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气黑得真早,五点钟下班就已经是夜幕沉沉。叶茂草正出学校大门,突然有人把她的肩膀一拍,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她问:“二姨啊,你怎么在这里?”
“茂草,我在这里等你。”
“有事吗,二姨?”
赵二姨嗫嗫嘘嘘的说:“就是,就是我家二媳妇住在这附近,我想到她那里去看看我孙子。”
“啊,你这还买了不少的东西哩,那你去吧。”
“不不,我是想你跟我一起去。”赵二姨吞吞吐吐的说。
“为什么?”
“我……我去了,我媳妇总是不开门。”
叶茂草想了一下,问:“那,我去了,她会开门吗?”
“这……这也说不定。”赵二姨双手交替的放在嘴上哈着气,猫着腰说。显然,她已在这里冻了很久。
叶茂草恻然心动,就说:“好,那我们去碰碰运气。”
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拐弯抹角来到一个木门倾斜,门板斑驳的老房子面前站住了。赵二姨敲门,里面好半天传出一个声音:“谁啊?”
赵二姨小声说:“木香,是我,开门啊!”
“你又来做么事,走走走……毛毛睡了。”
赵二姨说:“我知道没睡,你让我看一看,行吗。”
“看么事看的,是动物园啊?!”
“这,我买了东西来的,我买了!”赵二姨喊着。
木门开启了一条小缝,赵二姨把水果递进去,里面的手接了,就手就关门。赵二姨连忙说:“莫慌,莫慌,还有,还有……”说着又把几盒点心挤进去,门稍微开大了一点,东西进去后,门立马又要关。赵二姨用力的把门抵着,请求着:“别,别关,别关啊木香!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好不好?”
里面没有声音,只是门缝越来越小。
叶茂草也连忙上前帮着抵,说:“孩子啊,你把门打开,让你婆婆进去一下唦!”
里面的人不吭声,只把门抵着,赵二姨和叶茂草用尽力气的往里挤,门还是越来越小。叶茂草一边挤,一边说:“哎,你把东西都接了,又不让人看孩子,这是不对的,进动物园也不要这贵的门票啊。是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孙子啊,哪有你这样当媳妇的,开门啊,开门……”
可是门还是被关上了。赵二姨扒在破门上哭了起来,说:“木香,开开门吧,我就只看一眼,就一眼啊,孩子啊……”
里面的人说:“哭么事哭的,这腊时腊月的,要哭死个把人就好些的,是不是?!走远些,走远些去哭去!”
叶茂草扶起赵二姨,生气的说:“走,到居委去评评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啊!”
赵二姨慢慢地站了起来,软弱无力的她,沮丧的低下了头,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叶茂草扶着她,感到她全身在微微发抖,不理解的问:“二姨啊,说说看,你有多想念你孙子。”
赵二姨哽咽着说:“蛮想,有时想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整天坐卧不安,就在屋里团团转。她只要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也心甘情愿啊!”
叶茂草努力地试着去体会这种感情,她暗暗的下着决心,如果自己今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克制自己,不看就不看,决不让自己这样失掉尊严。她又一想,是不是决心好下,做起来一定会很难的呢。她又告戒自己,再难也要顶得住。
星期六上午,杨青陪杨豹去看考场去了,叶茂草静静的躺在床上想起了杨虎,她同情他的单纯,可怜他的无能,担心他今后的处境。同时,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一辈子就象掉进泥坑里一样,怎么努力也爬不出这个泥漳,莫明其妙地就陷入这寸步难移的境地。
电话铃把她从沉重的思索中唤醒过来。是许万朴打来的,她如约前往。
一进餐厅,许万朴就等在那里了。她以人们常见的春风满面的容貌走了过去,以洒脱的口吻说:“哟,许代表今天约我一个人,看来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啊!”
许万朴说:“聪明!我总认为我聪明,哪知道你比我还要聪明十倍。”
“百倍!”叶茂草夸张的说。
许万朴欣赏地看着她,她的爽朗和豪气,是他心灵的欢欣和快乐。
她冲他一笑,问:“你今天怎么有时间?”
他笑笑的说:“没有时间,也要来见见你啊。”
“什么事?”她问。
“你的孩子们还好唦?”
