了,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交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像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干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像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像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应当为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强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潮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五大家皆在分上练习一件事情
萝在夜里做了一个希奇的梦,梦到陈白不知怎么样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却革命去了。醒来时,头还发昏,躺在床上,从纱帐内望出去,天气似乎还早。慢慢的想起这梦的前因后果,慢慢的记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谈到的一切问题,这女人还仍然以为是一个梦。
她心想:“我当真爱士平先生吗?士平先生当真离不了我吗?因为互相了解一点,容让一点,也就接近了一点,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处成为生活的累赘,这就是人生吗?”
接着,这女子,在心上转了念头:“人生是什么?舅父的烦恼,士平先生的体贴,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顺着自己的私心,选择习惯的生活,或在习惯上追寻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这新的情形下烦恼,另一些人就在这新的变动中心跳红脸,另一些日子,带来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个无数个平凡……”
她笑了。她在枕上转动着那美丽的小小的头,柔软的短发,散乱的散乱在白的枕头上。她睁着那含情带娇的大眼,望到帐顶,做着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着那男子,似乎见到这男子害羞避开了的种种情形,她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双净白柔和的手臂举起,望到自己那长长的手指,以及小小贝壳一样的指甲,匀匀的缀在指上,手臂关节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处同柔和的线,都使她有一种小小惊讶,这一双手到后是落在胸上了,压着,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心上生命的跳动,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处流动,似乎有一种极荒谬的憧憬,轻轻的摇撼到青春女子的灵魂。
似乎缺少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是最近才发现的,这东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转着,不能凝目正视,她把眼皮合上了。她低低的叹着气,轻轻的唤着,答着,不久又迷胡的睡去了。
醒来时,还躺在大而柔软的铜床上,尽其自然在脑中把一切事情与一切人物的印象,随意拼合拢来,用作陶冶自己性灵的好游戏。娘姨轻轻的推着门,在那门边现出一个头颅,看看小姐已经起了床没有。萝就在床上问:
“娘姨,什么时候了?”
“八点。”
“先生呢?”
“早就办事去了。”
“报来了吗?”
“来了。”
“拿来我看。”
娘姨走了,萝也起来了,披着一个薄薄的丝质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个椅子上,让早风吹身,看到远处××路建筑新屋工程处的一切景致。
绅士昨晚上,到后来仍然是能够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来时,问用人知道萝还没有起床,他想得到萝晚上一定没有睡眠,就很怜悯这年轻人,且像是自己昨天已经说了什么不甚得体的话,有点给这女孩难过了,带着忏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处告给这老友一切。他知道这事士平先生一时不会同他谈到,他知道这事情两人都还得要他同情,要他帮忙,他为了一种责任,这从朋友从长亲而生的责任观念,支配到这绅士感情,他不让萝知道,就要出门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照常的把脸洗过,又对着镜子理了一会头发同胡子,按照一个中年绅士的独身好洁癖习,处置到自己很满意以后,他就坐了自己那个小汽车,到××学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面计划这话应当如何说出口,一面迎受着早上的凉风,绅士的心胸廓然无滓,非常快乐。
士平先生是为了那周姓学生耽搁了一些睡眠的。照习惯他起来的很早,一起身来就在住处前面小小亭园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练习一种瑞典式的呼吸运动。这人的事业,似乎是完全与海关服务在经济问题财政问题上消磨日子的绅士两样,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余,却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场上散步,就一面走动一面计划剧本同剧场的改良。他在运用身体时总不休息到脑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时,这个人总仍然是瘦而不肥。
来到这学校找士平先生的绅士,到了学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像萝一样,以为这事说出来并不对于大家有益,他临时变更了计划,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没有为客人找取椅子请坐。两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说:“你早得很,有什么事吗?”
“就因为天气好,早上凉快得很,又还不是办事时节,所以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
“怎么不邀她来?”
“还不起身,晚上同我说了一些话,大约有半晚睡不着,所以这时节还在做梦。”绅士说过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检察了一下是不是这话使听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这狡计,很庄重的略略的见出笑容。
绅士想:“你以为我不知道。”因为这样心上有点不平,就要说一点不适宜于说出口的话了,但他仍然极力忍耐到,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这时来开诚布公谈判一切。到后士平先生果然开了口,他说:
“萝似乎近来不同了一点。”
“我看不出别的理由,一定是!”
两个老朋友于是互相皆为这个话所吓着了。互相的对望,皆似乎明白这话还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点,士平先生就请绅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来,两人谈别的事情。谈金本位制度利弊,谈海关税率比例,绅士以为这个并不是士平先生所熟习的,把话又移到戏剧运动上来。他们谈日本的戏,谈俄国的戏,士平先生也觉得这不是绅士要明白问题。可是除了这事无话可谈,就仍然谈下去没有改变方法。
绅士到后走了,本来是应当到海关办公,忽然又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回家时在客厅外廊下见到萝看报。这绅士带着小小惶恐,像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不名誉事那个样子,走到萝身边去,萝也为昨天的事有所不安,见到舅父来了,就低下了头,轻轻的说:
“舅父,你不是办公去了么?”
“我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萝略显得一点惊慌,抬起了头:“怎么,到××学校了吗?”
“到过了。”
“舅父!”
“我是预备去说那个事的。”
“这时去说,不过使你们两个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罢了。”
“我也想到这个,所以并不提起。”
“当真没有提及吗?”
“说不出口,本来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说清楚了,我想只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帮忙地方,我好设法去尽力帮点忙。”
“可是我心里想,舅父莫理这事,就算是帮忙了。”
“你说的也很对,我因为也看到了这一点,本来在路上有许多话预备说的,见了他都不说了。”
“那么我感谢舅父!”
“要感谢就感谢,可是舅父做的事并不是为要你感谢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宁,这样子装扮下去。”
“舅父为什么生我的气?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乐,因为我把舅父的一点理想毁灭了。我想我做了错事,自己做的错事本不必悔,可是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着想,我是应当悔恨我处置这事情的不当的。”
萝说到这里,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红了,萝就忙说:“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顿,像小时候摔破了碗碟应当受罚一样,我不会哭,因为我如今是大人了。”
绅士只把头摇摇,显出勉强的苦笑。“你摔坏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两下的罪过!”
“但总是无意识做的事,此后我小心一点好了。”
“此后小心,说得好!”
到后两人都笑了,但都像不能如昨天那种有趣味了。在平时,随便的说说,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难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总仍然是安安稳稳,在自己生活态度上,保持到一种坦然泰然的沉静。有时舅父也用话把这要强使气的萝窘倒,可是,在舅父面前,因为是从小就眼看到长大的长辈,把理由说输了,生着气来挽救自己的愚顽,一定得舅父认错这样事也有过。但现在是全毁了。一切再也不会存在,一切都因为昨晚那可怕的言语,把两人之间划上一道深沟,心与心自然的接近再也无从做到了。两人从此是更客气了一点,一举一动皆存了一种容让的心,一说话都把眼睛望到对方;但是两人又皆知道这小心谨慎丝毫无补于事实。可怕的事从此将继续下去有若干日,萝是不明白的。什么时候舅父能恢复过去的自然,萝也是不知道的。什么时候能够使士平先生仍然来到这家中,一面同舅父谈大问题,一面来谈男女事,且隐隐袒护到女子那一面,舅父则正因为身边有一个顽皮的甥女,故意来同老友反驳,这事情,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来!”未来是些什么?未来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厌倦,是衰老,是病,是社会的混乱。在平时,萝是以未来的光明期待到国家同本身的。她嘲笑过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骂过那些不敢正眼凝视生活的男子,她不欢喜那些吟诗哀叹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个勇敢而冒险的新生。可是这时她做些什么?她怎么去强壮,怎么去欢迎新来的日子?她将如何去接受新的不习惯的生活,毫无把握可言,她这时来怜悯自己了,因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结论,且像许多她所不愿想不能想的事,自从一同舅父昨晚说及那事以后,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围形势,困着自己的思想了。她在无可自解时,就想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胡涂,头脑昏乱,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知的,理知到这时,就是把自己更冷静起来,细细的安排安排,细细的打算。他想处置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点,单是为了两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干的。单为自己,不顾及别人,他也是不干的。在各方面找完全,所以预备同士平先生说的暂时莫说,到这时,办公的时间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搁时间,他又同萝说话了。
“萝,请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为大家着想,若是士平先生来时,你且莫谈到我们昨晚说过的事。我把话说了,能答应我没有?”
