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东都东郊,大海之滨。我和美兰妮一人裹着一条毯子,坐在一块大礁石上,看着海浪温柔的呼吸。
“还冷吗?”她问。我摇头。
“你变了。”她说。我点头。
“那么你该懂了。”
“对,我懂了。”我看着夜幕下的海浪,往事连连浮现,从第一次见到若颖时的那一抹翠绿,到几小时前她的裸体,从那一夜我挨了侯英俊那一记奥术飞弹,到几小时前我亲手杀了一个圣骑士,从小时候牙牙学语的片段记忆到几小时前被菲奥娜一剑捅死。我突然明白了,心里变得一片通明。
我站起来,迎着海风大吼:“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就是一个美丽的婊子!一个被迫出卖自己的婊子!我爱她,我很恨她。她长得漂亮,她能给人欢乐。可她下贱,她只把自己的美,自己的欢乐奉献给那些有钱的人,有权有势的人,会投机钻营、卖乖卖巧的人。对于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认真的人,她什么也不会给你!你什么也得不到!”
一气喊完这些,我心中一阵畅快。
美兰妮也站了起来。她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苦笑。即便我认同了这个世界的无奈,即便我在高傲和偏执中虚度了大把青春,即便我辜负了一个女孩对我的期望,但我依然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正直本身是没有错的,如果我为了正直而处处碰壁,那只能说,我对正直的理解有偏差,正如我曾长期把自己的zhan有欲当成爱一样。而如果失去了正直的心,那我就不再是我了。钱和权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说:“我面对现实,我也忠于理想。”
美兰妮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我,满意地笑了:“不错,是个明白人。”
我大叹一口气,再次苦笑。从小到大,有人说我爱钻牛角尖,有人说我满脑子奇思怪想,还有人说根本搞不懂我在想什么,但就是没人说我是个明白人。
美兰妮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缓缓说道:“你之前不明白,并不是因为你糊涂,而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现在,你有了实力,有了经验,该有信心了。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的真相,你可以大有所为。”
黑暗的海面成了银幕。我一边听着美兰妮的叙述,一边在银幕上想象着、勾画着。过去几个月来杂乱无章的生活被一根根线索串联起来,我很快明白了一切。
美兰妮究竟是谁?她是莉莉斯,一百三十岁的吸血鬼。她的祖先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无法考证。在异乡人史上名人谭维良的提携下,她加入异乡人集团,利用自己的美貌和不死之身为集团筹措了大笔资金,包括最近以来的巡回演唱会,收入都记在异乡人集团的账上,贡献不可谓不大,在亡灵一族中颇具声望。
为什么监事会如此仇视美兰妮?因为异乡人集团的前身是光明学会,以弘扬光明正义为宗旨,极度排斥黑暗与邪恶。集团成立后,虽然吸收了精灵、兽人等不少异族血统的成员,但学会仍在集团高层有着强大的势力。监事会则是学会极端分子的云集之地。既然是极端分子,自然不会因为你为大家挣了多少银子就放过你。亡灵就是亡灵,没一个好东西。正如学校教导主任眼中,差生就是差生,一辈子翻不了身。
美兰妮为什么能够活到今天呢?因为集团总裁笃信知人善用,须不拘一格。如果亡灵能够和大家共事,为什么要为难他们呢?所以总裁一再力保美兰妮。只要美兰妮不倒,集团里就始终有亡灵一族的立足之地。
听到这里,我笑。杜克和菲奥娜实在和我想象中的决裁者相去甚远。一上来就被美兰妮在数万人面前耍弄,而后又被美兰妮引到中大借刀杀人,坏了沈惠的阴谋,最后又被我们打得狼狈不堪。决裁者?圣骑士?徒有虚名了吧?
美兰妮摇头。这,绝不是他们的真正实力。根据伊塞娅的情报,这一次,监事会元老塞拉姆斯看准了集团忙于对付异界战事无暇他顾的时机,亲自带人降临东都抓捕美兰妮。一个圣域武士带着两个圣骑士,阵容不可谓不豪华。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一连三天都不动手,而且最后出现的只是杜克和菲奥娜两个跟班,塞拉姆斯本人不知所踪。而且,杜克和菲奥娜俩人疲惫不堪,力量消耗殆尽。什么人能在人口稠密的都市中悄无声息地重创圣域武士和他的两个手下?美兰妮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就算杜克和菲奥娜仅存一点力量,我们依然经历了一番苦斗。如果不是罗迪克出手相助,如果不是萨博突然杀出,如果不是伊塞娅在暗中给杜克下了一枚守望者毒镖,还有,如果不是我的出手,杜克和菲奥娜仍将得手。
决裁者,真是恐怖的存在啊!
最后,美兰妮说:“今天你公然和监事会为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不过你在集团里的名气一定会大增,对你的升迁倒十分有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往后你要多加小心,要为我们异族说话。”
“你什么意思啊?”我还没听明白,就被她一把勾住脑袋拉了过去。额头碰额头,寒流奔腾而入,遍布我的全身,冻得我直打抖。数以千计的精神力波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和我的精神力相联到一起。我知道,每一个波动,都是一个灵魂。他们是什么人呢?