她心里咯顿了一下,心想应该是没有人知道杨虎在闹结婚的事吧。她看似随意的一答:“好啊。”
“那么杨豹呢?”他喝着茶,似乎是随便的一问。但是她还是奇怪他为什么关心起她的孩子来了,未必是爱屋及乌?
“好啊,就外语一门考了三年没通过,还没有拿到本科文凭。每考一次还要加考一门到两门的专业课。那些专业课随便加多少,他都一次可以通过,可就这外语啊,是他的难关。”
他笑笑的说:“不用担心,那他会过的。”
“嗨,你怎么知道他会过的?”她有点试探的问。
他随便一说:“你这么聪明,你的儿子,还有么话说呢?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连我的儿子也夸上了?”
他干咳了两声,望着她直笑的说:“我这不是喜欢你吗?”
“哎,”她环顾一下,说,“别瞎说啊,都这大年龄了,你还怕别人没有笑料?”
他笑着往后一靠,说:“我这说的是真话。”
“真话个鬼,你出国了一趟,玩邪了!你们这些当官的,看看差不多要退下来了,就找个理由出去游逛游逛。连你都这样,看来没一个好东西!”
“哎哎,别瞎说,别瞎说……我这是私人花钱出去的。”许万朴制止道。
她立马缓和了语气问:“为什么?”
“我姐身体不行,想我们去看看她。”
她“啊”了一声喝她的茶,她不想过问别人的家务事。
菜上来了,一个红烧鱼,一个凉拌生菜,一个玉米羹。
许万朴说:“怎么样,这几样菜是你喜欢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读大学时,我就知道的。”
“又瞎编吧你,读大学时哪有生菜?”叶茂草笑着说。
“啊,那时是没有生菜,但有青菜啊!对,你挺喜欢吃白菜的,是不是?”
“没事做,你管我喜欢吃么菜呢?”她笑着制止的说。
“哎,以前啊,管了你一下,就没有管了,所以失去了你。今后啊,我想把你管到底。”他说完就探求地看着她。
自从她知道了他曾经暗恋过她之后,她就害怕跟他独处,害怕招架不了他的深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应付他的肯定。可是,这还能回避吗?
许万朴又诚挚地说:“我们的生命已支付了一大半,前面的路我们岔过了不谈,后面的日子,我们能同舟共济,也乃是前世的缘分。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呢?”
叶茂草收起了刚才的轻松与随意,还原于她骨子里的刚毅之气和坦诚稳健的风度,平和而直率的说:“许万朴,既然你非要谈这个问题,那我也回避不了了。
大学时候的事呢,我是真的不知道,后来的这些年呢,大家都呵护我,帮助我,包容我,当然,你更多一些,我也没有多想。我真的很抱歉。
其实妻子呢,是少年时代的情人,是中年时代的朋友,是老年时代的伴侣。这些呢,我们都有了。从头到尾,可以说,这就是缘,缘就是天意,天意让我们相遇相知,是同学,是朋友,这蛮好的;份是人为,而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还有这个人为的必要,让你把我管到底吗?
虽然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可现时的状况是,老年人的再婚,在孝道的儿女面前,老人们会失去应有的尊重;在不孝道的儿女面前,老人们会被他们借此唾弃。虽然现在社会上提倡黄昏恋,也赞许黄昏恋,可是在几千年的封建道德规范侵蚀的人们的心里,却还是蛮受鄙夷的。”
“我们活自己的,干嘛要管这么多呢?”许万朴问。
“可是,你妻子怎么办,你把她趟到快六十岁了,你再抛弃她,你叫她怎么办;你的儿女会快乐吗,你的儿女不快乐,你会快乐吗?”
“可是,她早就从灵魂和肉体上抛弃了我……”
“谁看见了,谁相信?现在人们看见的是你要离婚。而且有第三者,你说得清楚吗?你这样做,会陷我们于不义之中,你考虑过了吗?再说当一个好的丈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妻儿是对每个男人的人性的锤炼,人格的考验。你对你的一双儿女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培养他们读最好的学校,安排了他们最满意的工作,你牺牲了你一生的快乐所维系的家庭,难道你现在都将它付之东流?你忍心,为了这夕阳下的一点爱情,而丢失你用一生的幸福所换来的亲情,这值得吗?”