“我不大懂呢?”
“为什么不懂?你应当让舅父去想一阵,匀出一点时间思索一下,看看这事情,现在舅父所处的地位,是很可怜的地位。”
“若是说谎是必须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见做去。”
“说谎一定是必须的。你若会说谎,我们眼前就不至于这样狼狈了。”
“我知道了,答应舅父了。”
“答应了是好的。你不必说谎,但请你暂且莫同他谈到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这也并不完全是为舅父,也是为你。”
“我明白的。对于舅父因这事所引起的烦乱,全是我的过错。”
“你的过错吗?你这样勇于自责,可是对事情有什么补救?”
萝不作答,心里想的是:“我能补救,就是我告你我并不想嫁他,也从不曾想到过。”
舅父见到萝没有话说了,自己就觉得把话苛责到萝是不应当的残酷行为,预备走出去,这时士平先生却在客厅门出现了。士平先生见到了绅士,似乎有点忸怩,绅士也似乎心上不安,两人握了手,绅士就喊萝:
“萝,萝,士平先生来了……”他还想说,“你陪到他坐,我要去办公去了。”可是话不说下去,他把老友让到廊下,一面很细心的望到这两个人的行为,一面自己把身体也投到一个藤椅里去了。
萝把头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会,又望了舅父一会,感到一种趣味,两个绅士的假扮正经懵懂的神气,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声来了。
这两个人心上想些什么,打算些什么,萝是完全知道的。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面前是两个喜剧的角色。
因为那两个人都不及说话,她就说:
“舅父,你忘记你的时间了,你难道还要同士平先生谈戏吗?”
这绅士作为才悟到钟点那件事,去开始注意壁上的挂钟。于是说:“士平你到这里谈谈,你们是不是又要演戏了?我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了。萝,我告你,记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
萝说:“舅父你就不要办公,打电话去请半天假,怎么样?”
士平先生说:“我也就要走,我是来问问你愿不愿同密司特周——我们那个三年级学生演×××。”这是借故提及的假话,萝心中明白,因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为绅士已经上了办公室,所以来此的。
舅父又说:“你们谈谈,我的时间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绅士,落伍的人,这是我的甥女给她舅父下的按语,时间是……”这仍然是假话,萝也知道的,因为舅父实在不大愿就走,单独留下这个人到这屋中。
士平先生好像特别多疑,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坚决的说道:“我们一起吧,你把车子带我到爱多亚路,我要到××大学找一个人。”
萝就说:“士平先生,你说周要同我演×××,那个人不是上次演过××的工人,白脸长身的年青人吗?”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应着,因为说得完全是谎话,心中很觉得好笑。
萝因为起了一个新的想象,就说:“这个人还不错,演戏热心,样子也诚实可爱,不像另外那几个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吴。那几个风流自赏的小生,是陈白所得意的门生,还听说要加入什么××,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杨,已经都在恋爱了,因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听到这话,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你觉得那个人诚实可爱吗?
萝估计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这人的情感为她的话所伤了,一面是为了舅父还在旁边不走,就故意说:“是的,我倒很欢喜他。”
舅父在一旁听着,心中匿笑,故意责备似的说道:“萝,你的口是太会唱歌了,但一点不适于说话。”
这话显然是舅父为袒护到士平先生而言,萝望到这个说谎的绅士的体面衣服,心中不平,带一点娇嗔问:“舅父,什么口适宜于说话?”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认的,你说话的天才我也不否认,只是说话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为如何?”
士平先生说:“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语的锋刃,随意的砍杀,原是年青人的权利。”
绅士说:“这个话我不大同意,若说有棱的言语是他们的权利,那毫无问题,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只有义务了。”
“舅父的义务倒恐怕是别的。”
绅士听到这话,对萝很严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说要走要走,现在电话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里不动了。“我也还有权利,不一定全是义务!”
士平先生显着一点忧郁神色,萝以为是士平先生为妒嫉所伤。她最恨男子这一点脾气,她同陈白分手,也就多少有这样一点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样子,她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她按照自己的天赋,服从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记起士平先生说的“年青人用有锋刃言语,随意伤害别人原是一种权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乐于听的话还是故意继续下去。她没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只把脸向到窗外说道:
“士平先生,你不是说那个很漂亮的学生要想我同他演×××吗?我明天问他去。”
“你要去问他就去问他,不过我已经告他,你怕不什么有空闲时间了。”
“我有时间,我一定要同他演×××。”
那绅士听到这个话很觉得好笑。他想看看这个人言语的胜负所属。他在往天疏忽了这个,今天却用了一种新的趣味来接近了。他装做看报的样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当天报纸,听士平先生说些什么话,作为对抗萝的工具。
因为士平先生不做声,于是萝又开了口:
“我要演×××,没有配角我也要演,不然我下次再不演戏了。我要演×××那个女角,嘲弄她那个自私的情人。我要去爱一个使他们看不起的人,污辱他们,尽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严扫地。我将学到那主角说: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这样下贱的,但他有这样一个完全的身体,有这样健康的手臂,美丽的头,尊贵而又俨然的仪容,同时,位置却是做你们的用人。他没有灵魂,我就爱他的身体。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处?灵魂在你们身上,是一种装饰。你们说谎,使你们显得高尚完全。你们做卑下的事情,却用了最高尚的理由。这就是你们灵魂的用处。为了羞辱你们,我才去爱那你们所瞧不上眼的人……”她用着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气,走来走去,骄傲而又美丽,用着最好的姿势,说着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极力把狼狈掩藏起来,用着一个导演者的冷静态度,在萝休息到一个椅子上时,鼓了一会儿巴掌,说:“很不错,你可以做成很动人的样子给人感动。”
“我不单做成样子,我自己将来也要当真这样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爱你的人难堪。”
“自然的,那戏的后一场不是说:你见到我这样,你装做笑容,想从这从容不迫尊贵绅士态度中挽救你的失败。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像钉子一样,紧紧的钉到你的心上,成为致命的创伤……吗?”
士平先生说:“你的言语是珠玉。”
萝看得出自己的胜利,得意的笑着:“我是一演到这些脚色,就像当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爱我而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点小小纠纷了。这中年人,平时的理知,支配一个大剧团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爱情上,人就变成愚蠢痴呆了。这时知道萝是在那里使着才气凌虐自己,本来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同样从容中有所应对了。他要仍然装成往日稳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着一面望到萝发光的脸同发光的眸子,有一种成人的忧郁说不出话来了。
绅士在一旁像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点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设想:“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个女子,一个年纪轻轻而又不缺少人事机警的女子,用言语与行为掘成的井,是能够使一个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时也爬不起来的。士平先生是一定又要跌下去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命运。”
他在言语上增加了一点讽刺成分:“老朋友,你当导演是不容易驾驭这学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义回敬了绅士,说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长也不甚容易!”
“可是狮子也有家养的,这是谁说的话?我记得是像上次我看你们那个戏上的话。那角色说,狮子也有家养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
萝说:“下面意思是说家养的狮子并不缺狮子的一切外貌。这个话并不专是讥讽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说:“还有下文,你们都疏忽了。那下文是我应当为续好的,就是:也会吼,也会攫拿作势,但绝不是山中的狮子!看惯了,我是不怕我家这小狮子的。”
萝不承认这个话有趣:“舅父的话是以为我就只能说不能行。”
“并不是这样。我是说一个演戏太多的人,他的态度常常要成为他所常常扮演角色的态度,但这个却无害于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俨然站在一块了,这大约是同病相怜。”
“今天你又占了优势了!”
“舅父是不是还想说,因为你是女子,所以让你一点呢?”
