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天正在落雪。年关一天天地迫近,我不知道自己是欢欣呢,抑或有些落寞。在这座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城市,我像一尾浪花中的小鱼,被风浪悠来荡去;抑或是一只飘浮的风筝,随气浪翻卷跌宕而起起伏伏。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此,无声无息。
说城市不属于我,是因为我不生于斯长于斯。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生在乡村、长在荒野,在那个有着走不完的滩涂,有着望不到边际的黄土与堤坝的野坡坡,才是我的家、我的根。在这座城市里,我总感觉心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是个匆匆过客,我从遥远的泥土中走来,这里,似乎只不过是我生命旅途中一个暂时栖息地、抑或休养生息的驿所。在我遭受欺凌、屈辱的那些日子里,我是那样想家,想念有着翻卷黄河水与柳林堤坝的那片土地,想念我儿时的童真日子。我的灵魂常常在无意识中脱离开我身体的躯壳,不是飘向那变幻莫测的未知,而是游走于我的故土,扑向那片属于我的深情土地。在那个黄河滩涂上,有一堆堆微微隆起的坟头,没有墓碑,更没有姓氏,杂草丛生,那里埋葬着的却是我的奶奶爷爷,还有那些亘古至今知名和不知名的我的死去了的乡亲。当我在林林总总的城市街头或五彩霓虹的广场散步,我总是思念家乡的小路,小路两旁长满茂密的庄稼,曲弯小路带我回家。当我伫立高高楼台眺望万家灯火,我会常常想到夜黑风高的黑黢黢的乡村之夜,窗棂中透出微弱的灯火,衬托着一个彻夜“嗡嗡”纺棉花的影子——那是我年轻时的母亲,如今的她早已弯腰驼背、老眼昏花。还有啊,那些来城里打工的敞怀露胸的民工,每一个都是来自故土的我的兄妹姐弟,我似乎听到了他们如我从前般的不屈服命运的呐喊,看到他们那一双双被岁月打磨的厚厚老茧与血渍的手臂……很多时候,游荡着的,只是我在城市中的一个影子,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一直贴伏在遥远的那片土地上。我时常觉得,这座城市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联,我不过是一只落难于此的孤雁,我的翅膀因不能承受巨大沉重而在此作短暂的休养栖息,或迟或早还会做一次远距离地迁徙。当生命磨难着我没头没绪的时候,我常常孑孓一人去城外踱步,护城河的小溪水流啊流,我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直走到郊外的杨树林,走到小路的天尽头,然后我走进田埂,我埋下头去,我会情不自禁的没来由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满面泪流。我时常独自在正午田埂或午夜街头去追想魏晋时期的那个独自驾车在乡野小路上狂奔的阮籍,他总是在路到尽头恸哭一场,然后才踽踽而归。望着千年前他那孤寂的背影,落寞中他在思想些什么呢?
20余年来,我居住的城市在拆了修,修了补,高楼不断林立拔起,马路纵横宽阔,人口几何膨胀爆炸。这些似乎都与我毫不相干抑或是相去甚远。我默默踯躅于城市一隅,好似一只寻不到家园的流浪狗,无声无息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夜以继日充斥耳畔眼睑的,是无止休的喧嚣与浮躁,是唧唧复唧唧的世俗市声,是荣誉、金钱的掠夺,是权力、利益的交易,还有那一张张冷峻的带面罩不带面罩的脸面,还有那飘忽迷离与茫然无措的眼神。没有青山绿水,没有碧草鲜花,有的只是垃圾遍野,有的只是钢筋、水泥、沙石与油漆……
说这座城市属于我,仅仅因为我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我对这里已经熟识的不能再熟识。这座一马平川的鲁西北平原上的小城,我生活了20余年,不知还要生活多少年,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生活下去。这座城市还给予了我一个家,一个女人,女人并在这里为我生养了一个五斤二两的男孩子;这座城市还给予了我一份养家糊口的“体面”工作,我可以在不饥不饱中缓口气慢慢喘息,尽管我有那么多泪水、汗水在此流过,而且不知还要流淌多少年和多少次;这座城市还给予了我一份生活的空间,在这不大的空隙中,我可以安静地逛街,安静地购物、读书,安静地进行灵魂的回眸,这对于一个无欲无求又从不奢望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更大的需要呢?因而,他默默地在这里走出走进,他上班下班,他买油籴面,他接送孩子,他婚丧嫁娶一概随俗;他也会为涨工资而欢呼,他也会为入不敷出紧巴巴的日子而蹙眉而焦躁,他也会不如意了发顿牢骚,跟妻子斗嘴;也常常呵责顽皮嬉闹的年幼儿子;他时常跟楼下阴凉处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也常常为不能使妻子谋一份别样的女人体面的工作而自责、内疚、羞愧;他也会为城市中那条河水被垃圾污染而口出秽言……
当老态龙钟的父母迁居小城,小城于我的关联又厚重了一层,我不仅感受到了双肩上担子的沉重,而且我对这座城市有了一份更现实地认识与清醒。梦牵魂绕的故土啊,从此与我渐行渐离,而小城似乎一步一步正日益与我亲近。在10年前故乡村落整体迁徙之后,老家那处唯一的茅草老屋业已不复,故土的一切瞬息间似乎消失得没了点滴痕迹。3年前一个阴沉的冬日午后,落雪纷纷,我站在那片废墟上,北风呜咽,残垣败瓦满目,往昔情景历历却不再来,只有旧址四周脱尽树叶的杂树上,宿着几只乌鸦在“呱呱”哀鸣。举目四望,黄河故道遥遥迢迢,踪迹全无,似乎生我养我的那个角落消失掉了几千年,抑或根本就不存在……那刻,不争气的眼泪却又一次涌满了我的眼帘,我喃喃自语:“别了……”
对于这座城市的感情体验,是在我40岁之后。有一年我出差外地,半年之后,竟然是那样地想它,越是归期临近,那种感情越是不可遏制、汹涌澎湃,搅得我心魂难受,茶饭不思,不得不在头天半夜趿拉着拖鞋跑出旅社上了对面的马路,在昏昏欲睡的路灯下的街头一遍一遍地徘徊,然后一个人嗷嗷地吼叫,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待到拂晓……当我乘坐的飞机穿过云层降落在省城机场,又被前来接站的汽车接走,当车子驶下高速公路进入小城中心大道,昔日从不搁在心上或从不经意的小城的一切陌生的、熟识的,却刹那间全部扑入我的心怀而来,瞬间里,我竟像个疯婆子般呜呜而哭……我哭,妻也哭,只有我那傻呵呵的小儿子在笑,笑声中还用小手上下刮着肉头头鼻梁丢我……到后来我最终还是给他逗笑了……在那刻里,我终于明白过来:作为我生活了20余年的小城,不知从哪天开始,在我浑浑噩噩地日子中已潜移默化地融进我的血液,而那些过去了的恩恩怨怨、酸甜苦辣却瞬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俏皮的儿子我想,等到他们这一代长大之后,完全有理由自豪地说:“我是个城市人!”
写下这篇文字,闭了灯,心情不觉明朗起来……窗外那些洁白的六角精灵,还在这座城市静夜的上空,悄悄地尽情挥洒……
勤劳的人会有各种幸运,懒惰的人则只有一种不幸。
——芬兰谚语