见许万朴郁闷地长叹了一声,她又说:“爱不是说爱就爱的事情,爱需要理智和冷静,要考虑周全,不然,爱还能爱下去吗?”
许万朴手托着腮,沉默着,他不知怎样才能表达他心中的千言万语。良久,他说:“可以看出,你是经历了很多的波折才有了这番深刻的感悟的。宗旨很高尚,原则很美妙,但却缺乏人情,你不觉得,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吗?”
叶茂草的脸上露出一种率真的神气,说:“可是,牺牲了的已经牺牲了,不论怎么补偿,失去的一切美好再也不会复返了。我们已经不再青春,我们的热血已经耗尽,还耗得起吗!”
她看到他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又温婉地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和伤痛,你的执着使我很感动,但是我们已经不再单纯,我们已经不能再折腾,我们最重要的是争取平静,守卫安稳。你说呢?”
他苦恼的看着她,笑着说:“你就这样拒绝我了?”
“做朋友吧。培根说,朋友之爱,使人性更完善。友情可以健全情感,健全理智,使人聪明。有时候,友情所带来的慰藉,即使是妻子儿女也无法代替的。你说好不好?”她说这话时,身体前倾着,满脸洋溢着一片质朴的诚恳和谆厚的友爱。
她看到他沉默不语,又说:“谢谢你对我的看重,谢谢你给我的自信。我从叛变的爱情中惊醒,我为爱情付出了终生,我不敢再爱了,儿女才是我的全部。”
“那你要知道,我不是杨奇海。”
“你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你对于张琦来说是什么?”
“这不是我的错。”
“是的,即使是她错了,她现在也快六十了,你叫她怎么办?即或是你不再爱她了,你总得为她负责吧。”
“她应该自己负责。”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怎么为你自己负责?!”见许万朴低头不语,叶茂草又坦诚的说,“许万朴,我跟你可以说是最要好的同学,是好朋友,或者说是红颜知己,这是多么难得的友情啊!如按你所说的那样做,我不是小三,也是老三了,我于心不忍去破坏一个家庭。”
“不是你破坏的,是我们已经走到末路了。”
“这说得清楚吗?”
“爱,有必要说清楚吗?”
“有一首歌怎么说的,‘相爱容易,相处难’啊!原配的夫妻,尽管吵,尽管闹,也是真情。有一个人结了七次婚,他最后认定的还是他的第一个老婆好,因为那是曾经付出过的最炽热的最纯净的感情,那是人生曾经度过的一段最美妙的温馨。再说,你的儿女怎么接受这事实,我的儿女怎么看待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这段友情。我们的结合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庭,是我们周围所有人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友情贬值,你知道吗?”
“为了尊严,放弃爱情,这是虚伪,你知道吗?”
叶茂草不得不说了:“问题是,我对你只有友情。早几十年,你妈说得好,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你这是翻旧帐。”
“不是,我这是实话实说,你可别见怪。真的,由于我们的经历不一样,我们的生活观念不一样,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们俩在思想上是有距离的。听我的,做朋友吧。
培根说过,‘夫妻之爱,使人类繁衍;朋友之爱,使人性完善。’他还说人在最软弱的时候,也就是春风得意或身陷困境的时候,爱情最容易乘虚而入。所以你现在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昏头了,而我却是清醒的。”她说着探寻地看着他。
这个“什么原因”一出口,让他心虚了,他回避着她的眼光。
她猜测着,关切的问:“离了没?”
“一审判决还没有下来。”
叶茂草接着往下猜:“是她不同意,是吗?”
“是的,她还请了律师。”许万朴照直说。
叶茂草想,这还有回旋的余地。就说:“你要离就早点离啊,现在都这大的年龄了,还离?”
“不离不行啊。”
“离了何所依?”叶茂草想到自己现在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不觉眼里闪着泪光问。
“依谁也不如依自己。”
“孤独难熬啊!”
“愤怒难消啊!”
“当你连一个愤怒的对象也没有时,生活立即会索然无味的!”叶茂草压低声音,诚挚地警告着。
“无味也比苦味好啊!”