士平先生不知为什么,却问起绅士上不上办公处的话来了。绅士说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却说要走了。因为绅士见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办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车一同到法界再下车。两个人一会儿就走了。两个人出门时,送到门外车旁的萝,见到舅父似乎快乐得很,士平先生却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听到的神气,很亲昵的说:“士平先生,我下午来学校找你。”舅父望了萝一眼,萝就大声的笑,用着跳跃姿势,跑进屋里去了。
两个老朋友各人皆在这少女闪忽不定行为上,保留一种不甚舒服的印象。两个人都不想提到这事情,极力隐忍下去,车子在平坦的马路用二五哩的速度驶行,过了××路,过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车停顿一下,说是想到××大学去找一个朋友。等到绅士把车开走后,这个人便慢慢沿着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会,觉得有点热了,又把衣服脱下来拿在手上,还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知,在一种新的纠纷上弄胡涂了。他知道许多事情,经过许多事情,也打量过许多事情,可是一点不适用到这恋爱上。他的执重外表因这一来是更显得执重了一点,可是这种勉强处别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却要对于自己加以无慈悲的嘲笑了。他怜悯那学生,他自己的行为却并不比那学生更聪明。他在剧本创作上写了无数悲剧与社会问题戏剧,能够在文章上说出无量动人感情的言语,却不能用那些言语来对付面前的萝,绅士想到的“女子用热情掘好的井,跌进去了的人总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样感觉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是小丑,无端悲哀起来了。
六配角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学生,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高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了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私有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强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学生记到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某种运动,才合乎身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学生,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
“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好像被人发现了心上秘密,更极害羞了,不能作什么回答,只点点头。同学就说:
“这个不行,谁告你这样运动?”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这样操练。”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应当学八段锦!”
“好吧,就学八段锦。你高兴教我没有?”
“等一会儿我们来学习吧!”
那同学到盥洗室去了,这白脸学生,站在一个花畦前看莺草十字形的花,开得十分美丽。因为这带露含颦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诗,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花畦边来读诗了。
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时,萝来到了士平先生住处。士平先生上课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画册,在那房中等候下来。那周姓学生,因为还想同士平先生谈谈别的问题,来找寻士平先生,在那里见到了萝。这个人脸上发着烧,心儿跳着,不知要如何说话,就想回头走去。
萝见这学生一来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说演戏的话,就喊他:
“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课去了。”
“就要回来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面结结巴巴的说着,一面回身来到房中,也不敢再举眼去望萝,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画,似乎这幅画是最新才挂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兴味。
萝心想,“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怜。”她记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就说:“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说你那事情,没有什么不可。”
这学生,听到这个话,以为士平先生已经同萝把昨晚的事都向萝说过了,现在又听到萝温和而平静的把这话提出,全身的血皆为这件事激动了。他忙回过头来,望着萝,舌子如打了结,声音带着抖问:“士平先生说过了吗?”
萝望到这情形还不甚明白,以为是这个怯弱学生在女子面前当然的激动。她一面欣赏这人的弱点,一面说:“是的,他说你要求我同你演×××,是不是?”
这学生完全胡涂了,为什么说演×××他一点不清楚。他不好说没有这事。他以为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种计划,这计划就是使他同萝更熟一点,他心中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为什么士平先生要说演×××?他望到萝的脸,不知如何措词,补充他要说及的一切。他的心发抖,口也发抖,到后是又只有回头过去看画去了。一面看画一面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无希望了。”可是虽然这样打算,他是知道事实完全与这个不同的。他隐约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恋爱,看到死亡,——这个人,他总想他是一切无分,应当在爱中把自己牺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个胡涂思想在这年轻人心上扩张放大,他以为这可以死了。他不能说这是欢喜还是忧愁,没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只能这样胡涂过着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萝身边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萝因为面前的人是这样无用的人,她看到热情使这年轻人软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种蛮性的满足。她征服了这个人,虽然,有一点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却不能不以为这是自己一点意外的权利。许多卑湿沼地方,在一个富人看来,原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却从无一个富人放弃他的无用地方。她也这样子把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应当有一种恩惠,使这年青人略略习惯于那种羁勒,就同这人来商量演剧事情。
她问他对于×××有什么意见,他说了一些空话,言语不甚连贯,思想也极混乱。她又问他,是不是对于那个戏中的女角同情。这年轻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头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样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问。她极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谨中如一只受窘的鼠。这些情形在萝眼中看来,皆有另外一种动人的风格存在。她玩味着,欣赏着,毫无本身危险的自觉。不但是不以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且故意使这火把向年轻人心上燃着,她用温情助长了这燃烧。她厌倦了其他的恋爱,这新的游戏,使她发生新的兴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来了,看到两个人正在房中,那学生见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气,忙站了起来,与萝离远了一点。萝此时,本来是到此补救早上在舅父处所成的过失,可不料新的过失,又在无意中造成了。
萝说:“士平先生,我已经同密司特周说到演×××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面笑着一面放下书本,走到写字桌边去。“你们演来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预备在下次月际戏上出演,就应当开始练习了。”
那学生在士平先生面前,无论何时总是见得拘束,听到谈演戏了,就说:“谁扮绅士?”
萝无心的说,“扮绅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说:“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寻,你们去试演好了。”
萝从这话上,听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为了一些不甚得体的情绪所烦恼,她有点儿忏悔的意思,就问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间在什么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说:“我在××路上下车,还走了一阵,想起许多人事好笑。”
这个话使那年青人以为所指得是自己,脸上即刻发起烧来。萝又以为这话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说到她和那学生了,心上就很不快乐。士平先生则为自己这句话生了感慨,因为他极力在找寻平时的理知,却只发现了苦闷,和各种不能与理知同时存在的悒郁。
萝过了一阵,说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严重的感觉,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点也无妨,太聪明了,是全无用处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赖到一点胡涂。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目龙目龙,生活的趣味就浓了。要革命,还仍然是大家对那件事蒙蒙目龙目龙,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胡涂的做去,到后就成功了。一个眼睛纤毫必见的人,他是什么也做不去的。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虫,他吃面包,又看到许多霉点。走到外面去,并排走路的多数是害肺痨病人,住到家里,他还梦到人家所梦不到的种种。他什么都聪明,他什么都不幸福了。”
因为话是像说到那个年轻学生头上去了,他承认他的胡涂是一种艺术。他说:“我同意萝这个话。我有时很像清楚,看得周围一切非常分明,我实在苦恼。若果胡涂了一点,一切原有使我苦恼的,就当真又变成幸福了。在将来若是我还能选择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我无理由拒绝苦恼,却愿意拿那胡涂。”
士平先生觉得这学生又好笑又可怜。这学生昨晚上还那么无望无助使生活找不到边际,但一天以来,因为一种无意中的误会。因为一点凑巧,却即刻把灵魂高举,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为这真正的胡涂,他对于这学生原来的一点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觉得萝也是可怜的,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躏了一番,又来找寻自慰的题材,用言语的锋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乐了。她想象她因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躏旁人感情的权利,因为这一点原故她这时竟让这年轻人来爱她了。她要苦别人作为自己快乐的根据,找了别的女子不会做的事情,她这时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带着一点儿讥讽说:“萝,你是为你的聪明而感到幸福的。”
萝反向着士平先生:“那么,士平先生因聪明而苦恼了。为什么不胡涂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认真?为什么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设法知道,本来不能知道的又强以为知道,就在这上面去受苦受难?”
“这是做人!”
“可是这样做人,是自己选择的没有?”
“你以为是应当选择,或者说,还有机会选择,是不是?”