片刻,两个冰冷的额头分开。一团绿色的光芒在美兰妮眉心渐渐隐去。她说:“从现在起,我的族人听从你的调遣,萨博成为你的召唤兽。”
听到这里,我总结出两条好消息和一条坏消息。
好消息一,我痛打了明星部门的同僚,打出了名气;
好消息二:我有了一群吸血鬼跟班和一头会变形的召唤兽。
坏消息是,我得罪了监事会。看他们那小心眼的样子,恐怕是难以和解了。
虽然好消息的数量多于坏消息,但两者一比,我还是略亏,因为,一群吸血鬼加上萨博是肯定打不过牛人云集的监事会的。看来,我得赶紧找个靠山。
美兰妮说:“总裁和监事会不合。你最好求得他的庇护。”
“总裁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怕一时找不到他。”
“我猜,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要走啦!”美兰妮轻松地笑着。
“走?去哪里?”
“去找我那个朋友。”
“他在哪里?”
“不知道。先离开这里再说吧!我呆得够久了。”美兰妮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本破旧的相册。
一团幽幽绿光在她手中升起,浮在半空成了一盏灯。借着绿光,我看着美兰妮一页一页地翻过,嘴里念念有词:“1937年建安大屠杀、1939年波兰奥斯维辛、1941年缅甸大空山、1944年诺曼底、1951年高丽、1967年维南、1971年伊朗沙漠、1981年马岛、1991年海湾、1993年索马里、2000年科索沃……”
照片上,美兰妮始终一身洁白的护士装,在成群结队的伤患中忙碌。
翻过最后一页,美兰妮合上相册,递给了我:“就这一本相册,没别的留给你了。”
我无奈道:“我倒宁可你把自己这个人留下。”
美兰妮笑道:“我只属于过去,这本相册里有我的理想,是未来。”
我接过相册,直视她的双眼,问:“你从一开始就把我拉进这是非当中。为什么?为什么不找我的同事或者其他人?”
美兰妮自言自语道:“在我选择你之前,你已经被叛逆天使选中了。”
“叛逆天使?”我心中涌起一连串问好。这是个什么人物?
美兰妮似乎觉得自己失言,朝我神秘一笑,不再言语。
她看透了我的命运,我却没能看透她的去意。当年谭维良耗尽生命为她注入神圣之力,让她成为史上罕见的能在阳光下生活的吸血鬼。但纵然老谭功力深厚,那点精神力也仅够美兰妮支持六十余年。这一天,她的大限到了。
在这孤独的半个多世纪中,相册陪伴着她,扉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们浪费掉了太多的青春,那是一段如此自以为是、又如此狼狈不堪的青春岁月,有欢笑,也有泪水;有朝气,也有颓废;有甜蜜,也有荒唐;有自信,也有迷茫。我们敏感,我们偏执,
我们顽固到底地故作坚强;我们轻易的伤害别人,也轻易的被别人所伤,我们追逐于颓废的快乐,陶醉于寂寞的美丽;我们坚信自己与众不同,坚信世界会因我而改变;我们觉醒其实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们前途或许也不再是无限的,其实它又何曾是无限的?曾经在某一瞬间,我们都以为自己长大了。但是有一天,我们终于发现,长大的含义除了yu望,还有勇气、责任、坚强以及某种必须的牺牲。在生活面前我们还都是孩子,其实我们从未长大,还不懂爱和被爱。
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昨天,恰恰是因为昨天的感受依然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生命的每个角落,都会有一个被加工好了的故事。不管结局是福是祸,也不管它是美丽还是悲伤,岁月的洗礼总能给我们留下淡淡的回忆。或许,这就是生命值得延续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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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东方泛起了鱼白肚。
“快看!日出!”美兰妮兴奋地指着海面的尽头。
我眯起眼睛,看着那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火红的朝阳隆隆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未必是最幸福的事。对有些吸血鬼来说,生活在阳光中的权利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对有些人来说,能和自己的爱人一样离世,期待来生,是值得以生命去换取的幸福。在一片绯红里,美兰妮带着幸福的微笑,渐渐化为一缕青烟,飘散在阳光中。
对有些小人物来说,只要命够硬,总能熬到出头的那一天。现在,我的对手不再是仓库里一叠叠箱子或是来路不明的夜精灵散兵游勇,而是势力庞大的异乡人监事会。而我的身边站着九级魔物钢铁傀儡萨博,周围是隐没在东都大街小巷中的吸血鬼一族,身后,还必将有公司总裁的支持。
面对东方,我沐浴着朝阳的鲜红,掌心的魔法阵不安地涌动,红白光芒交汇,血液在慢慢沸腾,心已俯瞰大地。
我对自己说:蠢货!虽然你蠢,但你还年轻,你无牵无挂,既然有那么多人陪你玩,那就玩个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