“要是你病得要死了呢?”
他惨笑着:“病死总比气死强啊!”
她双手托着腮,任眼泪簌簌而下。多年来孤独奋战的生活,多想有一个坚实的依托,似乎是近在眼前,但她又执拗地否决,断然地推脱。她似乎是嘶喊着:“不——我这一生已经一败涂地,你别重蹈覆辙了,好好的活着,别瞎折腾了,离婚比结婚还要慎之又慎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为什么会这么感伤?”
“我愿意看到你快乐,离婚不是最好的选择。离婚是你已经对对方彻底的死了心,你如果真的对对方死了心,那么你自己首先就要死过一回,这会让我们的精神分崩离折,会使我们的灵魂久久地回归不到自己,这是痛彻心扉的煎熬啊!”叶茂草缓和了一下语气,劝戒道:“和解吧,和解才是最好的途径,试一试,行吗?”
许万朴泪眼迷茫,强笑着说:“你总是智慧的使者,正直的化身。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是多么的重大。”
叶茂草泪眼迷蒙地看着他,说“让我的这个形象永远留在你心中,多好。你说,是不是?”
他无奈地看着她,干笑着说:“好,好。”声音却是酸楚的失望。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多近呢,你过了河还要过江。”
“那我走了。”他匆匆的说,匆匆的走了。
她看着他在夜色中离去的背影,既忧郁又担心,既孤独又高兴,从灵魂中发出一种寂寂的长吁,脸上却挂着一长串伤感的泪珠。
快过元旦了,叶茂草下班后直接到超市里去买点食品。他买了杨豹爱吃的辣萝卜,买了杨青爱吃的榨菜,又习惯地到另一个架子上拿了一袋花生米,一想啊,这是杨虎爱吃的。她犹豫着,买不买呢?买吧,他要是不回来呢。
她提着一袋子东西进门,一眼就看见杨虎的电脑没有了,环顾一下,又看到书架上的书所剩无几,她顿时楞住了。
杨豹连忙小心翼翼的说:“杨虎把许为叫来,直搬直搬的。我说,杨虎,你想好啊,你出去容易,你再进来就难了啊!他要我滚一边去,我也不好勉强。”
杨青说:“那你哪拦得住他,他把户口都下走了。”
叶茂草把桌子上的户口本翻开一看,真是下走了。她伤痛的说:“可怜啊,我的孩子,你要受苦的啊!”
杨青说:“这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杨豹说:“可不可以反过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呢?”
杨青哈哈一笑,说:“你还嫌你的反话说少了啊,还故意反过来。”想了一下,又说,“也是啊,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三十多岁的儿子,就这样一个招呼不打的就走了。她看着那袋花生米,心里的那个痛楚啊,无法言表。辛辛苦苦养的儿子就这样“独立”了,不回来喊妈了,她感到失落的悲伤和自责的内疚。她摇着头,伤心的泪情不自禁的滑落在脸上。
年末的最后一天,叶茂草下班得早。一进门,杨豹就说:“妈,杨虎打电话来说,他明天在太子酒楼结婚,要我和杨青去参加。”
叶茂草毫不迟疑的说:“你们去吧。”
杨青一进门说:“不去,他连妈都没有请,我们干嘛要去。”
杨豹想了想说:“不去啊,他又可怜;去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真不想去。”
杨青说:“我是不去的,我看到艾茜就不舒服。”
第二天元旦,是叶茂草有生以来过的最不愉快的一个新年。儿子的婚礼竟然没有她这个含辛茹苦的老妈参加,这是她万万也想不到的事情。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晚上,电话响了,叶茂草一接,对方说:“喂,叶老师,我是你的学生陈方远啊,您好吗?”
“啊,好好,挺好的。陈方远,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啊嘿,杨虎结婚,杨老师主持婚礼,我参加了,从您侄儿雷雨那里知道的。我们都很想念您啊!这样,我把我的电话和住址告诉您,您来玩。我现在是五室两厅的房子,您来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没有您当年的栽培,就没有我一个农村孩子的今天。”
“啊,那是你自己的努力,很高兴你今天的成功。你现在在哪里?”