“我可是选择我自己所要的。”
“还是照到机会分配下来的拿去,在机会以外,人是通通不会有选择的。不但是生活事业,就是朋友,爱情,有些人自以为是选择下来去做,其实他还是取那放在手边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认这理论。”
“一句话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论,自然可以否认。若是事实,那否认,是应当在别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证据才对的。”
“士平先生,我要给你证据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萝说着这个时,用得是同平常抗议声音,那大学生听到,忍不住笑出声了。
士平先生本来不想把话再说下去了,因为看到那大学生在误会中更加放肆,本来先见到这人拘谨为可笑可怜,这时见到这人不再拘谨,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乐了。“他以为我是在为他努力,虽无一句话可说,那神气,倒是在感激中有帮我忙的意思。他以为说的证据就是爱他。这小子真是在胡涂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这样想及一面就说:“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觉得可以选择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学生略略见得有点忸怩,喉咙为爱情所扼,女人声气一般答道:“我与萝小姐同意。”
“很好的,很对的,你也相信你是选择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声音有一种嘲笑意味,他还想说:“你的话是选择了而说的,你的事却是完全误会的。”可是那学生对于他露出的感激颜色,以及那信仰谦卑样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缓和了,强硬不去了。他只好说:“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萝因为不知道他们两人昨天那一次谈话,所以这时同这学生表示亲近,不过是一种虚荣所指使而作的任性行为。为了故意激动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说要同周姓学生演戏。为了士平先生的愤怒,对于这愤怒作一度报复,她才说她能够选她所要的东西。不过到后来,看到那学生有一点放纵,还说出了蠢话,士平先生有放弃所有权利意思,她又不大愿意了。她于是把话说到属于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学生感觉到于己无分,学生到后就不得不走了。
学生走后,萝带着一点忧愁,向士平先生望着,低低的说道:“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游戏!”
士平先生把萝的手握着,也似乎为一种悒郁所包围,又稍稍显得这问题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样子:“我能生你的气吗?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说的演×××原是谎话,为什么你这时又来同他谈及?他是在一种误会情形中转到一个不幸上去了,他以为你爱他了!以为你尽他爱你了!你愿意在这误会上生活,我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我这时只说明白,尽你做那自己所愿意做的事。”
萝有点儿觉得胡涂:“为什么同他这样谈谈话就会有这吓人误解?”
“你不是说过,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极浅薄吗?”
“可是这是个忧郁的人。”
“你是说,凡是这种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来应当这样,因为他并不像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错误!他昨天晚上,到我这里来,说了许多话,他说如何在爱你,如何知道自己无分。他并不料到你同我的关系,他信托我是他唯一帮忙的人。他说只要把这事告给了我就很快乐了。我能说什么?我除了可怜这个人,什么也不好说出口。我告他,此后我当设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我当尽我所能尽的力,帮助你一下,你也应当好好的生活下去。我当真是这样作到了。这个人得到了我的话,恰恰来这里见到了你,以为你是已经听我学过一切,你说演×××,他一定激动得不能自制。他在一种误会中感谢你也感谢我,他从这误会上得去快乐和忧愁,还以为是自己选取的东西。我并不生气,我却因这事觉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这事上也因为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一个度量窄狭的人。在恋爱上度量窄狭,这也许还是一种美德,不过我是缺少这美德的。实在说,我却在这误会上心中不大快乐。他要我帮忙,信托我,我待要告诉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种情形前面,要说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我还要告你这事怎么办,谁知这误会先就延长下去。你要爱他,还是不爱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是不想说什么的。我若说,这个人不行,你自然会以为我有私心。我若说这个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于人。我不想加什么意见了,你不是说你能够选你要的东西吗?现在机会就来了。你不要以为我爱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会拘束得什么人的。”
萝听到士平先生把话说完了,毫不兴奋,沉静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这件事中容许了这样一个误解。我不能受爱的拘束,当然我就不会因为他那可怜情形变更了自己主张。爱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换,所以我没有对他的义务。可是,士平先生,我现在却这样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权利,那我是不放弃的。我不能因为这一方面的权利却放弃那一方面的权利。我在这些事上有些近于贪多的毛病,因为这样,一切危险我是顾虑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权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谁想用热情或别的自私,完全占有我,那是妄想,是办不到的一件事。所以现在我来同你说,我愿意你多明白我一点。”
士平先生只用着一个大人听小孩子说话的样子,点头微笑,萝又继续的说:“周爱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为我想象不到我能够使一个男子这样倾心,带着一点好奇,我此后要同他再好一点,也是当然的。可是今天的误解我可不能让他存在!我不许别人在误会中得到他不当得的幸福,因为这不当得的幸福,要变成我的责任。我尽你爱我,也是我感到这是我的权利,你一在这事上做出年轻人蠢样子,我就有点忍受不来了。你的地位现在是同他一样的,我说这个话或者伤了你的自尊心情,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点,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处,若实在要痛苦,那你自己的事,我可不管了。”
把话说完了,萝走了,士平先生没有话说,尽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后,萝却又走回来了。她站到门边,手上拿着那个小伞:“士平先生,你这行为是使我发笑的,为什么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摇摇他的长长脑袋,叹了一口气,把手摊开:“好能干的萝,你的时代生错了。因为这世界全是我们这样的男子,女人也全是为这类男子而预备的。但是你太进步了。你这样处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却要把你当恶魔的。你的聪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欢喜做的事,你的敏锐神经作成你不可摸捉的精神。你为你自己的处世方法,一定也非常满意。可是我说你是生错了时代的,因为你这样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你自然可以说,就是这样,也就得到不少东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对你的倾心,你得到一切人为你苦恼的消息,你征服了一个时代的男子。还有一个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为你倾倒,变更了人生态度,学成年轻许多了。你在这方面是所向无敌的。可是你能够永远这样下去没有?你会疲倦没有……”
“我疲倦时,我就死了。”
“你说的话太动人了。你为你自己的话常常比别人还要激动,因这原故,你说话总是选择那纯粹的字言,有力的符号。你是艺术家。”
“你的意思以为我总永远不像你们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样,我知道什么是你们所中意的女子。受过中等教育,有一个窈窕的身材,有一颗温柔易惑的心,因为担心男子的妒嫉变成非常贞静,因为善于治家,处置儿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这样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们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张,因为这是使你们男子生活秩序崩溃的一种事情,所以即或是你,别的方面思想进步了,这一方面却仍然保留了过去做男子的态度。”
“我完全是那种态度吗?”
“不完全是,可是那种态度使你觉得习惯一点,合式一点。”
“或者是这样吧。”
“若不是这样,那这时就仍然同我到××去,转到我舅父那里吃饭。”
士平先生微微笑着,说:“不,我要一个人想想,是我的错误还是别人的错误。我要弄清楚一下,因为这件事使我昏乱了。还有,我要得到我的权利,就是不让你征服。”
萝也微笑的点首,说:“这是很对的,土平先生,我们再见。”
“好,再见,再见。”
萝走了,又回身来:“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难受。”
士平先生就忙着跑出来,抓着了萝的手,轻轻的说:“放心吧,不要用你的温柔来苦我,你的行为虽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比那个忧郁的周,生活重心维持在你一言一语上。”
萝于是像一只燕子,从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级学生,这显然是有意等候到这里,又故意作为无意中碰到的。年轻人的狡计,萝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学生想说出一些预备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话。一时还不能出口,萝就说:“密司特周,到什么地方去?”
“到××想去买点东西。”
“那我们同路,我也想到××去买一本书。”
“士平先生……”
“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
“我敬仰他。”
“是的。这种人是值得敬仰的。不过每一个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学问,或者是美,或者是权力,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
“怎么样,你不敬仰美吗?”
“……”这男子,做着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释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两个人,一个是那么自然随便,一个是那么拘束努力,把话谈下来,到后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又上了车,到××去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路上的百寿堂雅座内,这密司特周同萝,在一个座位上吃着冰水。
望到那每一开口微微发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缩而又勉强做成的恣肆样子,萝觉得有些动摇。这是一个拜倒裙下的奴隶,没有骄傲,没有主张,没有丝毫自我。在一切献纳的情形下,那种惶恐的神气,那种把男性灵魂缩小又复缩小的努力,诱惑到骄傲的萝,使她有再进一点看看一切的暧昧欲望。
她说:“密司特周,你不是××吗?”
那学生,此时上的课是最新的一课,他什么话都不知道说,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对面的萝,听到萝问他的话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萝说:“为什么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吗?你们学校有许多同学也是的。大家来使社会向前,毁去那阻碍我们人性的篱笆,打破习惯,消灭愚蠢,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来干,一切才会好。”
“萝小姐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
“为什么信仰都没有?年青人没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寻追求的野心,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许多人也仍然活着过日子!”这大学生因为见到讨论的人生问题,所以胆量也大起来了。他仍然是那种怯怯的微带口吃的补充了这个话,“他们是快乐的。”
萝声音稍大了一点:“是的,那些蠢东西,穿衣吃肉读英文,过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说到他们,因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说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觉的年青人。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不许其存在的。悲观,幻灭,做伤心的诗,欢喜恋爱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完全是病。他们活到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毒腐烂了,还间接腐烂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筋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像我都无分,所以就想到死了一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藏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个蠢鬼。凡是自杀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身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容融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于是便自杀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救药,越聪明越无用处了。”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学生低下了头去,全身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苦恼了。”
这大学生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胡胡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为什么这就同死连在一处?他是不闻不问的。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姿态,那些自私、浅浮、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学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且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个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就说还有点事要回去,且说过一些日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学生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低的说:
“萝小姐,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学生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学生回到××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一阵。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高兴,也不先就开口。这学生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完全说的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
“你今天气色像好了一点。”
这学生以为是士平先生的打趣他,这打趣却充满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士平先生:
“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小姐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同××路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身体与灵魂同样坚强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
“她是太聪明了!她是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说先生也在内,同学也多在内。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一个有地址的卡片。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分惨败。”
“……”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像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胡涂得像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胡涂东西!”
士平先生始终不能说出什么,到这时,因为又听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话,使他十分愤怒,在心上自言自语的说:“你这东西要死就早早可以死去也好,你一点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无足轻重!”
不过到后来,这中年人到底还是中年人,他居然谎着那学生,问了学生许多话,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话鼓励了这学生一番,打发他睡觉去了。
这学生到后又转到陈白房中去,隐藏了自己的近来事情,同陈白谈了一些话,他从陈白处打听了一些属于萝的事情,他一面问陈白一面还有了一点秘密的自得。陈白是无从料及这年轻人的秘密的,他把话谈了半点钟,离开了陈白,回到宿舍,电灯熄了,点上一支蜡烛,写那给萝的信。
七一个新角
“萝,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说这个话时,是星期早上的七点钟。
萝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厅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为见到她不做声,于是又说:
“我计算了一天,还是说明白,省得大家见面用虚伪面孔相对。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气了,我想得明白了,我不应当太过于自私。我愿意你们幸福。”
舅父说这个话时,虽然非常诚恳自然,但总不免现出一点忧郁。
萝摇摇头,把眉微皱:“舅父,不行了。”
“什么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互相恋爱吗?”
“但恋爱同嫁是两件事。”
“没有这种理由,你不要太把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浓了,这于你并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谁!”
“你们又闹了吗?”
“并不闹过。不过这件事昨天也同他说到了。我是不许任何人对我有这无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当然会了解我这个理由。我现在还不是嫁人的时候。将来或者要同人结婚,也说不定。可是我不会同士平先生结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欢喜,我看得出爱我的人弱点,我为了自私,我要独身下去。士平先生我不爱他了,因为先前我以为他年纪大一点,一定比陈白实在一点,可是昨天我就醒悟过来了。男子全是一样的,都要不得。”
“当真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我从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谎话来自救。”
“你为什么要告我这件事?为什么昨天说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对的,因为我不隐瞒到舅父。至于舅父在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过失。”
舅父含着愁的眼睛,瞅到萝的脸部,觉得在这年青女子脑内活动的有种种不可解释的神秘。
他不再说什么话,因为要说的话全是无用处的废话。萝还是往日样子,活泼而又明艳,使舅父总永远有点炫目,生出惊讶。舅父为她这件事计划了许久,还以为已经在一种大量情形中,饶恕了甥女的行为,也原谅了士平先生的过失,正想应当如何在经济方面,扣出一笔钱来为这两人成立家庭费用,谁知两天以来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这事上本来不甚赞同,可是到已经决定赞同时,却听到破裂的消息,这绅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种固持的思想在脑中成长,他不想再加任何主张任何意见了。
因为舅父的狼狈,萝只是好笑。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隐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与快乐,也随了这方便与否作为转移。舅父的沉默,使萝看得出自己与舅父冲突处,是些什么事。
她见到舅父那惨然不乐的样子,不能不负一点把空气缓和过来的责任,她说:“舅父,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点。你还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谈谈戏剧,谈谈经济,两人互相交换趣味是不错的。你不必太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处置我自己!我处置得不好,这苦恼是应当在我名下存在,我处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关切我了,这是无益处的。”
舅父说:“是吧,我一切不管了。我尽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来同我说。我非这样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应付。”
“舅父能够不闻不问是好的。知道了,也处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绅士身分——外表与心情,都维持到安定,若能够这样,我是又愿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说的完全绅士,我还是不必知道好一点。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同谁订婚时,再来告我一声,就得了。”
“舅父这话说得好像伤心得很!”
“实在有一点儿伤心,但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这样办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为,烦恼到亲爱的舅父的。”
“你是这一个时代的人,行为使中年人不惯,这错处,一定不是你的错处!”
“士平先生也说到这个了。”
“当然要说到这个。因为士平先生看来虽然可以作为你们演剧运动的领袖,却仍然是同我在一个世界里一种空气中长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败的,他在这事上不是很苦恼过吗?”
“我不过问,也不想十分清楚,因为我不是为同情这种苦恼而生的人。”
“你怎么样同他说及?”
“我说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不能尽谁热情或温情占去。”
“他怎么说?”
“他笑,很勉强。他使我不快乐,是那样有知识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种人类最愚蠢的本能。他见到我同一个学生稍稍接近了一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到旁人。我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现在士平先生最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却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是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骨碎身。”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
“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像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为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总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是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一点时,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也像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是舅父没有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是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注意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合别一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像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胡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像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了,就问开得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事情,并且有从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一切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为什么不邀我去?”
这时士平先生才望到萝的脸说,
“你不欢喜开会,你以为开会是说空话,所以我不告给你。”
“往天不欢喜今天我可欢喜,这会应当在什么时候?”
士平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表,检察了一下,“还有四十分钟。”
“我同你在一块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说:“当真吗?”
萝说:“当真要去!舅父你坐车回去好了。我谢谢你。你若高兴,就去为我买那个盒子,不高兴,就回家去。我现在一定要跟到士平先生到会,那里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问你,是不是我们还应当请舅父送我们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车?”
“用不着。我看看这一家的门牌,一四八,一五零。”一面说着一面摸出了一个卡片,上面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个人通信地址。“萝,尽××回去,我们走几步就要到那个朋友住处了。他还说过要我引他见见你,这是才从日本回国一个最热心艺术的人,样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觉得合意。”
萝这时已经跳下了车,舅父还没有把车开走,注意到这两个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块。若是要回家吃晚饭,我回头从电话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们走左边路上,好像阴凉一点。”
“好,我们过那边走,有风,真是很有趣。我们再见,舅父。”
“再见,再见。”
等到舅父把车开走后,萝才开始问士平先生:“当真开会吗?”
士平先生望着萝,点点头,不说什么,先走了两步,萝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门牌号数?”这样问着,是她还以为士平先生还在说谎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面很远!”
“快要到了。”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却留下了字条给士平先生,说是至多三点半就可以回来,两人只好在这里等候。因为还有十分钟,士平先生坐在一个椅子上一句话不说,萝心中有点难过。她是不习惯这种情形的,所以就说:
“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说话,你一定还是记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只那一点点理由,使你这样沉默,那你也像一个……”
“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傻相的。”
“不是,我说你有一点儿像一个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才在这些事上认真。”
“我认真些什么?”
“你对于那周姓学生放不过。”
“你完全错了。你的聪明很可惜是只能使你想到这些事情上来。我并不是小孩子,我因为你欢喜这样做人,第一天,我实在不大高兴。可是我想去想来,我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诚心的愿意那个人能够给你快乐,再也不做那愚蠢人的行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为那学生设想,怎么样使你对于他兴味可以持久一点,我当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这倒是当真的理由。”
“我信你,我就因为这一点,以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谁需要你这慷慨?你这宽宏大量自己做来一定还感到伟大的意义,可是这牺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还有什么益处?我难道会感谢你?他又难道会感谢你?”
“我并不为感谢而作什么事!”