“在农业大学当系主任。老师,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好老师,二十年多没有见到你,可您的音容笑貌却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脑际。叶老师,我心里很难受……”
“不难受,不难受,你今天的电话就是给我最好的安慰,你今天的成就就是我最大快乐。有时间,我们一起聊聊?”
“好好,叶老师,好好保重,有时间,我们一定来看您。”
“好啊,有你的这句话就足够了,你们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好好干,更上一层楼!”叶茂草鼓励的说。
“好好,叶老师,祝您身体健康,我们以后再跟您联系。再见!”
“好好,再见,谢谢你啊!”叶茂草放下电话,一种憋屈和愤懑激怒着的心,被学生的这个电话抚慰得平和了许多,但还是眼泪汪汪的进了厨房。
杨豹说:“这个杨虎啊!”
“简直是……”杨青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气愤才好。
叶茂草一边炒菜,一边说:“简直就是背叛!老子给四千块钱他不要,老子的‘阶级敌人’给他五千块钱,他要了,他还让他主持了婚礼。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给他撑门面,哼,又让他捡了便宜!这个杨虎,简直就是革命的叛徒王金彪,投靠了我的‘阶级敌人’,叛变了‘革命’,叛变了‘党’,真******混蛋透顶!”叶茂草越说越气,恨不得要跟人决斗一样。她拿起锅铲,把锅打得“蹦蹦……”直响。
杨豹站在厨房门口,抬头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支笔,瞄准不远处,说:“杨青,你看着,这,三点一线,我瞄准了。我代表人民代表党,把这个‘革命的叛徒’枪毙了!叭叭叭!”
杨青想笑,又不敢笑,她捂着嘴,也作瞄准状态说:“对,为了革命,为了党,我大义灭亲,啪啪!”
杨豹说:“你干嘛?”
杨青说:“我补两枪。”
杨豹瞟了叶茂草一眼,说:“你加两枪,那就假了唦。”
杨青忍不住笑得咯咯咯的说:“你打歪了,我不补两枪,他还会害人的。”
叶茂草哭笑不得的端着菜走到厅里。她觉得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这时,叶茂长敲门,杨豹一开门就叫:“哟,大舅,您来了。”然后喊:“妈,大舅来了!”
叶茂长见到叶茂草就问:“听说,杨虎结婚了?”
叶茂草点点头。
“没有钱,你做个声唦,你养的儿子,让别人去举行婚礼,你这不是帮别人养儿子?!”
叶茂草一笑,说:“本来就是,你看,个个姓杨,就我一个人姓叶。”
杨豹微笑着瞪了叶茂草一眼,嘀咕道:“你个老妈啊!”
“那老子去把那个没良心的打一顿!”叶茂长捏着拳头说。
叶茂草颓然的说:“你去打谁啊?打杨奇海,他说他跟你解了围;打杨虎,他说他是没有办法。”
叶茂长说:“当初你就不该把三个伢都要了的,吃苦受累的是你,光彩夺目的是他。”
叶茂草说:“哥,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初我怕伢们跟着他会变坏。现在虽说杨虎没有用,但是他还不坏。他就是听别人的摆布,别人要他回来要什么,他就回来要什么。对方呢,是不要不甘心,不要到钱和房子总觉得划不来。我呢,本来也是想把伢们照顾得好好的,有一百斤的力,我就要拼命地出一百二十斤。可是,艾茜这一要呢,我又不甘心被她牵着鼻子走,所以就搞成这样子了。”
叶茂长平和了一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茂草淡淡的一笑,说:“还怎么办,由他去呗。”
“也是,也是,由他去,由他去!”叶茂长摆着手,从肺腑里发出了感叹,只不过此时,他不便说出自己的苦衷。
他接过杨豹给他倒的茶,说:“茂草,你再有么事,就跟我打个招呼,商量商量,你一个人全撑着,你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啊?”
叶茂草笑着说:“有!我就是怕你这个大哥太给力了。我读书都是你负担的,那个钱我都没办法还,我还敢再欠你的?”
叶茂长指着叶茂草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丫头啊,一条街就是你一个人读了个大学,你跟我们叶家争了光啊,哥负担你,哥也有面子啊!”