“我说到了,你不为要谁感谢而作,但求自己伟大。这还不是一样的蠢事吗?”
“那么,我应怎么样才合乎一个为你同意的男子呢?”
“应当忘记别人,只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面前忘记别人一样,因为友谊是一个火炬,如佛经所说佛爷慈悲一样,谁要点燃自己心上的灯,都可以接一个火去,然而接去的人虽多,却并不影响到别一人的需要。”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标准的,所以我以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却信仰由人类自私造成的偏见,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
“如是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说真话,你的行为使我觉得好笑的地方实在很多。”
“还有很少的是什么?”
“很少的是你可怜。”
“全无对的地方吗?”
“对什么?女人用不着你那些美德,因为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东西。女人只要洒脱,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爱人又有给所爱的人这些那些,这才是好男子。”
“你的话今天我才听明白!”
“那是因为你往天只知道有你自己。”
“我并不是要挽救什么来说这个!”
“就为挽救我们的友谊也并不要紧?为什么你要分辩?在女人面前,是用不着分辩的。凡是要做的,尽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为上有所解释,尽女人自己来用想象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时也使女人欢喜。一个男子他是不应当细致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说明一回,似乎每一个行动都非常有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有利于己,一切行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会欢喜的。莫里哀的剧本上有个谦卑的情人,对于自己行为每每加上一长串说明,结果只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颊上,契诃夫在一篇短篇小说上也嘲笑过这种小心的男子。男子因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谊,就以为占有女子也仍然用得着这一种法术,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这类行为不可笑,就应可怜了,因为那是愚蠢的估计!”
“还让你说下去。”
“还让我说下去也好。不过我是明白的,你们即或装成很俨然的样子,你们的耳朵还是听你们自己所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信她。实在你们都能够保持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过你们男子都以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为使你们生气,女人的言语却毫不影响及男子丝毫。但是男子呢?行为上作了坏事,却总赖言语来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爱说谎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语的。”
“再说下去。”
“你使我口渴,以为这是对待女子最好的方法。”
“萝,你太聪明了,我实在为你难过。你少说一点,多想一点,你的见解就不同了。”
“若果见解不过是一个抽象的说明,我是用不着你难过的。”
“我是想到过,你这样说话,究竟对于你对于人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找用处来说话!”
“你是任性,抖气……还有近于这类的理由,一说话总不能自休。”
“士平先生,我不说了,我试让你说下去。”
士平先生笑了。说了一阵,两个人皆笑了。
到后主人回来了,见到士平先生,握了手,士平先生为介绍了萝,也握了手。这人名字是宗泽,原是许久以前就听到说过了的。因为萝曾演过一本日本人的剧,便是这人所翻译的东西。人是一个瘦小萎悴的人,黑黑的脸膛,短短的眉,说话声音不大自然,这人的一切,都似乎在一个平凡人中寻找得出。但说话时有一种平常人所缺少的简朴处,望人时,也有一种精悍凌人处。这是萝一见到时就发现了。
这人同士平先生说话,像是没有十分注意到萝的神情。说到国内演剧人材的缺乏,说到对于剧本的意见,仿佛完全不知到萝是同行的人。他要说的都毫不虚饰的说出,他的意见从不因为客气而有所让步。因为时间快要到了,三个人走出了门,到附近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到××去,在车上这人谈的话仍然似乎不甚注意到萝。
萝在这人面前感到一点威胁,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因为一个女子正当她的年龄是迷人的青春,且过惯了受人拜倒的生活,一旦遇到一个男子完全疏忽了她的美丽时,这新的境遇是她决不能忍受的。她心想,这是一个怪脾气的人,一个无趣味的男子,一个只知道生活不讲人情的男子。她一面听到士平先生同他谈话,一面就估计这个人平时的生活事业。但照到本能所赋予的力量,她无形中在这男子面前似乎让了步,当宗泽同士平先生不说话时,她就问了许多宗泽的话,她选取一个男子抵当不了的亲切,又诚实又虚心的询问日本演剧情形。她在言语上使这短小精悍男子注了意,她又做为毫不客气的样子,说是下一次一定要请宗泽先生指点关于演了××的第三幕那一场,应当用什么态度去读那一段演说。宗泽样子仍然保持到先前的沉静,萝却以为这人耳朵是注意她的言语的。
士平先生在一旁听着,只是微微的发笑,再不加上意见。他注意到宗泽,却知道萝的骄傲是受了打击的。在士平先生的眼睛中,宗泽因为无意中得到了一种胜利,使萝受了羞辱,士平先生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等到下车时,因为宗泽先下去,士平先生有了机会,才轻轻的向萝说:“少说一点话,不然全输给别人了!”
萝把脸红了,当士平先生在车边伸手去照扶这女子时,萝把手拂开,一跳就下车了。
××的会一共约二十七个人,陈白也在场,似乎因为感到有用友谊作为示威的必要,萝在宗泽面前,故意同这美男子陈白坐在一处,谈了许多不必谈的话。她一面同陈白说话一面注意到宗泽,宗泽似乎也稍稍有了一点知道,但仍然毫不见出像其他男子的窘迫,当演说时,完全是一个英雄,一个战士。
散会时,陈白因为今天萝似乎特别和平了许多,就邀请萝同士平先生与宗泽到××楼去吃饭,萝没有作答,望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答应了,宗泽也答应了,萝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四个人不久就到××楼吃饭去了。吃过饭后萝要回去,问士平先生同陈白是不是就要转学校。陈白说:“还想同士平先生过宗泽住处去谈谈。”萝就像一个小女孩子的样子,说:
“天气已经晚了,我要回去了,我不玩了。”
她意思以为宗泽必定要说一句话,但宗泽却不开口。士平先生看到这情形了,就说:
“若是同过宗泽先生处去谈谈我就送你到家。”
“我不去了,今天答应用电话告舅父吃晚饭也忘记了。”
“我们到那里谈一会儿就走,好不好?”陈白也这样说着,因为陈白非常愿意一个人送萝回去,这时却不便说出。
宗泽这时才说:“萝小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到那里谈谈也好。”
萝带着一点恼懊,望到士平先生,似乎因为士平先生毫不对于她有所帮助,使她为了难,她就要陈白送她回去,说回头再到宗泽先生家也不要紧。陈白欢喜极了,就同士平先生说了两句话,伴同萝走去了。
等到两人走去了时,士平先生望到这两个人的去处,低低叹了一声气,回过头来问宗泽说:“宗泽,我们走!”两人上了第一路的公共汽车后,宗泽忽然发问:“他们结婚了吗?”士平先生说:“除了在戏上配演以外,两个人性格是说不来的。”宗泽听到这话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路上,士平先生见到宗泽沉默如佛,想知道萝的印象,在这男子心上保留到什么姿态,就问他:“萝这个人还好不好?”宗泽摇头不答,且冷笑了一会。
这人神情的冷落,表示出不可摸捉灵魂的深,使士平先生想起萝在这人面前的拘束处了。他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事情,似乎看到陈白与苍白脸大学生,都同自己一样的命运,三个人是全不及宗泽的。他心中想,天地间事情是有凑巧的,悲剧同喜剧的不同,差别处也不过是一句话同一件小事,在凑巧上有所变化罢了。
他在宗泽家中时,就又说了许多关于萝的事情。陈白却来了电话,说恐怕不能再过宗泽家中来了,因为萝的舅父留到他谈话,若是士平先生要回去,也不必等候了。
士平先生因为这个电话,影响到心中,有一点不平,就不知不觉同宗泽谈到萝的舅父是如何有趣味的一个人,邀约了宗泽改天到绅士家去谈谈,宗泽却答应了。
八配角做的事
××学校三年级大学生周,把信写了又写,还缺少勇气发去。这个为爱情所融化的人,每一次把自己所写的信拿来读及时,总是全身发抖,兴奋到难于支持。他不知道这事情怎么样就可以办得好一点。他不知道他这信究竟应当如何措词。他在那一切用不着留心的文法上,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好像还是不大完全,搁下来缺少发去的勇气。
他想到应当去同士平先生处谈谈,把信请求士平先生过目一看,还得请求这可信托的人酌斟一下字句,可是没有做到。
他想亲自去递这封信,以便用言语去补足所要说及的一切,他又不敢。
他想到许多利害,越想便越觉得害怕起来,什么事也不作,一天就又过去了。
他的信一共写得有许多封了,还没有一封为萝见到。
把信写来自己一看,第一封是太热情了,没有用处,他留下了。第二封又太不热情了,恐怕萝见到不大明白,也留下了,第三封……
有一天的下午,萝到××学校去,见到了这周姓学生,这人一见到她就红着脸飞跑了,萝在心上还觉得很好笑。
萝是到士平先生处的,同士平先生谈了一会宗泽的性情,陈白也来了,陈白这人聪明有余却缺乏想象,他因为见到萝脾气比较好了一点,就忘了自己的身分,说到许多人的故事。他说宗泽如何爱过他的堂姊,又说过事情在东京如何为中国学生所注意。他又说到别人的各种事情,把萝这几天来对他一点友谊都在无形中浪费了,萝想说:“蠢东西。别人的坏处并不能证明你自己的完全!”陈白没有明白,所以这骄矜自得的人,又在自己所掘的阱边跳下去了。
士平先生好像看得出陈白的聪明失败处,在陈白说及宗泽时,就为宗泽说了许多好话。萝听到这个,且注意到士平先生的神情,士平先生的善意从萝眼中看来仍然是一种不得体的行为。“为什么只说别人,却忘了你自己?”士平先生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也失败了。
一个只知道有自己的人来了,先是在窗下,怯怯的望了半天,听到里面的说笑,不敢进来又舍不得走去,到后为士平先生见到了。
“周,怎么样?进来坐呀!”
陈白也说:“周,你来,我同你说……”
这男子,贼一样溜进来了。望到壁的空处,脸上发烧。
萝和士平先生都知道这个人的心事。陈白因为对于这人还不甚明白,就说:“密司特周,他们在大方戏院的演剧批评上,说你有表演情人的天才,这个文章看见了没有?”
“……”他只望到陈白苦笑,意思像是要求陈白不要这样虐待他。
“是悲剧的能手,好像×报记者也说到过。”
那学生抗议似的说:“不,他们说陈白先生是天才!”
陈白望到萝:“那是演戏,因为演戏的天才并不恰于实用,萝以为怎么样?”
萝说:“许多人自己倒相信自己是聪明人。”
“我可缺少这种勇气。可是我相信你是值得自己有这自信的。”
萝说:“陈白,你的口是一支桨,当划的时候才划,对于你有益一点。”
陈白说:“既然是桨,我以为只要划动总能够向前。”
萝笑了,心想:“外表那么整齐,一说话就显得可怜的浅陋了。”
士平先生这时开口了,说:“我们的戏演得不坏,可是萝你好像感到疲倦了。”
“我当真疲倦了,因为从剧上也不容易找出一个懂事的人。”
陈白同士平先生,皆知道这句话思意所指,是“人事上不愉快的角色更多。”两个人在这话上都发了笑。但周姓学生,却听到这个话全身发了抖,因为他记得同萝演×××时,萝在剧本角色身分上,曾说过“只有你是不讨厌的人。”他想要说一句话打动萝的爱情,他想要知道萝这时的心事,因为他曾在早上把一封写给萝的信冒昧付邮了,现在正想知道这结果!
他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自己以为非常得体的话来说道:
“萝小姐,我把×××的临死时那台词也忘记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当告我那消息,在我死去以前。”
萝望到这又狡猾又老实的人非常难受:“这样简单的设计,可笑的图谋,就是男子在恋爱中做出的事情!这对于一个女子有什么用处?这呆子,忘记了口原只是吃水果接吻用的东西,见到陈白能言善辩,以为每一个人的口也都有说谎的权利,所以应当喑哑却做不到,想把蠢话充实自己,却为蠢话所埋葬了。”她自己在心上把这话说过了,她好笑,因为这话并不为第二个人听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这个男子的失策处了,把话移了方向,问这学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这学生这时不大高兴同士平先生来讨论这些事情,只是摇头,并且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近来简直不像生活……”
陈白取笑似的问:“密司特周,为什么通通不干了呢?”
这学生因为陈白的问话,含得有恶意,无法对抗,就作为曾听到的神气,把脸转到萝的那一方去,做了一个忧愁的表情。
萝说:“陈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郁是两个好朋友?”
陈白说:
“应当很好的,两个人都是那么年青,那么体面,可是我听说密司郁下学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道是为什么意思没有?”
士平先生说:“周,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暴徒一剧写成?”
萝说:“赶快写成我们就可以试演一次。”
那学生向萝看着,慢慢的低下头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来的情形!”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是要他帮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话说下去了,他只说:“密司特周,人事是复杂得很的,你神经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说过后,又向萝说道:“萝,你是快乐的!”
萝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认:“我并不快乐,士平先生!我常常觉得生活到这世界上很好笑,因为大家都像为一只不可见的手拖来拖去。人都是不自主的,即或是每一个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并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为利害打算变成另外一件东西了。”
士平先生说:
“你的话同前次论调有了矛盾,不记得了吧。”
“记得之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记到许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
“谁能加上这限制?”
“自己应当加上去,因为才见得出忠实。”
“让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浅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种影响也好,我并不反对别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着吗?”
“我用不着。”
陈白加上了点意见,说:“因为图方便起见,矛盾是聪明人必需要的。”
萝说:“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不图在你们方面这样男子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时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为这句话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会心,望到陈白。因为这几天来陈白在萝友谊方面,又似乎取了进步样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几天来都不曾听到萝的锋芒四逼的言语了,这时却见到陈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声,且看陈白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恢复那心上的损失。陈白貌如平时,用一个有教养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态度,把自己援救出来了。
他对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好利害!”
士平先生说:“风是只吹那白杨的。”他意思所在,以为这句话嘲笑到陈白,却只有萝能够懂它。果然萝也笑了。她愿意士平先生明白陈白是一败涂地了的。因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泽的面前,陈白乘到一个不意而来的机会,得到了些于分不当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时看得分明,这时节,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见到,她才快乐。还有她要在那个周姓学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烧起来,也必需使陈白受点窘。她这时却同那学生来说话了,她把一个戏剧作为讨论理由,尽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边来,她一面欣赏到这男子为情欲而胡涂的姿态,一面又激动到士平先生。
为什么要激动士平先生?那是无理而又必需的游戏。因为这三天来萝皆同到这几个人在一处,萝在宗泽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详,说明了这人的恶意。他没有一句话嘲笑到萝,可是那沉默,却更明确的在解释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这一点她恨了士平先生,要报复才能快意。因为陈白为人虽然又骄傲又虚伪,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却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谦虚里有理知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丑处坏处,她的骄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损失,所以她在这时特别同那学生亲近。
这学生,在萝身上做的梦,是人类所不许可的夸张好梦。因为他早上给萝的信,以为已经为萝见到了,这时的萝就是为了答复那个信所施的行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颤栗不止。
到后,萝觉得把这几个男子各人分上应得的灾难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她回到家里去时,见到宗泽坐在客厅里,想到先一时的事情,不觉脸红了。宗泽正拿着她一个照相在手里看得出神,还不知道萝已回家。
萝站在门边:“宗泽先生,对不起,我到××学校去了。”
宗泽回过头来时手还没有把那个相放下,也不觉得难过,却说:“这相照得真美,我看痴了,不知道萝小姐回来了。”
“来多久了吗?”