杨青问:“那刘阿姨呢?”
叶茂长说:“刘阿姨是那条街的。”
“还丫头丫头的,都奔六的人了!”叶茂草笑着说。
“你在哥的眼里,永远是那个不服输的小丫头。好了,我走了,有么事,找我。”
叶茂长走了,叶茂草想上网散散心,不料收到另一个学生的短信:
叶老师:沉寂了这么多年,忽又惊悉您的消息。世事原本难料,人生大概前世俱已注定,人拼不过命。
每每怅惘回忆消逝的岁月,已恍如隔世,往日的风风雨雨早已成过眼云烟。
作为一个曾经热爱过您和杨老师的学生,我总难免深感遗憾,为过去启示过我的和睦、温暖和高尚的形象的幻灭感到失落与失望。每每想到您给予我多于老师和家长的关爱,我就会感受到不安……
一听到您这么多年的执着与坚强,我对您的敬意仍和从前一样。我要大声的呼喊:老师平安!老师健康!
代问弟妹们好!
学生廖庆生
叶茂草看着这则短信坐了很久。
也真是人生如梦,人生无奈。一生中,波澜澎湃的风雨参与过,触及灵魂的运动折腾过,刀耕火种的生活体验过,革命熔炉的改造磨砺过,与工农商学兵三同过,与位高权重的要人交谈过,酸甜苦辣麻品尝过,喜怒哀乐恐经历过……。拼来拼去,中年时丈夫的无情背叛也就罢了,可到了老年,到了现在,连自己拼搏到最后维系的这个家,还遭到了儿子的恨恨判离,遇到了媳妇的贪婪算计,维系着人世间最神圣的母子之情,一下子消失殆尽了。
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啊?唉,她觉得生命全无意义。她在心里呼唤:让时间对这一切彻底冲刷,让时间对人生彻底埋葬,那就是安祥,那就是天堂。
可是,一想到学生的电话,学生的短信,又让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她想,这就是收获。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悲悲喜喜、酸酸甜甜、苦苦辣辣、涩涩麻麻,谁都会经历过这样的洗礼和震憾。
可是想得通,不一定做得到,心中的疙瘩仍然一下子抹不掉。元旦放假后第一天上班,把学生安排好了之后,回到办公室里,刘春莲看见叶茂草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就走到她桌子旁,问:“出了什么事?”
这样真诚的关心,使叶茂草不得不向她透露这段时间以来憋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慨。
刘春莲埋怨道:“你也是,有这样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不然我可以……”
叶茂草勉强一笑,说:“我就是想到你会出手相助的。可是,你助得了我一时,你还助得了我一世?我这可是个无底洞啊!”
肖主任听到了,走过来说:“也是,看来你这个媳妇来者不善。”
康文玉连忙赶过来说:“就是你起的名字起坏了的,什么杨虎、杨豹的,看啦,还真成了豺狼虎豹。你没听人说啊,儿子是豺狼,孙子是蚂蝗,媳妇是老娘,女儿是银行。”
一直低着头过早的李红霞笑嘻嘻的说:“女儿是招商银行。”
康文玉问:“么样,招商银行狠些?”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样说。”李红霞说着突然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问:“哎,叶老师,你家杨虎又没有叛国投敌,你怎么说他是叛徒呢?”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肖主任颇有感触的说:“不过这也是规律,老话说得有,接个媳妇等于卖个儿子。我呢,我几好的儿子啊,从上学到后来参加工作,每天一回来就到我房里来,跟我汇报一天的情况。可是结婚的第三天,他就跟我说,‘妈,我再每天不能跟您汇报了,以免我媳妇不高兴。’你看啊,儿子跟老娘说说话,媳妇就不高兴了。”
李红霞说:“嗯,怪不得人家说,婆婆跟媳妇是天敌啊,都巴不得把这个男人占为己有。”
胡世菲进来说:“上班时间,说个么婆婆媳妇的唦?上班,上班!”
大家都安静了。
李红霞边往自己的位子走,边说:“这不是在上班吗?”然后漫不经心的顺口溜着:唉——婆婆背上背个鼓啊,有事没事说媳妇;媳妇怀里揣个锣啊,有事没事说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