“大约有一点钟了。我特意来看你,因为你好像有使人不能离开你的力量。”
“当真吗?”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这力量了。”
萝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我实在缺少这自信。”
宗泽说:“不应当缺少这自信。美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时间并不长久。”
“世间也还有比美更可贵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同样的美,所以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处,却在浪费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过。”
……
……
萝一面同宗泽说话,一面把从各处寄来的信裁看,北京两封,广东一封,本埠陈白一封,那周姓学生一封。先是不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裁开后才明白就是那大学生的信,上面说了许多空话。许多越说越见胡涂的话,充满了忧郁,杂乱无章的引证了若干典故,又总是蒙目龙不清。把信看过了,这被那学生在信上有五个不闻称呼的萝,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泽好像是不注意到这个的,竟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萝心想,我应当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递过去,说道:
“宗泽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为这种人难过。”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宗泽,仍然是没有笑容。只静静的说:“这是自然的,男子多数就在自己这类行为上做出蠢事。”
“你以为是蠢事吗?”萝虽然这样抗议,却又像是仅仅为得说这个话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会这说的。
“当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认这个并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数女人就正要这东西!不过现在的你,我却知道决不会以为他是聪明,这是我看得出的。”
“宗泽先生,你估计是不对的。”
“也许会有错误,就因为你是个好高的人,只为我说过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萝没有话可话了,就笑着,表示这个话说中了。
宗泽又拿起那个信来,看那上面的典故,轻轻的读着。萝就代为解释的样子说道:
“全是读书太多了,一点不知道人情。”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蠢的永远是蠢的,正如一块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
“宗泽先生,你这话我不大同意!”
“我们说话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说的。”
“可是我也这样说过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为说话是代表各人兴味。我相信有时你是用得着这一句话的。因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你是说用这句话表示自己趣味的独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承认有错误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在你面前,一切人皆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过是这人教养年龄种种不同,所以程度也两样罢了。”
“宗泽先生,我想你这句话是一句笑话。”
“你并不以为是笑话。便听到我说这个,这时节即或以为是笑话,过后也仍然能够使你快乐。”
“我听过许多人的阿谀了。”
“你以为一个女人听过许多人的奉承,就会拒绝一句新的阿谀么?”
萝只把头摇晃,一时找不出话否认,她心想,“这是厉害的诡辩,又单纯,又深入,在这些人面前,装哑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后就干笑,让宗泽先生说话。
宗泽也沉默了。这个人,他知道萝是怯于在言语上有所争斗的,他过了一会,就问萝,预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萝说:“法国我也不想去,这里我也不愿留。”
“你是厌倦了生活才说这个话。”
“包围到我身边的全是平常,琐碎,世故,虚伪,使我如何不厌倦?”
“但是你也欢喜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欢喜,欢喜,你以为你对我作的估计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不是。我并不估计过谁。我只观察,用言语说明我所见而已。”
“你以为我是平常任性使气的女子。”
“不是。”
“你以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乐。”
“不是。”
“你以为我……”
“疑心多,怎么会不厌倦生活?”
“宗泽先生,男子的疑心是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会自解。”
“这是聪明处。”
“可是若果这称赞中缺少恶意,我想我是无分受这称赞的。”
“你觉得你不同别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觉得了的,现在我倒想问你哩。”
“你比他们单纯一点。”
“这个批评是不错的。我就是因为单纯,做人感觉到许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来。”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单纯很合用!”
“你能够这样清楚运用你的理知,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并不快乐的,因为照例这是有一点儿讥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欢喜人对我加上不相称的尊敬。”
“但你是因为先知道了隐藏在尊敬后面,有阴谋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绝它。”
“那你呢?不是一样么?”
“男子不会与女人一样,你分别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谈到这个了。我有许多地方与令舅意见相合。我知道你是欢喜同舅父争持的,那因为一种习惯,却并不是主张。”
“舅父的见解若同宗泽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觉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见要改的。即或有意坚持,也不适用。”
“我不知道宗泽先生指的是革命还是别的意见?”
“革命吗?什么是革命?你以为陈白是革命吗?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吗……”
“我并不说这个话。可是舅父总还是绅士,不如他们……”
“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话,因为你不愿意在这些人心情上综合分析一下,却不缺少兴味,把每一个人思想行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进或落后方面去。你自己,则更少这勇气检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为你舅父说你的长处同短处极对。”
绅士回来了,见到宗泽很表示欢迎。三个人把话继续谈下去,宗泽在绅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样,对于萝,仿佛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晚上,萝与舅父谈话,宗泽先生的为人,是舅父有兴味谈到的一件事,萝告给舅父,说宗泽先生是舅父一党时,舅父似乎非常快乐。
萝回到卧室灯下,预备回一个信给那周姓学生,不知为甚原因,写了许久也没有把信写好。她只记起宗泽先生的一些言语,而这些言语,平时又像全是为自己生活一种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时,才被他把这工具夺去,使自己显得空虚的。她检察她自己,为什么在此人面前始终是软弱的理由,才知道是这人并不像一般人的爱她,所以在被凌逼情形下,她是已经看到自己败在这人面前了。
九一个不合理的败仗
宗泽在早上写来了一个信,是专人送来的,萝接到这个信时,还没有把信裁开,看到外面写的一个宗字,手就微微发抖。她似乎就知道这信里有些事情,是崭新的事情。她且不即看这个信的内容,先来从想象上找出宗泽留在印象里的一切。但没有结果,即刻她就嘲笑自己的错了。信是那么薄薄的,几几乎只有半张信笺写成的东西,她因此把信裁开了。信是不出所料的,里面有这样一些话。
萝,我爱了你。一切话是空的,一切话皆有人同你说到,所以我不必再说。
当我觉得我爱了你时,我就想,我应当告你,我不怕唐突你,且应当说:“我觉得你得嫁我。”因为这事情如此下去,是你和我的幸福。
你若把我当成其他男子一般,我后天就要走了。
你笑过说是莽汉的宗泽
真是一个希奇的信!信中还是那么单纯,那么粗卤到不近人情!可是第一次把信看过后,萝好像还不甚明白这意思,又重新看过一次,仍然不明白,到后她又看了一次。他要她嫁他,而且说得那样简单,比其他任何男子都勇迈直前。看过了这信好几次,先是大笑,再过一会,她沉在思索里去了。来信的一种不可抵抗的力,同这人留给萝的印象混合在一处,变成更逼人的情形了。
怎么回这个人的信呢?对面的男子是那么一个男子,完全不同别的男子性情相似,平时把热情蕴蓄在冷静里,到时又毫不显得柔弱畏缩,平素来最善于在男子弱点上把男子嘲笑的萝,到这时,才知道男子也有难于对付的时候了。信是什么费话也不说,一个空字也不写,就说到一件士平先生永远不敢提出,陈白也怕谈到的问题上来的。她并不爱他,可是他那言语逼得她不能说出口了。她自从一见到他,就似乎为这男子的一种魔力所征服,她强力振作也总是逃不了这个人了。她平时极其骄傲,在一切男子面前,她都有一种权利,使一切人皆低眉敛目。她在男子中,永远皆像有一种为天所赋给的特权,选择她所要的种种,却同时用近于恩惠的情形同那些人接近。可是从这个人方面她得到了些什么呢?先是冷淡如陌生,话也不欲多说,凡是一个男子在热情中必然的种种愚暗行为都没有见到。只三天,四天,却忽然提出了这问题!
她想到许多事情,许多人的脸孔同行为都在印象上一一复活起来。
她记起几日来所受的委屈,她想到这时是复仇的时候了。
她回了信,说得非常简单,说:
宗泽先生,你的希望失败了。要走你明天就可以走了吧。
她把信即刻就派人送到附近邮筒里去,事情做过后,她像是放心了,就躺到床上睡了。
……
晚上陈白到宗泽处去,却看到萝在宗泽客厅里。陈白心中明白,力持镇静,做了一个微笑,望到萝,轻轻的说:
“萝,风吹了白杨以后,想不到走到这里来了。”
萝对陈白脸上搜索了一会,忽然说道:
“陈白,我告你一件事情,我明天要同一个人订婚了。”
陈白望到宗泽:“宗泽,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宗泽说:“你当然知道是我,还故意装什么痴?”
陈白就极不自然的打着哈哈,走去握宗泽的手,且走到萝身边去,大声的笑着:“好极了,好极了,真是想不到的好事!”
萝摆脱了陈白,走到宗泽身边去,轻轻的说:“我说过知道他要这样,就真是这样!”两个人就也同样的笑了。
……
“士平先生同那周姓学生,听到这消息时,怎么样?”陈白一面走进××学校的校门时,一面就这样打算。他极狼狈出了宗泽的住处,渐渐的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意识,他这时却为了带着这消息,给士平先生,因为想到士平先生的神气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